劈山救母的他，再次劈起了山
小时候看戏看书，有三不解：
《哪吒闹海》中反抗神权、反抗父权的叛逆少年哪吒，到了《大闹天宫》时，竟成了玉帝帮凶，恶狠狠去攻打同样反叛的孙悟空。
《大闹天宫》时怒怼天庭的草根妖怪孙悟空，取经路上，摇身一变帮着天庭镇压草根妖怪。
《二郎宝券》中劈山救母的二郎神，到了《宝莲灯》里，就站在玉帝一边，镇压同样要救母的沉香。
直到覆巢之下，看到诸多明智之士纷纷走向自己的反面，才恍然大悟：看起来很矛盾，其实，他们的行为逻辑，皆有迹可循。
就说救母吧。
二郎神救母的故事，最早见于明嘉靖年间的《二郎宝卷》。从现在资料来看，这书比百回本《西游记》的成书时间还早二三十年。
所以，百回本《西游记》第六回，二郎神奉玉帝之命前来镇压孙悟空，孙一见面便揭他老底：“我记得玉帝妹子思凡下界，配合杨君，生一男子，曾使斧劈桃山的，是你么？”
但在《二郎宝卷》中，故事的起因，倒是跟《西游记》中奎木狼和百花羞公主的情缘差不多：天上金童杨天佑，跟斗牛宫仙女云花违反禁令互撩，私自下凡结为夫妇，产下一子杨二郎。事情败露，孙悟空奉命将云花压在太行山下，但西王母却来把杨二郎接回天上。二郎长大后，得知母亲被压，一怒之下，劈山救母，然后将孙悟空反压在山下。
有意思吧。
有人可能会疑惑，你不是说《二郎宝卷》比《西游记》早二三十年吗，怎么里面又有孙悟空？
不奇怪。在吴承恩(姑且采信是他)结集百回本之前，孙悟空早就活在各种话本和戏文中，他保护唐僧取经成功并被封神的故事，宋以后就一直在民间流传。
更有意思的是，《二郎宝卷》中的孙悟空是以一个镇压者的面目出现的，后来到了百回本《西游记》，二郎神又奉玉帝之命来镇压他，真是一对欢喜冤家。
而在救母故事更加广为人知的《宝莲灯》中，二郎神和他妹三圣母，都是玉帝亲妹妹生的儿女——也就是说，他们都叫玉帝舅舅。天条禁欲，但神仙走私的多，玉帝妹妹也曾经跑下凡，跟凡人杨天佑偷食禁果，这才有了二郎神兄妹。可妹妹三圣母长大后，不想徒有圣母之表，也走上母亲的老路，跟凡人刘彦昌结合，生下了沉香。事情败露，玉帝派二郎神捉拿妹妹，二郎神大义灭亲，将妹妹压在华山底下。后来沉香长大，学得神通，斧劈华山，救出母亲。
天庭的八卦，几季都讲不完。
但八卦不是我们想说的，不管救母的故事谁先出现，不管劈山还是敲锣，为人子女者，救母天经地义，都会得到正常人的点赞，甚至出手相帮。
二郎也好沉香也罢，如果没有神仙暗中助力，哪来的神通能救母。
只是，他们后来为什么又都站到害母者一方，甚至去祸害别人的母亲呢？
别说沉香没有。《宝莲灯》故事的最后，救母成功的沉香也被玉帝敕封仙职，位列仙班——一个人只要进了天庭，就等于全盘接受天庭体制，以及游戏规则，此后天庭让你干啥你就得傻傻干。
《西游记》里的奎木狼也是一个例子。他也曾经为了自由和爱下凡当妖怪，后来回归天庭恢复编制，两次跟团队奉命下来帮孙悟空收妖(分别是六十五回小雷音寺，九十二回青龙山)，你看他何等卖力。
而哪吒，就算在《封神演义》里，也从来没有反过天庭，他只是暴力、任性、嗜杀，反抗父亲的管教，最后为了救母，选择自杀，算是赎了罪。可一旦他父亲被天庭封为托塔天王，他也就在师长辈的教育下成熟了，明智了，选择跟父亲和解，上天安享太子党的荣华富贵。
而我们小时候看的动画片《哪吒闹海》，只是为了配合思想教育需要的改编。
二郎神、沉香、哪吒、孙悟空、奎木狼，甚至还有我们熟悉的黑熊精、红孩儿……这些所谓的反抗者，结局概莫能外。
说到这里，又该有人拿二郎神“听调不听宣”来反驳了：二郎神独立于天庭体制之外，一直就是一个不合作者。
呵呵，所谓的“听调不听宣”，表面上的意思，就是天庭有需要时，可以调遣，但保留独立自主的权利，平时没事别来烦我，玉帝发表啥重要讲话，也别传达到我这儿来。
问题是，有能耐的神仙，天庭最需要的就是你效犬马之劳，帮着镇压反叛者，至于平时学习不学习玉帝讲话精神，还真的不重要——只要答应了“听调”，听不听宣的，关系很大吗？
别以为五十步跟百步有啥差别，你就是退一步，也是退。
所以，二郎神把它的宠物取名哮天犬，听起来蛮像那么一回事：我们连天都敢哮，说明天庭的舆论环境越来越宽松。
但满天神佛都知道，他加个口字旁，只是加了块遮羞布，其实是在向玉帝示忠：我们都是您的孝(效)天犬——愿为天庭效犬马之劳。
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差？难道他忘了，他妈被压在山下，暗无天日，生不如死，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都是玉帝以及他领导的天庭一手造成的？
没反差。救母，那是当儿女的天性。但是，识见所限，他不可能想到，他妈之所以被害的根本原因。
所以，救母而不反天庭，一点都不矛盾。毕竟，骨子里，他妈还有他、他妹，都是天庭的人，纵一时行差踏错，对天庭造成负面影响，改正了，还是天庭的好孩子。
当然，还有一个更实际、更重要的原因：听玉帝的话，有肉吃。
听调不听宣，待在人间灌江口，表面上看起来，远离天庭，不愿享受特供福利，颇有“不跟你们同流合污”的骨气——你真相信这一切，那就太傻太天真了。
《西游记》第六回，孙悟空打不过二郎神，干了这样一件事：
却说那大圣已至灌江口，摇身一变，变作二郎爷爷的模样，按下云头，径入庙里。鬼判不能相认，一个个磕头迎接。他坐中间，点查香火：见李虎拜还的三牲，张龙许下的保福，赵甲求子的文书，钱丙告病的良愿。
“点查香火”，就是二郎神平日里的工作。香火，在之前专栏中我讲过，就是“天税”，没有凡人供的“天税”，神仙啥都不是。相比而言，二郎神庙收的香火，可称为“地税”，因为他“听调不听宣”，这些是不用上交天庭的，自己袋袋平安。
“拜还的三牲”，就是用猪牛羊还愿；“许下的保福”、“求子的文书”、“告病的良愿”，都是对神开的欠款条，神显灵保佑你了，当然得还；神不显灵不保佑你了——你敢不还？
其实，这就相当于一方诸侯的待遇，比在天庭当个什么官，靠俸禄过活可滋润多了。而这样的待遇，也只有玉帝的亲外甥才享受得到。
所以，当玉帝派大力鬼王去对二郎神说，孙悟空吃天庭的饭砸天庭的锅，太坏了，你一定要替我收拾他时，看他怎么表现：
“大喜”二字，已说明一切——“哮天”的机会来了，于是“即点本部神兵，驾鹰牵犬，搭弩张弓，纵狂风，霎时过了东洋大海”，直扑花果山，为那个残害他母亲的人尽心尽力镇压新的反抗者，把孙悟空打得完全没脾气。
不仅如此，在孙悟空被镇压之后，曾经劈山的二郎神，又再次劈起了山——这一次劈的是花果山，反贼孙悟空的根据地。据猴子猴孙后来向孙悟空哭诉：
烧杀大半，几乎就是种族灭绝了。为什么这么狠？就是上面说的，为了向玉帝证明自己的忠心，弥补之前对天庭犯下的罪过。
可是，孙悟空对这个残害他种族的元凶又是什么态度？这就是我上一篇的内容了，如果没看过，戳这里【传送门】
就这样，这些所谓的“逆天者”，循环往复，无一例外，纷纷扑向天庭的怀抱。天庭也乐于借他们警示后来者，以及那些曾经帮他们“劈山”的神仙：省省吧，再怎么劈山，也劈不开天罗地网；再怎么敲锣，也敲不醒噩噩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