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菜市场写作,一个女人摇摇晃晃的43年
43岁的江苏女人陈慧,在异乡余姚以两个迥然不同的身份,过着同一种人生。
早上,她是菜市场附近人人熟识的小贩阿三,摆摊15年,为人爽脆利落,老街坊们喜欢与她聊琐事话家常。学者项飙口中“附近的消失”,在陈慧与街坊的关系里重现。
下午,小贩阿三坐在卧室窗边的电脑桌前,一下下敲击键盘,变成了作家陈慧。陈慧出过2本书,专门记录市井人物的细腻故事,用文字构建出属于自己的世界。
菜场小贩和作家,两个天生具有反差性的身份,恰如其分地融入在了同一个人身上。
这样的反差身份与写作天赋让陈慧被称作“野生作家”,当地媒体和央视接连报道。
面对突如其来的关注,陈慧犹疑、警惕、防备,不希望私生活被外界过多烦扰,害怕媒体像一阵风飘来又散去,自己在小镇彻底失去容身之所。
一个女人在世间度过了摇摇晃晃的43年,她于幼年被养父母抱养,少年返回生父母身边,年少染上顽疾,二十多岁嫁到浙东,经历一段“失败”的婚姻,目前靠摆摊生存。
摆摊是生存的基石,写作是生活的出口。曲折经历让陈慧天生敏感,她擅长观察,文风粗粝平实。
陈慧笔下的故事,庸常与传奇融为一体,有喜欢写毛笔字的风水先生毛永宽;精神失常的农妇七巧;一辈子独身寡言少语的寿二爷;八十岁还拉二胡的鲍爷爷……
以下是陈慧的自述。
摆摊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和同龄的女人相比,我的人生经历可能要多出那么几个小疙瘩。
26岁前,我在江苏如皋生活,小时候被养父母抱养,少年时返回亲生父母身边,高中毕业染上顽疾,缠绵病榻多年,27岁远嫁到浙东小镇。我开过小百货店,帮人缝补过衣裳。孩子九个月大时,拮据现实所迫,我摆起了地摊。
我是流动摊贩,小推车上有苍蝇拍、蚊香盘、马桶刷、菜刀,卖的东西按季节而定。
摆摊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身体不好,中午需要休息,摆摊的时间很自由,有一份收入,也可以照顾孩子,直到现在,摆摊还是我收入来源的主要部分。
我在余姚梁弄菜市场摆摊15年,刚开始摆摊的那两年,觉得很难为情、没面子,看到熟人头都抬不起来。但当孩子发热要看病,我身上没钱的时候,我才意识到,面子放哪儿也没用。
我豁出去了,跨过心里的那道坎,看到熟人主动向他们吆喝。吃饭(生活)比面子重要。举个不太妥当的例子,就像性工作者那样,经历了第一次被扒光,之后就习惯了。
我是江苏人,一个外地女人空降到菜场讨生活,处处都难以融入。菜场摆摊,相当于是站在明处供别人打量,街坊来我这儿买东西,很快就知道这是个外地人。
江浙人有些排外,外地媳妇惹人非议。前些年会有人跑来问我,“你们那里是不是很穷?”“你们那是不是一天只吃两顿饭?”“你们那里是不是只吃面条不吃米饭?”
到了今天,百分之八九十的梁弄人都知道我。真诚一点对待别人,对方是能感受到的。我人缘一直挺好,这可能是所谓的高情商。什么是高情商?说句难听的,受了委屈忍着,吃了亏也不叫唤。
摆摊时间长了,有人远远看到我会主动打招呼。顾客来买东西,也爱来和我聊聊天。年龄相仿的女顾客聊婆媳关系,年龄大的顾客吐槽儿子媳妇不孝顺,吵架的夫妻来找我评理,跟我一样嫁到外地的女孩喜欢聊家乡。大家说的都是一些琐事,人与人的关系也是在这种氛围中建立起来的。
我不会对别人的生活评论什么,只问问具体情况,以他们能接受的方式劝一会,聊完后,顾客买完东西,就精神愉快地回家了。
本质上,我不是很喜欢社交。天天社交很烦人,我不爱扎堆,很少和别人主动倾诉什么,如果别人找我聊天,我也会回答。在菜市场讨生活没办法,需要扎在人堆里吃饭。
摆地摊的钱不好赚,这些年,我没有哪一天不是凌晨四点多起床,去菜市场抢地盘。但菜市场也不只有辛苦的一面,有些朋友在单位上班,她们常来我这里吐槽谁谁谁怎么样,办公室气氛暗潮汹涌。
菜市场不存在这些(复杂关系),大家都很单纯,你给我钱我给你东西,买卖完东西,各自收摊回家,没什么利益之争。邻里互相关照的情况在菜市场很常见,我这块有事请人帮忙照看摊位,别人吃早饭我也会帮他招呼客人。我们会互相帮忙。
没有办公室的勾心斗角,没有复杂的人际关系,菜市场或许也是这个世界最轻松的地方。
人像鸟儿一样飞来了
摆摊之余的闲暇时间,我自娱自乐写起了不着调子的小文章。我从2010年开始写些文字,刚开始只是瞎写,记录心情,写一两百字到三四百字,通篇感叹号,现在来看都是无病呻吟的那种。
陆陆续续写了一年多后,我觉得自己写了这么长时间,是时候改变一下风格,写的东西看起来才像一篇完整的文章了,这是自然而然的变化。
我生活在普通人的群体中,书里写的也都是普通人,一个写作者脱离不了他/她的写作背景。你说一个老农民适合写吃鲍鱼的滋味吗?不能,他只能写自己种的青菜的味道。
我什么都写,出的2本书里写人居多,其实也没有刻意设定什么,只是身在那个环境里,有的人像鸟儿一样飞来了,他飞到我门口,我不看一下他,那不是辜负人家吗?
这些人物不完全真实,但也都有原型,以前别人会猜测我在写谁,我说我不写纪实文学,你就当小说看看。每个人对被写到书里有不同的理解,有人认为能够留名,有人会想你凭什么写我。我不希望把别人牵扯进来,冒犯了对方。
我不是一个成熟的写作者。我一直说我写的那些谈不上写作,只能说是记录。写作需要技巧和主题,我写的这些全是随心而写,我从来不认可我是作家,我根本不算作家。
我从不去学什么写作技巧,不觉得那些技巧有用。我会看书,看散文、看故事,看汪曾祺、李娟、叶广芩、苏童这些作家的书,有故事情节,能看得进去。
我也很少投稿,报纸上刊登一篇文章的稿费160元,杂志稍微好一点,稿费有1000多,但会被限制写作类型,也不是说投稿就能投得上。写作带来的收入不多,只是我的喜好,是很生活化的事情。
接触写作以来,两位老师对我的帮助最大。一位是沈春儿,2016年,我在余姚当地的写作论坛舜江文苑板块发帖,沈春儿老师发现了我,把我推荐给余姚文联。另一位帮助很大的是谢老师,我每次写好文章后,会打印出来让他帮忙提提建议。
出书纯属意料之外,余姚市宣传部有青年作者扶持项目,谢老师告诉我,“小慧,今年的精品项目,你来出一本书,找一组人的主题,大概12万字左右。”我回家把以前的文章扒拉了一下,家叔的弟媳帮忙做了一个文档。
我对出书没有执念,我不觉得出本书就代表了什么。现在很奇怪,很多人跟我讲,自己的理想就是出书。之前有人自称出过一本书,我问他,你出的书卖掉了吗?如果出的书走不向市场,不被人所知,出书的意义在哪里?
对我来说,摆摊更重要,写作又不能创收。我从不觉得写作是什么高尚的事情,只是填充生活的一种方式。我不爱旅游不爱打牌不爱串门,需要找个事情做。从2010年到现在,我写了11年,一件做了这么长时间的事情,会养成惯性,很难停下来。如果哪天不写东西,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写作最大的好处是让我觉得不那么孤独,不过,说到底,孤独是自己的事情,人活着本来就孤独。到世上来是一个人,去世是一个人,生病也是一个人,怎么可能不孤独?写作可以让孤独稍微化解、填充一些。
蔡家庄村、故乡与逝去的童年
我是江苏如皋人,从小生活的地方是蔡家庄村,那是苏中平原上很普通的一个村庄,是我的养父母所在的地方。我幼年时,养父母结婚多年没有孩子,生父在内蒙当兵,生母一个人在家养四个孩子,生母是妇女主任,去乡里开会时,中间人称养父母家需要一个女儿。
我们江苏人管这样的情况叫“丫头”,意通压头,没有孩子的人家需要抱养孩子压一下头,才能顺利生孩子。养父母解释,两家不是就此不来往,未来可以像亲戚那样走动。我的生母同意了。
养父母对我很好,他们为人慷慨,我因此拥有了一个丰沛而散漫的童年。他们逢年过节走亲戚会带上我,经常给我零花钱,我要买书时,无论多贵也会给我买。养母不是一个擅长表达的人,她的关心会表现在给我做很多的衣裳,我从小到大的每件衣服都有她亲手绣的花。
三岁的孩子还没记事,等我懂事后,周围的大人会悄悄告诉我,“你不是他们的孩子”,我心里多少会有些失落。不过养父母一家人真的很好,我也没有太在意这些。
我是1978年生人,童年最常出现的画面,小小的我坐在青瓦平房的门槛上看书,大门右侧有一排很大的水杉树,水杉树树荫隐隐约约照在门槛上。那时候河堤附近还有很多槐树、杨树,村民依河而居,到了夏天,大人们会在河边淘米、洗菜、洗衣服,孩子们会下河游泳。
八十年代的村庄是热闹而丰满的,年轻人不会抻着头挤进城里去,人们安心地待在农村。农闲的时候,蔡家庄村的人背着包裹卷出门,农忙的时候,他们又像候鸟一样飞回来,忙完了再出门。邻里之间常常一起吃饭互相帮忙。
童年的蔡家庄是一个美丽丰满的少妇,现在像一个被遗弃了的寡妇。这些年蔡家庄的年轻人都跑出去安家落户了,只剩下一群老人,有些年轻人在城里买房安家,把父母接过去带孩子,房子就空在那里,慢慢坏掉了。
房子靠人撑着,常年不住也是会坏的,院子里会长满杂草,门上的油漆变得黯淡,还有些养猪的猪圈屋顶塌陷下来。那条充满我童年回忆的河,现在已经臭了。
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人们逐渐意识到城乡差异,养父母有了自己的孩子,城市生活的生父母考虑到我的教育问题,去和养父母沟通,要把我接进城市,他们提出给养父母一定数额的经济补偿。
养父母一口拒绝了,他们说:“我们不要钱,唯一的要求是希望这个孩子能过得自由自在,她想来我们家的时候,你们就让她来。”
十三四岁,我回到了生父母身边,他们严厉务实,耍赖撒泼的一套压根儿不理。不过他们也培养了我一些独立的特质,“出门不要给别人添麻烦”“自己的事自己做”。
20出头,我生了一场大病,这场病直接影响了我后来的人生走向。嫁在浙东山区的小姨娘回江苏探亲,提议把我接到她家休养,浙东山区属于丘陵地带,有山有水,很适合休养身体,后来我也嫁到了这里。
我不跟自己较劲
回想那段13年的婚姻,可以用一个字形容——“空”,空白一片,都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
我已经离婚很久了,不想再提那段失败的婚姻,如果说两个人能够相互尊重和照顾的婚姻是成功的,那么我承认自己的婚姻失败,所以我撤退了。
我留在余姚,一是因为离婚时双方约定好不能将孩子带去外地,第二我和孩子的户口、医保、社会关系都在这里。我已经四十岁了,如皋市拆得我连路都不认识,回去的话,等于一切重新开始。
当初我从家里嫁出来,人到中年离婚了,再灰溜溜地像条狗一样回去,父母心里大约也是不好受的。我是个比较传统的女人,不管外界评论如何,我内心里始终觉得只有我和孩子的地方,不算一个完整的家。
我不认为我的故事有什么特别,我身边还有很多在婚姻里苦苦挣扎的人,我及时跳出来了,虽然有些人眼里觉得我离婚很惨,但是我觉得我比他们过得舒服。
疾病和婚姻我不愿意多谈。很多人开始关注我,是因为我身份的反差,一个小贩突然写了文章被央视采访,进而就会关注我的隐私。
如果我去说自己的苦难,说我的婚姻如何,别人会认为我为了博眼球而炒作苦难,一个江苏女人在浙江生活16年,当地人对我的尊重多于诽谤。我不希望自己被人贴上那样的标签。
一千个人心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单身母亲本来就是一个敏感的身份,网络又将这份影响力扩大,不了解我的人可能会误解我,那时就算全身长满嘴也解释不清楚。
出名后,好几波人劝我尝试直播带货,我都拒绝了。我不想做网红,写作是我的立身之本,做几个月网红,哪怕赚了几十万,可能也回不到原来的世界。心思浮了,静不下心写东西。
前一段时间,“钱江晚报”把我的视频放在B站上面,B站以年轻人为主,视频下的380多条评论里面,酸不溜的还不少,何况其他更大众化的平台。我像是侦察兵,在前沿看了一下回来,事实证明我的决定是正确的。
当初开始写东西,我没有想过它会给我带来什么,只是纯粹打发时间,宣泄情绪。我也没想过投稿,本来就没指望靠写作实现什么。
我有个自己的公众号,不少人联系我,其中不乏抑郁症患者。一个带着孩子的中年离婚女人,在很绝望的时候向我求助,我告诉她,“你不要着急说自己的事情,我知道你很痛苦,给我五分钟,让我先告诉你我的情况……是不是我也挺惨的?”
她没再说话。之后我主动问候过她几次,最近她发信息告诉我,“陈慧姐,我已经走出来了,状态比以前好,以前总想着带儿子跳楼。”
我的故事如果能对陌生人产生好的影响,这就足够了。
这些年,孩子问过我后不后悔来浙江,我反问他,有什么好后悔的呢?我从来不跟自己较劲,有些东西我会把它归结为命,什么事想不通,认命了就行。这也不算是乐观,应该说是扛得了,有的人扛不住,我属于硬扛着。
我始终没有认为我融入了这里,什么是融入,对我来说,有家才有归属感,有归属感才能融入,我不认为我是这里(浙江余姚)的人,我只是生活在这里。
陈慧的书
我现在每天早上四点多起床,洗漱吃饭,五点多去菜市场,中午收摊回家睡午觉,睡觉起来如果没有进货就去看书写东西。傍晚,孩子回来了,我会关上电脑,娘俩在饭桌上交流感情,聊一聊今天发生的事情。
我不怎么在夜晚写东西,以前晚上写东西之后,11、12点都睡不着,失眠,花了很多钱才看好。我现在晚上不写了,看一会儿书就睡觉,我的生活就是这样。
我喜欢写作,但写作不是我的命,我也不需要靠它吃饭。
电脑放在我床边的窗户下面,有时候写累了,或者写不下去的时候,我会向窗外看看,没什么深刻的理由,只是换换思绪,让眼睛休息休息。
窗外有田野、小溪,小溪旁还有一个中风的女人。
我经常看着她,一个中风的女人拖着不能动的半边身体在田里干农活。她有选择吗?她跟我一样没有选择。
记者手记
@芝士咸鱼
采访陈慧前,我对这篇文章的预想是一个女人对命运进行微小又有力量的突围。离婚的中年女性、菜场作家,应该是个有“爆点”的故事。惭愧,我们新媒体人容易下意识做这种刻板判断。
实际采访后,所有预想都被推翻,陈慧不愿意谈疾病和婚姻,新媒体常见“爆点”被她跳过。这也许能让她被更多人关注,但她不愿意过多暴露自己的隐私。
我们跳过疾病与婚姻,聊到了她在蔡家庄的童年往事、时代造就的乡村变化、摆摊经历,还有她对于写作和名利的看法。采访过程中,陈慧聊到成功与失败,我几度看到她的挣扎、防备与真诚。
采访结束,陈慧道歉,称自己表现得或许有些咄咄逼人,因为此前被媒体曝光隐私的经历,也因为在菜场谋生的习惯,“媒体炒作一阵风过去了,生活中的疙疙瘩瘩还是得自己面对。”
我不禁思考,一篇合格的人物稿究竟该呈现什么,一篇文章又会对被记录者产生什么样的影响?这些问题或许要到很久以后才会有答案。
陈慧没有拔高文学与写作,写作对她来说只是一个情绪的出口。祝愿大家也都能找到自己的那个出口。
点【在看】,希望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出口
本文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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