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改利 || 拜师学艺 / 开普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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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师学艺》

作者｜任改利（陕西）

　　离开南街安徽宣纸店好多天了，女店员的一句话和她那热情的态度却一直困扰着我。

　　两年前我无意中看到这个店，想都没想便走了进去，她端正的坐在里面桌子上练字，我笑着走过去看，她认真的临着笔画，见到我执笔的手竟慌乱得直抖，她羞怯地放下笔，红着脸语无伦次地说：“玩，玩玩！”

　　我被她的慌乱逗得想笑，可我忍住了。几十岁的人才想着学习一门艺术，起初大概都羞于被人看见。我随她向外间走了几步，淡静而自然的说，“买支笔。”

　　“给娃吗？”她笑着问道。

　　“我自己。”

　　她愣了下，目光很快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番，客气而谦卑的说：“您看您平时用什么笔，咱这里笔是最全的。”

　　望着货架上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毛笔和自己认得不认得的书法用品，我有些羞怯，指着架子上一个象山一样的瓷器说，“这？”我想问这是什么，她急忙去拿，慌乱中失了手。

　　“呯”那东西掉地上碎了。她的脸一下子不高兴了，拉了下来，弯腰去捡。我的心也不由得抖了一下，似乎自己失了手。可当她扔完碎片重新站在我面前时我惊呆了。她沉稳，自然，和气地看着我，嫣然一副店老板的神情。我心毛毛的，谦卑地对她笑笑，小声说：“初学。”

　　“初学用这种，它介于狼毫和羊毫之间，软硬合适，弹性好，价格也不贵，当然……”她耐心指点、讲解毛笔的识别、种类、用法、价位，我似一个一窍不通而又好学的学生认真听着。最后完全没了主意，我不好意思地笑着说：“这个我不太懂，只想没事时练练。”

　　她完全理解我的心意，笑着说，“那就用这种笔，十五元钱，顾客反映很好。”她的话让我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一般店员会选贵的笔卖，而她却选适合顾客的卖，确实难得，喜欢是自然的。

　　两年多来，我常去她那儿买书法用品，不管便宜贵贱，心理总很踏实。一次我又去买笔，买一个大号的，能写大字的笔，好想像许多书法家那样在大大的宣纸上写几个字。两个中年男子也去买书法用品，宣纸要了两批（一批100张），又选了几盒墨，看样子是“大家”。女店员向我笑笑，说你先自己选，便去招呼他们两个。

　　我好奇地问他们怎么买那么多纸。

　　一男子笑着说：“我们跟老师学习，每天都练习写字，很快就用完了。”

　　“跟老师学呀，那你们一定是大师级别的。”

　　“什么大师，只是爱好，玩玩。”他很谦虚，说：“也刚跟老师学习。你？”他笑着问我。

　　“我，初学。瞎糊弄呢。”

　　“初学好。老师最喜初学者。”

　　“什么不会，没基础老师要？”我疑惑的问道。

　　他依然笑着说：“可不，什么都不会才好教，要知道许多陋习是最难改的。”

　　他的话倒有许多道理，我依然好奇，现在办写字班的人很多，但多是孩子，很少有大人班，“你在哪儿学？拜谁为师？情况怎样？”我一连问了几个问题。

　　他笑着说跟谁学习，学费一月四百多元，上两大晌课。不过很划算，自己不抽烟不喝酒不玩牌，这点钱充其量算生活额外支出的小费，权当喝酒抽烟，打牌输啦。关键和大家在一起学习的气氛很好，自己练没劲，而且是瞎摸，人常说一窍不通少赚几百是有道理的。”

　　他很善谈，一连说了好多话，突然笑着说，“话多了。”

　　“哪里，挺好。”

　　他一边结帐一边笑着说，甚至有些调侃地笑道，“权当和大家在一起交友，长长见识，学多学少那是自己的修行。你买什么？”

　　“笔。”我不好意思的说道。

　　“你学的什么体？”

　　“什么体？”他的话问住了我。儿子上初二时字写的不象话，现在试卷统一电脑批阅，老师指着儿子作业上难看的字说，这次他的成绩与书写有很大关系，电脑扫描后看不清，书写不认真、不规范严重影响老师的判断，像这道题……怎样才能督促孩子改掉坏习惯，写好字呢？我想以身作则，我写毛笔字，他写钢笔字，每天晚上同时练习。刚开始我利用家里不知啥时用过的毛笔，墨和儿子学校发的字帖描。那时横竖都写不端，常写不到几分钟就想放弃，有时找各种理由打断。儿子笑我，说：“就你那水平还能当示范？我同学都毛笔字十级呢。”

　　这我完全信，我们常去打牌的那家就有个十岁左右的外孙，他能写对联，还去外地参加书法比赛，那字写的有板有眼，很漂亮。我笑着说，“那烦请你同学给妈妈写张字鼓励鼓励妈妈。”几天后儿子拿回一本字帖---《雁塔圣教序》技法精讲，不以为然地笑道：“老冒，写字可不是一朝一夕能写好的，得先有帖，帖师矣！好好修练吧！”我知道孩子还是上心的，定和同学交流了，同学才肯把自己的帖借给我。可我不明白孩子说的“帖师矣”什么意思。今天他们的话如雷贯耳。我惊讶地问：“什么体？”

　　那男士见我迷茫，笑着说，“最长学的有颜体和欧体，还有柳体，你得先选体，也就是师，再学习。根据体选笔。”

　　他的话让我再次感到羞愧，口口声声练了几年，自以为能写两字，如此看来什么都不是，完全是瞎子，瞎弄里木。纸店老板很识趣，看出了我的尴尬，忙笑着说，“这样，我这儿有发开的笔，你写几个字试试看，那种笔好用，自己用惯了随手了就是好笔，啥都是习惯，”

　　说话间她已展开了纸，我只好勉强而羞怯地写了几个字，她看着惊喜地叫了起来，“很好。你写的很好。”

　　“哪里，让你见笑了，哪有你写的好。”我羞涩地笑道。

　　“我不敢笑你，早不练了，这是个功夫活。不过现在你可以拿这种方格纸练习，它和宣纸差不多，做个过渡吧。”她从身后纸架上拿下一沓纸笑道，似乎在为自己选择。

　　我欣然接受，笑着说“听你的。”

　　她又试探着问，“想拜师吗？我给你推荐一位老师。”

　　“想呀。”我高兴地随口说道，但并没上心。

　　“他在老年活动中心教课，学费不贵，你可以联系。”说着她翻开笔记本，让我记录老师的电话。

　　半年过去了，我又去买纸，她笑着问我拜师学的怎样?我笑着说没联系上，其实是根本没联系。人常说四十不学艺，而书法是一门艺术，我片面或保守地认为能学会的人都是有天分的，不是谁都能学的。自己两年多断断续续的练习，字比起初有了很大的进步，也明白自己摸爬滚打也只能练到这水平了，想突破难。平日里有一搭没一搭的写写，只当止心慌、寂寞，哪能去大庭广众的地方献丑。

　　她很认真地打开笔记本，拿起电话打了过去，电话是通的。她让我重新记了，并叮嘱我联系。

　　我笑着答应：“好。”

　　临走她叹息着说：“去吧，机会难得，也是学习。要坚持。”她的声音很小，似叮嘱、鼓励、期待，又似自言自语。

　　好几天了，她的音容笑貌不时在我脑海浮现。在这十几亿人喧嚣而孤独的城市人流中，我们习惯了隐藏或丢弃那颗多喘而受伤的心，习惯了西装革履的上路，，喜欢急速地迫切地甚至机械地紧追时代潮流，朝九晚五的上下班，赚钱养家糊口生而育女，喜欢大声谈笑，聚餐，购物，游玩，晒微信……似乎忙得不亦乐乎，人生光鲜亮丽，你好我好。常常忘了有生存就难免明争暗斗，尔虞我诈，恭维奉承，谦卑隐忍……只有夜深人静时，我们才能放松紧张、疲惫的身躯，揭开那件华丽的袍，正视心灵被虱子叮咬，蚕食的洞和伤疤，感受孤独、悲凄地心痛。虽然我们每天都在走路，可似乎从没好好走过路。著名歌唱家德德玛说，当医生告诉她她的后半生将要在轮椅上度过时，她觉得生不如死，她真正听到了身心从高枝摔到地上的声音。当她练习走路时，她被家人搀扶着一瘸一拐艰难而难看的走在人群中时，她看到了无数双怪异的眼神，听到无尽难听的议论。有个熟人看了她会儿竟笑着说“你呀，就不能在家静养，跑出来干嘛？”她被问住了，怔了好久生气的说“管你屁事。”打那后她便常去人多处走路。两年后的一天，一个广东商人找她录音，她非常激动，她以为再也不会有人找她唱歌了。为了那次机会，那天她把她生病的在胸前不停抖动的胳膊生生搬到身后，用绳子绑在椅子上。她笑着说，自己似乎真正学会走路是从生病开始的，用心在踏实的走路。著名主持人倪萍，当她以现在的苍老容颜出现时，多少人为之惋惜，然她依然镇定、坦然，并没觉得自己不雅或很丢人。

　　倩倩是我班的一个残疾智障学生，小时候生过一次病，严重影响她的容貌和智力。她眼睛斜视，走路不稳，也只能识几个字，做一些简单的算术。尽管如此并不影响她的心情和态度，她依然爱老师，爱学习，爱学校。她会认真对待每次作业从不落下，会按时上学从不迟到，会每天向老师问好从不间断。而她的妈妈也没有因她不够优秀而嫌弃她，反而把更多的精力和爱放在她身上，督促她学习，高高兴兴的接送她上学。

　　他们被众多人关注或根本无人在乎，可他们都在努力的艰难的行走，做自己喜欢的该做的事。我，一个身心健全道貌岸然的老师却常常无法放开手脚，大大方方地走路。这种畏缩的思想举止让我苦恼，我是要放弃吗？要辜负店老板难得的心意吗？

　　我思量了好久才拨通了老师的电话，第一次无人接听，我有些动摇。过了几天我试着加老师的微信，他同意了，我很欣喜，留了言，希望老师告诉我上课时间。然我左等右等了几天，仍无音信，我有些生气，如此拿派的老师，我倒要会会。于是我决定亲自去金凤山他上课的地方看看。

　　老师正在给同学们上课，我轻声走进去找地坐了。他讲的是行书，我听不懂，十几个中老年学员认真地做着笔记，一位大姐冲我笑笑算是打招呼，我也高兴的冲她笑笑，心想终于有了伴。

　　课后我跟老师说了我的来意。老师七十多岁，瘦小，朴实，谦逊，他看着我说，“来可以，但要坚持。”

　　 2016年12月25日我正式去上课。老师那天还讲行书，他讲课很认真，很幽默风趣。他说：“学习写字首先要学会临，必要时要背字，包括字的结构，笔画，但一定要活，不要离开帖不会写，最终要有自己的风格。”“字要讲究美，自然美。比如三，三横不能一样长一样粗（隶书除外），第一横上仰，中横短一些，第三横要稳而长，像这样。”他一边说一边示范，学员都围到他边上去看。写完这个字他又举了行书的写法，写宁静致远的“致”的反文最后一笔的写法时，他边示范边说，“这一笔要一气呵成，不能停也不能实笔重墨的画个圆过去，要虚要断，似断非连，跟感情一样连易断难。”

　　老师在巡视学员练习写字时走到我身边，看了看，笑着说：“还行，有两三年的功底。但差我还远着呢。”他的话逗得学员哈哈大笑。

　　结束时老师把他给其他学员写的字特意匀出一张-----“万事如意”给了我，算是鼓励，说：“好好学。”

　　我郑重地接过老师的宝墨，认真地鞠了一躬，却调皮的笑道：“是。”

　　教室再次掀起阵阵哄笑，我的求学路就此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