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高一尺，佛高一丈｜西游动机篇
上一篇，我们分析了西游中西天和天庭、也就是佛教和道教的微妙关系【传送门】。
表面上，佛道一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甚至天上人间之外的特殊空间，地狱，也是佛道共管的阴政特区：西天派了地藏王菩萨长驻地狱，天庭则封了以秦广王为首的十殿阎王当特别阴政长官。
但“佛道一家”只是表面的，在很多不被人留意到的细节中，不难看出，佛与道之间的鸿沟，不仅是意识形态的分野，更是神权架构中的阶差。
概括起来一句话：天庭管着西天，道教鄙视佛教。
有一个常被人忽略的情节。第八回，观音领了佛旨，带着木叉到东土寻取经人，到了长安，为了不走漏消息，他居然向长安城里的土地庙借宿，措辞还挺客气的：“借你庙宇，权住几日，待访着真僧即回。”
土地只是天庭的最低层神务员，而观音是西天二号人物，哪怕到了天庭也是能跟太上老君等高层谈笑风生的，所以那土地赶紧“叩头接入”，“又急跑报与城隍社令及满长安城各庙神抵，都来参见，告道：'菩萨，恕众神接迟之罪。’”
观音的谦卑，跟土地、城隍等小神的诚惶诚恐形成强烈反差。但其实这一点都不矛盾，观音毕竟是来人家地头上搞事情，低调、谦卑总是必须的。
在玉帝面前，观音的态度就更微妙了。
第六回，观音受邀赴蟠桃会，得知孙悟空闹天宫，想向玉帝支招——注意，这时她说的是：“我要见见玉帝，烦为转奏。”按君臣之礼，她应当说“我要觐见玉帝”才对，怎么能像网友一样说我要见见你呢。
可见，观音并没有以事君之礼对玉帝。
那么他们是平等的了？
玉帝可不这么认为。
接下来，“天师邱弘济即入灵霄宝殿，启知宣入”。这“启知宣入”是个省略句，即“启奏玉帝知道，玉帝宣观音进来”之意。宣入，很明显，玉帝是将观音当臣子看待的，否则，就该用“启知请进”了。
关系的微妙之处就在这里：观音不愿以事君礼对玉帝，玉帝也没跟她计较；玉帝以君王身份居高临下待观音，观音也默认。
再看西天一号人物，佛祖如来。
孙悟空奇迹般地逃出太上老君八卦炉，打到灵霄殿外，四大天王望风而逃，三十六雷将围着他打都近不了身，玉帝被吓到，想到了如来，书上这么写：“遂传旨着游奕灵官同翊圣真君上西方请佛老降伏。”
这里有两个词，一是“上西方”，一是“请”。从天上的灵霄宝殿到西牛贺洲的灵山，本来应该是“下”，玉帝用“上”，就像凡人之间广泛使用的“登门”一样，是相当尊重的语气。同样，如果君要臣来做什么事，都是用“召”，但玉帝使用了“请”，太客气了。
如果以此证明玉帝和如来之间不是君臣关系，也不对。二圣到了灵山，向如来说明情况紧急，“因此玉帝特请如来救驾”。注意，还是用“请”，后面却用了“救驾”，这又是君对臣了。如果玉帝跟如来不是君臣关系，二圣绝不敢擅自使用“救驾”一词。
如来呢？“如来闻诏，即对众菩萨道：汝等在此稳坐法堂，休得乱了禅位，待我炼魔救驾去来。”
君对臣的命令称“诏”，可见，不管内心怎么想，表面上，如来还得认同“救驾”这一表示臣服的说法。
就这样，如来应召到了天庭，一反掌就镇压了孙悟空，然后拍拍屁股就要走。这时玉帝亲自来到佛前致谢：“多蒙大法收殄妖邪。望如来少停一日，请诸仙做一会筵奉谢。”
多蒙、奉谢，请吃饭就请吃饭呗，整挺客气。但直接叫他“如来”，又是居高临下的——哪怕平辈，除非是闹掰了，或者准备开撕，才会直呼其名，连个“佛祖”后缀都没有。
如来的反应，则是“不敢违悖，即合掌谢道：老僧承大天尊宣命来此，有何法力？还是天尊与众神洪福，敢劳致谢？”
注意，“不敢违悖”、“承大天尊宣命”，都是典型的臣子言行，或者，至少是藩属国对宗主国的敬语。
当然，饭还是要吃的，不吃就太不给面子了。于是，玉帝召来满天神仙陪如来吃饭。
现在问题又来了：王母娘娘主办的蟠桃会，观音去了，如来怎么没去？
是天庭没给他发请柬吗？
怎么可能。
第五回，七仙女到蟠桃园中摘桃，孙悟空问蟠桃会都请了谁，仙女说：“上会自有旧规。请的是西天佛老、菩萨、罗汉，南方南极观音……”旧规即惯例，西天佛老就是如来，可见，每次都是有请如来的，而如来肯定也会去的，不去太说不过去了。
可这一届找了什么借口没去，订不到机票，还是没打疫苗？
开个玩笑哈，书上没说。但我翻遍全书，找到了唯一可以成为理由的：如来身体不舒服。
都知道，既已成佛，就超脱了生老病死，身体再也不会生病，再厉害的病毒再怎么变种也拿他没办法。
但是，不会生病，不等于身体就不会不舒服。
且看第五十五回，毒敌山琵琶洞，蝎子精拿了唐僧准备提取元阳，孙悟空猪八戒两次打上门去，二打一都赢不了她，猴头、猪嘴前后都被她扎了，“负痛败阵而走”。正束手无策之时，观音现身告知妖精底细：
菩萨道：“这妖精十分利害，他那三股叉是生成的两只钳脚。扎人痛者，是尾上一个钩子，唤做倒马毒。本身是个蝎子精。他前者在雷音寺听佛谈经，如来见了，不合用手推他一把，他就转过钩子，把如来左手中拇指上扎了一下，如来也疼难禁，即着金刚拿他，他却在这里……”
看到吧，如来虽已超脱生老病死，但还是会被蝎子扎得“疼难禁”，而且扎的是左手中指，一来严重影响端饭碗，二来，那中指肿着，难以屈曲，见到玉帝，合十也好、拱手作揖也好，它都是直愣愣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如来向玉帝竖中指呢。
除此之外，你能找到更好的理由替如来请假吗？
但观音也没说如来被扎这事发生在什么时候啊，只是笼统地说了“前者”，也就是从前，怎么就肯定是发生在蟠桃宴召开之时呢？
哈佛推理学有一个原则：当你排除掉一切不可能之后，剩下的即使再离奇，也是事实。
那这也太巧了吧：天庭按惯例给如来发请柬，如来刚好被蝎子扎了来不了，然后这一届蟠桃会就被孙悟空闹得不可开交，然后天兵天将束手无策，然后只能去请如来来，然后如来来了就把妖猴给镇压了？
更巧的是，孙悟空一泡尿，就浇在如来肿痛的中指上，应该就是这样给消肿的。
不是扯蛋，这是有祖国传统医学理论支持的，中医宝典《日华子本草》就说了，尿有“滋阴降火，止血消瘀”的功效，“蛇犬等咬，以热尿淋患处”。
所以这一切不可能是巧合，而是如来设计好的，目的，就是要在玉帝及天庭众仙面前露一手。
首先，打着大慈大悲、众生平等旗号的佛祖，在灵山雷音寺讲经时，怎么会因为那蝎子在旁听就“用手推他一把”？这么爱学习的小动物，喜欢都来不及。
第二，如来一推，蝎子就“转过钩子”扎了佛的中指，这行为是不是太恶劣了？不，这只是动物从自我保护出发的条件反射，如来明知它会这样，还是要推，目的就是为让它扎，好有理由不去赴那场饭局，然后，他算好了，等局面完全不可收拾时，玉帝肯定得派神来请他出手。
整明白这一点，接下来如来的一个非常举动也就非常好理解了：
众仙应召来陪如来吃饭，先客气地请他给这饭局取个名——因为不能再用原来的“蟠桃会”了。于是，原本表现得很谦卑的如来，当仁不让，就给这饭局取了个名：安天大会。
明摆着告诉众仙：你们的天，是我安的。
这么干，又不是臣子该有的行为了。但没办法，人家确实帮你安了天，所以，对这明显僭越的行为，玉帝也只能默认。
事情到这一步，如来完全有条件跟玉帝谈建立联合神权的事。但是，这已不是天地初辟之时群神无主的时代，天庭的神权秩序已是铁板一块，一个宇宙就只能有一个主宰，谈联合神权，那就等于直接开撕了。
所以，如来在玉帝面前的表现，说好听点，叫不卑不亢，但看起来还是挺分裂的。
没辙，天庭的势力范围无远弗届，佛家能偏安灵山，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为了生存，只能暂时接受领导，按三分合作、七分发展的原则，韬光养晦。
而天庭方面，牛哄哄的十万天兵天将竟然不如如来的一只手，玉帝的脸已丢到三十三重天外，他当然不甘心，一定要想尽办法把脸找回来。
于是，本来应该是团结胜利的安天大会，暗流汹涌，各怀神胎，如来，也在会上暗暗做了一个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