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李景宽专栏|分马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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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李景宽,黑龙江省艺术研究院国家一级编剧,两届田汉戏剧奖话剧本一等奖获得者。小剧场话剧《夕照》由话剧表演大师李默然领衔主演。《起飞的小鹤》、《马铁匠、冯鞋匠和他们的女人》《萨日娜》等八部广播剧均获国家级广播剧奖一等奖,黑龙江省广播剧研究会授予“优秀广播剧作家”称号。创作的电视剧有:《庄稼院里的年轻人》《樱桃》《哈尔滨星火》等。

分马肉

那年冬天,嘎巴嘎巴冷,小北风像小刀子,刮鼻子刮脸,生疼。一天夜里,生产队的那匹大青马胀死了。
原来,大毛让大青马驾辕,跟几个老板子一道赶着胶皮车往城里粮库送公粮,傍晚回来卸车时,老窦就发现大青马浑身是白霜,肚子胀鼓鼓的,不正常。大毛摘下毛线织的黑帽子给它擦身子上的汗和霜,擦完要牵着它遛一遛,它却径直进了马圈,饮水不喝,喂料不吃,在马槽后面站了一会儿,便“咕咚”躺在马圈地上不起来。
大毛惊得五官挪位,老窦提高了嗓音问他,你喂它啥了在外头?大毛哭唧唧地说,就是饮水、喂马料呗,跟别的马一样,它咋就这样了呢?大毛太爱这匹马了,没活的时候,经常牵着它遛。老窦更爱它,时常给它加细料、刷毛。大青马老实,就连小孩也敢摸它。拉车、趟地,不藏奸,使尽全力。干完活,回到生产队院里卸完套,它常常躺在地上打几个滚。有时吃饱喝足了,仰头咴咴叫几声,嘴里还喷出水汽。
老窦找来了生产队长老狸猫。老狸猫进了马圈,蹲下身,仔细查看了一会儿,叫大毛赶快骑一匹马到下洼子屯把兽医老罗锅子驮来。
老罗锅子来了,手脚麻利,给大青马打针、灌药,一阵忙活。他临走时说,它能不能挺过来,就看今晚了。大毛骑马送老罗锅子,返回来时没回家,和老窦挤在一铺小炕上睡。老狸猫要留下来,被他俩推回家了。
夜里,老窦起来喂马,发现大青马死了,一双大眼睛还瞪着,但早已失去了神采,他抱住它的脖子哭起来。老窦的哭声惊醒了大毛,他摸黑找不到鞋,光着脚跑进了马圈,“咕咚”跪下来,抱住大青马的脖子像杀猪一般哭嚎,哭声在寒夜里传得很远,很远……
老窦慌忙跑到老狸猫家报信。老狸猫跑来了,借着马圈里的汽灯光亮,在大青马身上摩挲着,摇摇头,连打了几个嗨声,说,大青马呀,起早贪晚,任劳任怨,给咱队卖命十多年哪,没想到……他说不下去了。
第二天早上,社员们听到信儿都跑到马圈来了,看见死去的大青马直挺挺地躺在马圈里,都难过地低下了头。
老狸猫主张把大青马埋了,大毛、老窦也是这个意思。邢会计也来了,难过了一会儿,说,埋了白瞎了,它是胀死的,又不是得了啥传染病,眼看来要来到年关,把马肉分给大伙,过年也算有一点荤腥。
老狸猫冷静下来,觉得邢会计说的有道理,就吩咐会杀猪的大毛,把大青马剥皮、分肉,马头、马皮和四条腿留下埋喽。他吩咐完,就转身离开了,怕再待下去就会失态。
大毛从家里拿来杀猪的尖刀,蹲在大青马的面前,拿到刀的右手直哆嗦,怎么也下不了手。他进队部求老窦动手,老窦说,我喂它十多年,咋能下得去手呢。
大毛楞跑来自告奋勇要动手,拿着刀来到马圈,叫几个社员把大青马抬到仓库外面的雪地上。他蹲下身抚摸着马头虔诚地说,大青马呀,不是俺们心狠,快一年了,都没闻到肉味儿,你就成全大伙,让俺们过年包顿肉馅饺子吧。
“一队的社员,注意啦,分马肉了!”
大吵吵受邢会计委托,由她挨家挨户通知本队社员来领马肉。她围着花头巾,抄着手,为节省时间少受冻,没挨家挨户去通知,而是满屯子喊。只见第一生产队的各户相继房门开了,当听清是通知领马肉,有许多人家把房门又关上了。凡是出来的人穿着都很臃肿,三三两两去队部。
大吵吵领了一块马肉刚进家门,蒋二鬼子就从炕上跳到了地上骂她,你瞅瞅你那熊样儿,还满屯子吵吵八火,咱队上死了马,是啥好事啊?生怕别的生产队不知道。大吵吵反驳道,得了吧你,二队的大斜楞见着我说,你们队咋就那么有福气呢,俺队咋就摊不上呢,他还叫我送给他一块马肉尝尝呢。蒋二鬼子说,大斜楞那是嘲笑咱队,你也缺心眼儿啊听不出来?快把马肉送回去,再馋也不能吃掉良心,大青马给咱队没少出力,死了让它下汤锅没人性。大吵吵本想炖一块吃,看丈夫脸色难看,还让她送回去,嘴上应承着,把马肉装进小柳条筐里,拎着溜到仓房里,吊在房梁上,还给仓房门上了一把大锁,然后隔着挂满霜花的窗户,对丈夫谎称她上队部送马肉去。
大毛楞拎着一块肉进了队部,看见老窦躺在小炕上,就说,老窦,这块是给你家的,快拎回去,别叫人顺手牵羊。老窦翻身坐起来说,快拿走,我家不要。大毛楞笑着说,老窦,你不要可就归我了,你可别后悔。老窦把手往外摆动了几下,赶他出去了。
大毛媳妇扎好围巾,正要出门,大毛从外面进来了,问她干啥去,她说我还能干啥,又不能做贼养汉,去取马肉呗,我就估摸你不能拿回来。说着,就往外走,大毛一把拉住她,姑奶奶,你就消停一会儿吧。
咋的?不领白不领,队上分的,家家有份儿。
我出车送公粮,没把大青马照看好,它死了,我这心难受,跟刀剜的,哪还有心思吃马肉啦?
你不吃,还有孩子和我呢。
大毛媳妇推开丈夫,就往外走。大毛一跺脚说,你要出去就别回来。
大毛媳妇没敢迈步,回过身来想安慰丈夫几句。大毛转身进了屋,一头扎到炕上,呜呜哭起来。大毛媳妇被这哭声震动了,眼睛也湿润了。
二膘到队部领了两份马肉,其中一份是给她姐姐大荣子家领的。这娘们死抠死抠的,逮住蛤蟆能攥出尿,心眼儿还多。她先回到了自己的家,把大荣子家那份马肉用刀切下一小块留起来,打算烀好后送给姐家的三个外甥吃,羊毛出在羊身上,还送了人情,她想到这儿,为自个儿的鬼道眼扑哧笑了,拎着那块被割的马肉给大荣子家送去。
院子里,大荣子手里拿着一穗玉米正在唤鸡,咕咕咕,咕咕咕,一群鸡闻讯飞跑过来。她搓着手里的苞米,米粒哗哗从手边洒落,鸡们在她的脚前抢食。她一抬头,看见二膘手里拎着马肉从院外走来了,就紧走了几步,把二膘拦在院门口,悄声说,你快把马肉拿你家去,你姐夫正在家难过呢。等你家吃马肉的时候,把你三个外甥叫去吃。二膘一听大喜,但她表面不露声色,一挑眉毛说,到时候我把姐也叫去。大荣子忙说,别叫我,我也不吃。二膘转身往家走,脚步轻盈,一不小心在雪道上滑倒了,马肉摔出老远。
大吵吵两手抄着袖来到了队部大院。此时,队部仓库前的雪地上,一片鲜血染红了周围的皑皑白雪。大青马的头颅被割下来,放在雪堆上。一块一块的马肉摆在雪地上,每块肉上都有纸条,是邢会计写的,张老三,李老四……都是本队农户户主的名字。以往队上分水粉啦、大豆腐啦,社员们像过节一样争先恐后地跑来队部,可是今天来的人稀少,凡是来的多半是妇女和半大孩子,有的看看摇摇头就走了,有的找到条子上写的自家户主名字,拎着马肉默默地走了。有一个带着狗皮帽子的男孩,拎起一块属于自家的马肉刚要走,突然看见雪堆上大青马的头颅,那马两只铜铃般的大眼睛仍然瞪着,他慌忙放下马肉溜走了。
大吵吵也走了,脚步很快,她后悔了,早该听丈夫的话把马肉送回来就好了。她不再把手抄在袖筒里,甩开两手,悠悠地往家快走,想要把马肉快点送回来……
当天,老狸猫领着大毛、老窦、大毛楞等一帮社员扛着锹镐,把大青马的头颅、四条腿、一张皮和没领走的马肉等装在麻袋里,统统埋在了大岗子一棵老榆树下。
第二年夏天,大青马的坟头上长出了许多细长的茅草,犹如大青马的鬃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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