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专栏 | 毛嘉玥:复 生(上)

文:毛嘉玥 / 图:堆糖

献给即将成为苏联和已经不再是苏联的伊利亚·布拉金斯基

国人名对照表:

阿尔弗雷德·F·琼斯-美利坚合众国

伊利亚·布拉金斯基-苏维埃社会主义联邦

斯捷潘·布拉金斯基-沙皇俄国

伊万·布拉金斯基-独联体、资产阶级临时政府

王耀-中国

亚瑟·柯克兰-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

即使从华盛顿到莫斯科要坐十个小时的飞机,阿尔弗雷德也没有像大多数经历这样飞行的旅客一样选择睡一觉,事实上他连自己专机上宽大舒服的座椅都很少坐,而是走走站站,像喝醉了酒般迈着飘飘然的步伐。美好的时代就要来了,他对自己说,给两个玻璃杯里都倒上颜色纯净的香槟,左手碰右手,干杯,把两杯酒分别一饮而尽。

他没法喝太多,很遗憾,在下飞机之前他得整理好自己,不能喝醉,也不能像现在这样高兴。阿尔弗雷德时不时把目光探出机窗,深蓝色的大西洋一望无际,从今以后,海洋是蓝色的,天空是蓝色的,陆地也是蓝色的——从英国沿海到西伯利亚,整个世界都将落入他的掌中。

飞机真正开始颠簸、准备落地的时候阿尔弗雷德觉得这趟旅程真是太快了,就像所有轻松的周末时光一样转瞬即逝。他最终把自己从头到脚都整理了一番,对着镜子露出一个真诚得恰到好处的表情,两秒后,它转变为逐渐扩大的微笑。

“久违了,伊万·布拉金斯基。”

当他真正和新任国家意识体见上面时阿尔弗雷德有些恍惚,眼前白发紫眸的俄罗斯人看起来一如以往,谁能想到上一次见他还是几十年前的新经济政策时期,阿尔弗雷德亲自飞到苏联来考察投资环境,那时候伊利亚还是个孩子,他是1905年人,而伊万在他面前显露出了不错的商业考量和嗅觉,毕竟这番手段承袭自曾经的沙皇俄国。然而不到五年,他听说对方死在斯大林的指示下,苏维埃亲自动的手。如今时过境迁,他复活了,伊利亚却死了。

房间里窗户开着,在莫斯科十二月的寒风中伊万却一点也不觉得冷,刚复活的国家意识,血管里都像流着熔岩。他低头俯视棺木中平躺的伊利亚,对方脸色苍白,双手被放置成交叠在胸前的姿势,他手腕、脖颈和脚踝上已经转为淤青和紫黑色瘀血的勒痕遮掩在布料下。几个小时前红旗降下,毫无疑问他已经死了,谁也救不回来,就算还留着一口气,在异国他乡又能做什么呢?伊万对来访的美国人露出一个微笑:“琼斯先生,您真是难得准时。”

阿尔弗雷德毫不动怒,他哀伤的口气足以以假乱真:“既然我准时来了,想必你也是遵守约定的吧。”

“当然。”伊万给向伊利亚走来的阿尔弗雷德侧身让开空间,用月光一样冰凉的目光注视着扛起他的阿尔弗雷德,无论生前怎样健壮有力,死去的人都只能像个物件一样任人摆弄。他目送阿尔弗雷德出了房间、登上飞机,当活着的麻烦带着死了的麻烦离开视野的那一刻,伊万·布拉金斯基才轻轻呼出一口气,近乎神经质地摩挲着颈上横贯整个喉咙的伤口,对自己说:“还没完呢。”

空军一号上足有近四百平方米的空间,阿尔弗雷德抱着冰一样冷的伊利亚,把他扔在准备好的担架上,慢悠悠地跟在开始忙碌的医护人员后面看着他被接上各种仪器。阿尔弗雷德对医学一知半解,但心电图还是看得懂的,那条线平直得像是海面,很久才波动一下。他问:“怎么样,是不是死了?”

护士回答:“生命体征已经很微弱,只能暂时用药物维持着他这种状态,然而如果想要恢复到神志清醒的程度,恐怕要让您失望了。”

“不,这样正好。”阿尔弗雷德的蓝眼睛肆无忌惮地在苏联人脸上扫视,确信他那张曾经英俊而危险的脸庞已经蒙上死亡的阴影,“先用药把他的命吊着,这段时间半死不活就够了,至于之后——要是他醒不过来,你们就把我花在他身上的钱摞成一叠,用来打我的耳光。”

他不自觉地微笑起来,接着,笑得露出了洁白的牙齿,甚至,笑出声来。在忙碌穿梭的医护人员和志得意满的美利坚意识体中间,已经冰冷的伊利亚·布拉金斯基,静静地平躺着。

当空军一号还在茫茫海洋上飞行时,莫斯科也到了就寝时间,尽管今夜很多人无心入睡,也有人选择与世长辞,伊万·布拉金斯基还是按部就班地洗漱,侧卧在床上,抚摸着柔软的枕头。死过一次才知道生命的珍贵,几个月前哪怕是呼吸都让他欣喜若狂,所以这场胜利绝不能被夺走。闭上眼睛之前,他预想了无数种脑海中的情况,最终他重新摩挲自己喉上的伤疤,低声说:“别怕,该死的是他。”

入睡的过程如同意识缓慢地沉进海里,随着呼吸浮浮沉沉,但只要黑暗足够漫长,总会沉到底的。在触底的那一瞬间轻微的碰撞唤醒了伊万,他睁开眼睛。果不其然,伊利亚已经在“脑海”中了。

他们坐在一张桌子的两边,这场景真实得让人怀疑自己只是在餐桌上小憩了片刻,如今回到的才是现实。伊万扫视了一下周围,发现这是1927年他死去前曾居住过的公寓。伊万挑了挑眉,伊利亚开口:“我没有多余的精力构建场景,甚至在‘脑海’中维持形体也不容易——你把我送出国土了对吧。”

躯壳不在本土的话,精神力会有相应程度的削弱,这对于伊万来说很重要,他正在面临一场逃避、更不能失败的战斗。

“猜得真准。”伊万快活地说,随手把玩着桌上的钢笔,“你昏迷的时候,美国人给我发消息说要把你带走,语气真是情真意切,你自己作为苏维埃的化身,也已经里通外国了?”

“他?”伊利亚略一思忖,眉头皱紧了,这下,如果被伊万逐出脑海的话,灵魂就只能在自己的身体里苏醒,美国人一定准备好了撬出情报的一切。他冷冷地说:“无论他向你许诺什么,都不要相信,你会后悔这个决定的。”

“嗯嗯,你说得对。”伊万单手托着下巴,“起码他说要给我们投资是真的来了,而你说我们会一起建成社会主义,然后新的上司一句话你就毫不犹豫地把我的脑袋砍了下来。”

“你颠倒是非的本事还是一如既往。”伊利亚保持着冷静,“是谁勾结水兵,是谁跟农民宣传,想把他们带到资本主义的老路上去?你在1917年就有背叛的前科,弗拉基米尔不杀你不过是他容忍你,而我们已经忍耐得够久了。”

“既然这样,那你现在又有什么好说的?”伊万一把将钢笔扫落在地上,“你这副样子不也是因为人民对你忍无可忍!”

“他们怎能代表人民!?”伊利亚不自觉地提高了声调,“那四个月里我可还没有死,还感觉得到你到底给我用了多少镇静剂!你果然永远都只会用这些见不得光的手段!”

“你们自己的领导人选择了我。”伊万抓住自己胸前的布料前倾,目光像是冰原上的北极狼那样阴冷,要把伊利亚的心脏挖出来,“现在你说他们不能代表人民?你是想说苏联引以为傲的民主已经荡然无存了对吧!”

“和你勾结在一起的叛徒有什么资格?”伊利亚原本平放在桌上的双手攥紧了,“他们只是趁民众来不及反应的时候欺骗了人们!叛徒!!”

“那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伊万露出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容,“你知道三月份公投结果是七成人赞成保留你,但是今晚你的红旗已经掉下来了!你猜莫斯科发生了什么?”

伊利亚的冷汗打湿了额发,然而他确实迫切地需要这个情报,只能硬着头皮被对方引导话题:“……什么?”

“什么也没发生。”伊万摊开双手,“那些赞成保留你的人无动于衷!人们为什么不拿起枪保卫他们的国家呢?难道他们不爱你吗?伊廖沙哥——哥——你当真以为自己对得起人民吗?”

他恶劣地拖长了音,提醒他曾经对自己做过什么。伊利亚当然读得懂他的暗讽,曾经伊万才是年长的那一个。伊利亚脸上褪去血色。他想要找到一个理由反驳伊万,或是试图推理和分析这个消息的真实性。然而,倘若这不是真的,自己的身体又怎会流落到异国他乡呢。

他似乎被什么东西呛了一下,捂着嘴开始咳嗽起来。咳完,才听见伊万阴恻恻地说:“我猜,你捂着嘴咳嗽不是因为公德心吧?”

自切尔诺贝利事件后他就多了咳血的毛病,伊利亚刚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手心,忽然反应过来脑海中不是现实。伊万盯着他微微颤抖的右手,冷酷地说:“你早该死了,伊利亚。”他甚至不想称呼他的全名,也许他和1917年的斯捷潘一样,认为眼前的人不配冠上布拉金斯基的名号。

伊利亚深呼吸几次平复气息:“倘若当年是你继任国家意识,不可能做得比我更好。”

“国家意识?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伊万站了起来,椅子向后翻倒砸出一声刺耳的响声,他几乎喜形于色,“你一边宣称自己是国家意识,一边信仰马克思?他倘若见过你,要么把你杀了,要么把自己的书烧了!”

伊利亚仰头看他,从那双发亮的紫色眼睛里看到了狂热的欣喜。他很想也站起来,然而恐惧就在伊万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渗入骨髓,阴森森、凉丝丝的,这就是数十年悬在他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只需轻轻挑断那根发丝,他就万劫不复。听命于政府的知识分子想尽办法为他的存在编造合理性,给理论建设添砖加瓦,如果不是十月革命时已经有许多人目睹了他的存在,或许领导人直接把他藏起来更便利安全。然而还是有许多人怀疑、议论,许多人因此被捕,只因为他们说——“按照我们的信仰,国家意识根本不该存在。”哪怕这句怀疑他自己已经思忖过千百遍,可是就算是为了那些相信着他的人,他也得作为国家意识一天天活下去。

他知道自己要完了,在八一九被复活的伊万突袭、被勒死埋葬之时他没有这样恐惧,因为倘若精神足够坚韧,完全可以在脑海中驱逐对方的灵魂,把新的身体据为己有,据说王耀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涅槃重生的。当年斯捷潘险些就成功了,他活了一千三百年,积累下的经验和话术远非他能比肩。然而红军们用鲜血和生命说服了他——苏德战场上,在伊利亚体内潜伏和斗争二十多年之久的他用伊利亚的视角看到了一切,看到了人们为保卫这个红色国家而前仆后继,然后他说:“当人民为你而死的时候,你就是真正的国家意识了。哪怕以后万般悔恨……你也得为他们活下去。”

然后斯捷潘真正死了,失去躯体的灵魂只能随风而逝,他曾经鄙夷沙皇俄国,然而他自己却比对方更快地走到了这一步。

伊万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眼眶里慢慢盈满晶莹的泪水,伊利亚狠狠眨了几下眼:“但是……卡尔没有错。”

他现在面临的就是这个矛盾:要么是马克思错了,要么是自己错了;信仰和自我,只能二选一,再无两全之法。

“弗拉基米尔……也没有错!”扼制哽咽似乎已经耗光了他的力气,他得虚张声势地把话喊出来,从伊万的角度看去,他曾经钢铁一般笔直的脊背塌下去,甚至微微佝偻起来,看起来像是趴在桌上,他的话语断断续续,“只是我……我弄错了什么——国家到最后都会消亡!我只是……一个怪物,人们暂时需要我、相信我,总有一天这些都会消失,可是那时候——他们的理想终究要实现!”

“对啊,你不是国家意识。”伊万用愉快的口气说,“那现在,你还待在我的脑海里干什么呢?”

他伸手掐住伊利亚的脖子,下一秒,他就崩塌一般消失了,伊万像是捏住一块薄冰,不知道他是折断在自己手里,还是融化在自己手里。也许是融化吧,因为伊万收回手的时候,虎口处还有几滴晶亮的水珠,不可一世的苏维埃,掉下的眼泪和常人也并没有什么分别。

他甩甩手,缓缓退出了脑海。

苏联解体余波还在持续而长久地影响着世界,伊万跃跃欲试,王耀试图稳住国内,阿尔弗雷德把当事人丢在医院里不闻不问,在白宫一连几个月忙得抽不开身,直到在接到医生的电话前,他还盘算着不急审他,等他忙完这阵可以慢慢对付,然而医生告诉他:“布拉金斯基先生失忆了。”

阿尔弗雷德停顿两秒。

“失忆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吗?他记不记得自己是谁,还是忘了某些特定的东西?他是不是受打击过大把解体这事忘了?”阿尔弗雷德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一瞬间他遗憾于那些珍贵的情报被他扔到棺材里去了,下一瞬间,他意识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医护人员的结论是:“简明地说,他似乎失去了关于自我认知的全盘记忆,根据现有的观察推测,他的记忆停留在1922年。对您,以及其他国家意识体只有基础的印象,并且面对陌生的环境表现得很不安,如果要知道更为准确和深入的情况,建议您求助专业的心理咨询师。”

“好极了。”阿尔弗雷德一把摘下自己的眼镜,“告诉他我下午就去看他!”

尽管对自家的医护人员业务能力十分自信,但当他真正走进病房的时候阿尔弗雷德才完全确信伊利亚真的失忆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神情出现在苏维埃的脸上——茫然,不安,警惕,但是全然不危险。他盯着阿尔弗雷德的、和往常并无二致的赤红色眼睛都因为这副表情而柔和了许多,伊利亚藏在身后的右手攥着被单,问阿尔弗雷德:“您是他们说会来看我的人么?”

“我是。”阿尔弗雷德快步走上前去热切拥抱他,曾有无数作家为阿尔弗雷德的眼睛写下诗句,也有无数演员夸赞他天赋异禀,如今他觉得自己动用了全部的耐心、全部的天赋,试图在自己那双湛蓝的眼睛里注入无限深情:“你没有死……真是太好了。”

死里逃生的苏联人完全忘了自己是谁,他的记忆停滞在1922年12月30日。他记得十月革命和第一次世界大战,记得弗拉基米尔、约瑟夫和列夫,人们可能更熟悉他们另外的一些名字:列宁、斯大林、托洛茨基,伊利亚对自己的印象只是“我是他们重视的人”,然而既然青史留名的人们围绕在他身边,阿尔弗雷德就不可能告诉他他只是个普通人。

看完发来的诊断报告后,阿尔弗雷德在纸上把先前写的潦草字母完全涂画成黑块,扔进烟灰缸烧掉。先前的计划不得不终止没有关系,完全的谎言反而很难架构,依托于真实的故事更动人。他推开书房门时伊利亚正在客厅里皱着眉读《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阿尔弗雷德这套公寓里的书架上多半都是各色小说,他从中选了一本看起来最接近俄罗斯的,然而作者在古拉格的经历让他掩卷深思。

“嘿,伊利亚。”阿尔弗雷德在他旁边的沙发上坐下,伊利亚显然不适应美国人的社交距离,往旁边挪了挪。他问:“报告出来了?”

阿尔弗雷德从善如流:“出来了,你自己想起了什么吗?”

“我是……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伊利亚的语调有些不确定,当铁一般冷峻的事实摆在人们面前时,不愿相信的人就会用这种语气描述它。阿尔弗雷德点头鼓励他:“对,你是苏维埃,我是阿尔弗雷德·F·琼斯,你记得这个名字吗?”

“你是美利坚合众国。”

“我是,但就如你不只是苏维埃,你还是伊利亚·布拉金斯基一样,我也不只是美利坚。”阿尔弗雷德镇静地说,“我希望你能用名字称呼我,那样太生分了。”

“我们是敌人。”伊利亚平静地说,阿尔弗雷德不知道他是不是从小说中读到了史料,不过他原本也没打算隐瞒这么基础的事实,“我们曾经是,但现在不是了。”

“因为苏联解体了?”

“不,我们并不一直是敌人,在反法西斯战场上我们曾经并肩作战,在易北河喝得酩酊大醉,你还给了我一个卫国战争勋章做纪念……但你现在都不记得了。关于你的国家,我只能表示遗憾,但我们作为意识体无权干涉人民的选择。”

“我想那其中有你的一份功劳。”

“我的确与你为敌,但在瓜分地球上我们两个是作恶多端的同案犯,我只是想获得更多,并没有希望你死。事实上,八十年代我为你的稳定几乎操碎了心。”阿尔弗雷德坦诚地说。

“那我为什么而死?”伊利亚的问题很尖锐,“——是伊万·斯捷潘诺维奇·布拉金斯基害了我么。”

“没有,你死后他才继任国家意识,一个大国只会自行分崩离析,从外界攻击是打不碎的。你曾经在烈火中保卫斯大林格勒,在被围困的列宁格勒里坚守,在莫斯科红场上阅兵把德国人打回柏林,强如纳粹也没能打败你,但是后来事情变了。”

“斯大林格勒?列宁格勒?”伊利亚在记忆中寻找着这两个地名,未果。

“也就是察里津和圣彼得堡。你是这条道路上的第一个人,很多时候没有前例可循,会走些弯路。”阿尔弗雷德说,“可能,现在还不到时候。”

伊利亚陷入了沉思之中,良久,他问:“我为什么会在美国?”

“你真的把一切都忘了,伊万以为你没法活过来,是我把你带来的,当今的医疗技术不同往日。”阿尔弗雷德微微叹息垂下眼眸,忽然他重新又抬起头来,展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不过没关系,重新认识一遍吧。我是阿尔弗雷德·F·琼斯,每一个勇敢者的朋友。”

那场政治地震的余波渐渐缓和,阿尔弗雷德的工作却一点也没有减少,秘书总会从不知道何处拿出做不完的工作。尽管如此,他仍然会抽出时间带伊利亚去华盛顿各个适合观光的地方逛逛。阿尔弗雷德和伊利亚在平行于倒影池的新步道上散步,在榆树林阴下从林肯纪念堂走到二战纪念碑。国家意识都是很好的导游,如果他们足够重视那位游客的话,可以对每一处纪念重大历史事件的地方做详细又不失条理的介绍,不妙的地方是,大概其他的导游不会因为过于思念那些逝去的伟人而哽咽起来。

“呃……你还好吗?”伊利亚试图询问说着说着转过身去的阿尔弗雷德,后者一只手把眼镜摘了下来,另一只手草草地擦了擦眼泪。他似乎不愿让友人看到自己脆弱的这一面,不肯回头,只是带着鼻音说:“我没事。”

伊利亚轻轻抚摸他的后背试图安抚他,与此同时,一个细微的念头从心底爬了上来:为什么我……会忘了自己的历史呢?

初春来临的时候他也没忘了华盛顿的樱花节,这里樱花的花期大约在复活节前后,很多人认为这是最美的季节。盛放的樱花在暖融融的春风中摇曳,雪片一样轻盈,云彩一样柔和,粉红与嫩绿点缀起来,美得像一场年少的盛梦。阿尔弗雷德带着伊利亚步行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不时有脸色红润的孩子从他们身后跑过、相互追逐,“真漂亮。”伊利亚双手插在口袋里说,不知是对枝头繁盛的花朵,还是对街上活泼的孩童。

“这些樱花是1912年Yukio Ozaki送给我们的,他说代本田菊显示友好与和平。”阿尔弗雷德折下一小枝最为花团锦簇的把玩,“后来你也知道,事情总是变得很快。”

他不等伊利亚回答就接着说:“所以,其实我想说的是……我们俩虽然冷战了很久,但那都是过去为了国家利益。尽管你可能不太愿意听,但毕竟你现在已经不是国家意识了。”

“我知道。”伊利亚回答得很快,“人总要面对现实的。”

“所以我说,你现在自由了。”阿尔弗雷德把花枝递给他,“也许我们可以试着不那么……嗯……敌对。”

他下意识接了过去:“给我的?”

“当然。”阿尔弗雷德笑笑,“如果说当年本田把这些花树送来是为了和平,那么现在,我也想把和平的意愿传达给你。”

“多谢。”伊利亚低头凝视粉白色的娇嫩花朵,他虽然只剩十七年的记忆,但幼时曾偶然看到过关于这种花的文化,日本人认为它象征着武士道绚烂而短暂的美学,即使短促,然而热烈。

1992年的圣诞节阿尔弗雷德原本担心他会身体不适,他独立后的第一个七月亚瑟·柯克兰足足吐了一个礼拜的血,有了这个前车之鉴,他甚至在写着火鸡、布丁、曲奇、圣诞树和花环之类圣诞物品的购物清单下添上了毛巾和抱枕,家里原本也有不少,只是他还怕不够。但伊利亚似乎没有出现这样的症状——不吐血,不虚弱,也不怕冷,他甚至还能在阳台堆一个小小的雪人,虽然阿尔弗雷德确定它不是自己,那东西怎么看怎么像列宁。

在傍晚他看起来不是特别开心,但阿尔弗雷德充分理解,这毕竟是他的忌日。不如说这让他喜出望外,他原本预备在平安夜和圣诞节这难得的假期把时间全都花在照料病人身上。于是如今,他得以和伊利亚坐在装饰得足以让圣诞老人以为这是自己家的房子里,共进圣诞晚餐,欣赏他因食物而变得欣喜的神情并且自鸣得意。要在本世纪初的俄国搞革命(即使不搞革命),就必须得牺牲自己的菜谱,万幸的是,如今美国人的生活水平比那优越多了。

平日里阿尔弗雷德忙于工作的时候伊利亚一般都窝在家里看书,不出门的原因有二:一是他的英语很糟糕,倘若是失忆前还好些,现在他的英语和人沟通很费力,再加上他的记忆停滞在1922年和如今差了快一个世纪,倘若是读书,那还好些;二是他没有钱,如果开口要的话阿尔弗雷德多半会给些,但他的自尊不允许自己这么做——医疗费用、定期心理诊疗的费用和目前的食宿,都是阿尔弗雷德给他提供的,想必开支不小,倘若再开口要,他光是想想就发窘。

于是他的活动多半就是看书,试图唤醒自己不知为何消失的历史记忆。书房里除了占据绝大多数空间的小说,还有英国人、波兰人和美国人撰写的历史,他时常为书中的内容震惊,然而翔实的史料和照片等等各种证据让他不得不信服。乌克兰大饥荒、卡廷森林惨案、切尔诺贝利核泄漏事件就这么在他面前徐徐展开,乌克兰人饿殍枕藉,波兰人死无葬身,而为他英勇赴死的人们得不到一个有保障的晚年。一个过去的自己就这么侵袭进了伊利亚的心灵,有些书籍他看几页,就把书本合上凝视着自己的双手,好像上面沾满了层层叠叠的血迹似的:“你……那时候究竟在干什么啊……?”

有时他不得不停止阅读在房间里走几圈,久久注视窗外平复郁结的心情。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一无所知地幸福着,正如同所有那些没有经历过残酷苦楚的人们一样,纯粹地、天真地快乐和悲伤着。从残酷中走出来尚且艰难如泥沼自救,背负着那份残酷历史的人,又如何呢?

“就因为软弱,你把这些全都忘了吗?”他趴在阳台的栏杆上,感到太阳穴一阵一阵地胀痛,他死死抓住栏杆,像要握住什么已经不可挽回的东西,“你忘了,能忘得干干净净?那些活着的人又如何?你凭什么比他们更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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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红木杯” 第二届浣花文学奖征文启事

作者简介:

毛嘉玥,浙江科技学院大一学生,处于饕餮之年的写手,立志写出千层饼文学,每个人看到的层次都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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