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晓雪 | 想要有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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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有个家
当小冬拨通第四个号码的时候,有人接了!一个抑抑的男中音:“喂!你找谁?”像是酣睡中被惊醒的样子。
小冬想哭,却没有泪:“我不知道,我不找谁!我是个犯人......”
对方显然是被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小冬没有说话,他感觉对方就要挂断电话了,却没有忙音!停顿了那么一会儿:“你...不会是越狱了吧?你要干嘛?”
小冬望着墙上的挂钟:“我在里边!我只是想听听外边的声音......”
男人诧异地声音:“哦!这么说你不知道我是谁了?”“嗯!”
小冬感觉嗓子有些痛:“我连我自己是谁都不太知道!”
对方迟疑了一下:“你没有名字吗?不知道自己是谁?怎么会呢?”
“我叫小冬。”
“你姓什么?”
“不知道!我没有姓!”
电话就在这个时候断掉了!两分钟的通话时间居然这么快就到了。小冬悻悻地吐了口吐沫,趿拉着鞋,灰头土脸的折转身回去了,路过监区内商店门口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账上应该还有一百多块钱吧!但是他不能花,家里人年底的时候才会来,电话不但收费,还计时,日用品也该买了,里边的东西贼拉贵!又不可以出去买,孤牌买卖。小冬在监区的门口磨蹭了一会儿,大壮就看见他了:“进来!磨叽啥呢?我日!家里又没人接你电话?看你那哭丧脸!来,接着!”
一个碗面呼地一下飞过来,险些砸到小冬的脸。小冬使劲地咽了咽吐沫,而后就用舌头盘点起上排的牙齿来......这是他最有效的方法!可以抑制眼泪流出来!
“得!得!得!别整那副殇棒样!这是刘继璐家探视的东西,还俩火腿肠呢!唉!不是我说你,你家都不惦记你!你还惦记他(她)们干嘛?打什么电话?就当自己是孤儿得了!”
小冬啪得一下摔了碗面,蜷回铺上用被子蒙了脑袋!屋里一下子静了下来!三十几平米的房间齐刷刷两排上下铺,二十个人,一色的白单子!单调,枯燥。
小冬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有吃饭的地方,有睡觉的地方,......但是他依然会在深的夜里流泪!依然会想起那个冷清的院子......想起那两把坚固的铜锁,和那个佝偻着背的邻家阿婆,以及那个和他一样,终日夹着尾巴的流浪狗......
那时的小冬应该有五六岁了吧!他的妈妈和伯伯却总是不在家!北方的冬日,天黑的早!刺骨的寒风呢!家门是锁着的,院门也是锁着的。妈妈和那个伯伯以及那个破旧的面包车总要到天黑得不能再黑了才会回来!又冷又饿的小冬就会到那个佝偻着背的阿婆家去取暖,阿婆偶尔会给他留一块饼子啥的,但是阿婆的家人不喜欢小冬,他(她)们傍晚回来了之后小冬就会知趣地离开阿婆温暖的屋子,阿婆似乎也不敢留他,默默地看着他走,然后轻轻地叹一回气......
后来小冬就意识到了自己的特殊性!那是一次激烈的争吵!妈妈的哭声缠绵而厚重!在睡梦中被惊醒的小冬就听见那个伯伯恶狠狠的咒骂:“王八犊子!还不跟他那个被枪毙掉的爸爸一样!碍手碍脚的!你看他那个猥琐样!吃枪子的货!将来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小冬原本是憋着一泡尿的,结果连大气也不敢出,后来就听见妈妈哭着收拾东西的声音,他以为妈妈会带她走,后来就听见那个伯伯又软了下来,低声的说着什么,再后来就听见妈妈哭唧唧的说:“谁再提那死鬼的事谁被车撞死!”
从那时起,有关自己身世的话题就被那莫名的诅咒给封了瓶颈!小冬迫切的想知道,但是却没有人再提起了......长街,落日,孤影......小冬就那么一路晃荡着也就长大了!说是长大了,也不过十几岁,那时的小冬已经有一把钥匙了,尽管只是一把院门的钥匙,但他还是蛮知足的,他每天放学回来了就在院子里劈材,砸煤,把劈好的材和砸好的煤规整的码放在窗根底下,然后就重新锁了院门,他背着自己干瘪的书包满大街地晃,捡个马掌啊铁钉子啥的!他已经去废品收购站卖了两回了,有十七八块钱的收入呢!他把那皱褶的角票规整在一起,他想攒够三十块钱,他已经看好了,他想给妈妈买个桔色的围巾!他曾经看见一个妈妈围着那样的围巾,牵着一个小女孩的手,那暖暖的颜色衬托着一张笑盈盈的脸!那小女孩五六岁的样子吧!嚷着要吃冰糖葫芦,妈妈就买了给她,她垫着脚尖要妈妈也吃,母女两个就咯咯地笑了!小冬就哭了!哭的稀里哗啦!
几年的工作一成不变!搓一种羊毛或羊绒围巾的流苏。这活儿对于小冬来说是再熟练不过了!往往这个时候他就可以专心地想事,他已经把自己陷进那种深深地仇恨当中去了!它不但恨那个家,恨那个从来不拿正眼看他更从来不跟自己说话的伯伯,也恨那个把自己带到这个世界上的女人!就是她!生生的把一个贼的名字安到了自己的头上!当然,小冬最终没有买成那个围巾,因为他的皱褶的毛票在还没有攒够的时候就被他的妈妈搜了出来!随着那尖利的叫骂!他的头上被打了重重的一炉钩子!那感觉当脑顶好温暖的感觉啊!随即,咸咸的,黏黏的顺着鬓角流进了嘴里!“小王八犊子!我让你偷!”火辣辣的两个耳帖子!小冬没有哭!他忽然被自己的感知吓了一跳!因为这种疼,这种咸涩他竟然那么喜欢!
痛并快乐着!小冬选择了纹身。那是一个同监室的小子,在外面精通纹身的手艺,但是监室里没有麻药,又怕被管教发现!但他经不住小冬的软磨,就在每个晚上悄悄为他刺青,流了好多的血,但是小冬连哼都没哼!最终还是被发现了,小冬拒不说出对方的姓名,结果被关了一个月的小号!
就是从小号出来以后吧,小冬突然特想往家里打电话,他想知道自己的身世,或者,总该知道自己的姓吧!但是连着三个月了,电话通着没人接!每月每人只有两三分钟的通话时间,小冬无奈而悲凉的最终打通了那个自己编的号码。
“小冬!接见!”暮秋的一个周日,管教的声音干涩而木讷,“谁?是叫我吗”小冬惊诧地大张了嘴巴!“不是你还有谁?赶紧的!”管教不耐烦的催促着,小冬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了,他机械地抹了把脸,理了理头发,他不想让妈妈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尽管自己是那么的恨她!但是打内心里,他又是那么的想她......
对面座位上的男人魁梧而稳健,戴一副宽边眼镜。他好奇地打量着小冬。小冬回转身迷惑的望着管教:“接见我的?”管教也是一脸的迷茫:“没错啊!一大队,二十监区,还有叫小冬的吗?”对面的男人拿起了话筒:“没错!我是来看你的!你忘了?你给我打过电话的。早该来看你的,一直抽不开身...你就叫我眼镜叔叔好了。”小冬的就感觉自己的心一下子暖了起来:“你怎么找到我?那个时候我......我是说,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我不在这个监区......”
那天,他们聊了很多!直到管教干部催了两次,小冬才恋恋不舍的出了接见室的后门,管教干部也看着他可怜!一年也没两个人来看他,所以也就默许着多给了他几分钟。小冬掩饰不住的泪痕!同监室的人就都围过来问询:“谁来了?你妈还是你爸?家里死人啦?哭啥?”大多数的是问接见后给买啥了?咋能不买吃的东西呢?小冬就把自己蒙在被子里不语,后来大壮就把众人喝住了!他轻轻地隔着被子拍着小冬的肩胛:“你别跟我说来的不是你妈!”大壮的话一出口,小冬就再也控制不住了,呜呜的哭了起来!
小冬明白,妈妈已经不单单是自己的妈妈了!妈妈和那个伯伯又生了一个儿子,一个粉嘟嘟的小男孩!妈妈管那孩子叫宝贝,不知是名字呢还是爱称,妈妈曾给他看过手机里那孩子的照片,眉眉眼眼的和自己还真有些像的地方呢!小冬就感觉心里酸酸涩涩的,他觉着有一股强劲的力量正把自己脆弱的心一点点撕裂开来......
直到那个眼镜叔叔的出现!眼镜叔叔说起话来不急不躁的,他跟小冬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还注意到了小冬穿着的单薄,他真的好聪明呢!一下子就说下次来的时候给小冬带几件最破旧的毛衣毛裤,小冬惊诧地睁圆了眼睛!继而两个人会心的笑了!眼镜叔叔说了让小冬终生难忘的一段话:“我感觉一个人的苦难是有限的,你这么小,就吃了这么多苦!我想象,你以后的道路应该是一帆风顺的!我听说了你马上就刑满了而越狱的事,我是这么理解的:我感觉你是在逃避什么?或许,你是不想回那个家吧......”后面的话小冬没有听到!他哭得呜呜咽咽......他使劲地抠着面前的桌子,直到指甲缝里有暗红的血液流出...他感觉有一场雨正涤荡着自己的心灵!居然有人会懂自己!居然,有人会把自己当一个人来看!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小冬知道了《读者》,知道了《青年文摘》,知道了《意林》,尽管小冬不全认识上面的字,但是他已经在接触书籍了!他带给小冬一本新华字典,不认识的字小冬可以随时查,他给小冬买了几个厚厚的日记本,小冬开始写日记了!简单的几句话,小冬写的挺难看,歪歪扭扭的,惹来同监室的一片嘲笑!
小冬也慢慢转变了对家人的看法,那是一次接见时说的话:“如果你有一天出狱了,如果你有一点钱,你会买什么?你会去看谁?”小冬就说会买一些糕饼,去看那个驼背的阿婆,还有那条流浪狗。“你没想过去看你的妈妈和那个伯伯吗?”小冬就不说话,他顺下眼皮去看自己的脚尖,却把自己的上嘴唇咬得血殷了!
小冬想起了在家的最后的记忆:十二岁的小冬已经能感受家的气氛了!他感觉自己不论站在哪都碍事!他意识到了伯伯对他的不待见!仔细的想来,那个伯伯不骂他,不打他,但是也决计不会搭理他!他惊愕的发现,那个伯伯竟从来都不曾跟他说过话!他就越是怕他!那个伯伯在家的时候小冬就尽量拖延着晚回家,因为他不知自己是站着对还是坐着对,他惶恐的样子反倒招来人家的反感,久而久之,就真的再也融洽不了了......
但是小冬却想明白了!他把电话叔叔的话都记在了本子上,没事的时候就拿出来琢磨,还真就琢磨通了!他明白了是妈妈带他到这个世界上来的,要表示感谢!至于那个伯伯,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当然没有义务非得要喜欢自己,他爱自己的妈妈,也值得感谢呢!小冬突然觉得这个世界也不是那么可憎了!他会时常的做一些好笑的梦了......
尽管那个眼镜叔叔只来看过自己三回,但是小冬已经觉得足够了,他感觉自己的心就像一颗初春的杨柳,正慢慢地苏醒,慢慢地勃发呢!他开始后悔自己那次越狱的稚嫩了!通过他不懈的努力,最终累计减刑一年三个月!在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小冬出狱了!
他怀着激动地心情,拨通了那个熟记于心的,尾数是5288的电话,长久的铃声:“喂,你是哪位?”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小冬激动的心都要跳出来了:“是我!我是小冬!”怎么了?怎么没了声音?长久的沉默之后,眼境叔叔的嘴巴怎么打起了磕巴:“你,你出狱了?哦,我,我不在本地,我,你,你有事吗?”小冬的手颤抖了,脑海里不觉浮现出了大壮不屑的神态:“别做梦了!谁他妈的会信任咱们......咱们就是关在笼子里的狗,你在里边的时候他们觉着可怜,可你放出来的时候他们又觉着你危险......哈哈哈!忘年交?做你的狗梦去吧......”他突然感觉这个春天还真有些冬的寒意呢!怎么是一粒沙子落进了自己的眼角吧!两颗硕大的泪滴扑簌簌滚落了下来!他哽咽了良久:“眼镜叔叔,谢谢您!其实,我是向您道别的,我已经买好了火车票,我要到南方去了,我打算学习驾驶技术,将来做一个大货车司机......我走了......我只是想说:谢谢您......谢谢了......”
扑簌簌得,该是起风了吧!应该是来自南国的风吧!带着甜甜的花的香味!撩起那路边的杨树枝,柳树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