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军辉 《雪地》(下)
远远地向你走来,我知道那就是你。你的目光牵引着我,让我径直来到你的面前。
荒野里,大大小小的坟冢不知有多少个,一律披上了白色的孝衣,神圣得纤尘不染。人脱去世俗的躯壳以后若如此纯净,那真是胜似人间,仿佛天上。
我甚至没有拨去你身上的厚厚白雪,这样会破坏了你的伟大与肃穆。因为你生前就是不苟言语的人。
我在你坟前跪下,叩了三个头。这份感觉我想无人能懂。(也许敏懂?但不知她在哪里。)天地之间,北风呼啸,凉的雪花落到脖子里,清晰得很。
我出奇地冷静,出奇地清醒。
我想,我是自由的,广袤的天宇下,无垠的雪原里,只我一人。身是自由的,心是自由的。一种痛快的淋漓感充盈全身,我要自由一回了。
眼泪可是几次要涌出,几次都又憋回去了。经历了那么多事,泪水能说明什么呢?
我常想,世间的爱没有无私的,都是有所企求的,要求回报的。不然的话,何来的恨呢?付出了爱的真诚却没有回报,不就产生了恨么?
恨与爱的界限不是很分明的,爱恨交织不就是我们常用的字眼吗?
正如希望与失望,所求与所失,无此则无彼。
父亲之与我,更像一部难以读懂的古书,读出的只是一些朦胧,至于更深的确切的含义,我却不大明了。可是父亲走了,我将难以更切近地读到他。
想起父亲瘦削的容颜,刀刻的皱纹,结着老茧的手。父亲是一个地道的农民,耕耘了一辈子土地的农民。
父亲是一个老党员。他的党证,他的奖章,许许多多的平时我从没见过,这时都被母亲拿了出来,放在了他的身边。“让它们伴着他吧!”母亲说,母亲的泪往地下流,我的泪往心里流。
父亲的东西不是烧了,就是埋在了地下。留下的只有两本线装书,一本明刻本的《论语》,一本《千家诗》。另外还有一本《毛泽东选集》五卷的缩印本,算是留下的我的纪念。
深深的地下,父亲,你的容颜是否依旧?
逢春节,照例要发压岁钱。年三十晚上,父亲便把准备好的崭新的票子拿出来,由大到小,一个个分给兄弟姐妹们。我家姊妹们多,分到最后一个是我,我拿了钱,便会大呼:买鞭炮去哟!冲出门去。
那样的日子不会再有了,我知道。父亲早已魂归地下,我也是将近而立之年的人了。童年趣事只是日后生活中作为点缀的回忆罢了。
天晚了,雪越下越大,我要走了。对着父亲的坟头我深深鞠了一个躬。
来时所踩的脚印早已被纷纷扬扬的大雪所掩没,我得重新走出一条路来。没有父亲的日子我会感到有些冷落与孤寂,但更会一往无前。
“走好啊,孩子。”
父亲仿佛就在后面看着我。
我一步一回头,天色愈暗了,天地灰蒙蒙的一片,父亲的坟头依稀可辨,在大大小小的坟丛中漠然地立着,一样是披着白色的外衣,便又想起了顾城的那首诗——《坟》
月光下的小土豆
月光下的小土豆
走来了一只狗
嗅
月光下的小土豆
雪野里,我就是那一只狗么?
我的脚印歪歪扭扭地,向远方延伸着。
今夜,我独立于雪野中。
没有月,天是灰色的,在雪的映照下,不显得黑暗。我没有李白“独酌”的情致,只有默默地踱着步。
一页页的日历翻转开来,甚至发黄的、发霉的日子都一遍遍重新回忆。像是在宽广的水面上捞拾一些岁月的浪花,拾起的只是一些怅惘,这些年,竟都走过了吗?
一晃,就是三十年。
三十年,对于一个伟人来说可能会做出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可能会写出很多催人泪下的故事,对于一个沉溺于爱情的人来说可能会演绎很多浪漫的情节,对于一个热衷金钱的人来说可能会创造出亿万财富。可是对于我,只是默默的一段路。
极普通的一段路,我却走得很认真。一步一步,轻轻地,走了过来。
我知道,前面还有很长的路;我知道,走过的路终将被风雪所掩没。这么多年来,你所耿耿于怀的,你所执着追求的,不正是这样一种生活方式吗?
天地间,至真至深至大的莫过于魂魄。古人说浩气长存,只有看不见的东西才能长立于世间,不是吗?
我们不能苛求别人会了解你的情衷,你对别人就十分了解吗?我们只要时时地剖析自己、认识自己、了解自己,就是十分幸运的事了。
雪更大了,漫天的风卷着大片的雪花,还有纷乱的思绪在无边的旷野里翻滚着、狂舞着,而我像一根木头,呆立在雪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