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瑞 | 他到底死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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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曾瑞

这件事已经过去五年了,直到今天,我依然无法确定,他到底死了没有。五年来,我时不时会想起他。每当我一想起他,就忍不住产生了这样的疑问——他到底死了没有。不知为何,今天中午午睡,半睡半醒中,我再一次想起了他。我竟是那么强烈地感到,他肯定还没死,他怎么会死呢,说不定他还在某个地方活得好好的。这么一想,我猛然惊醒了,再也睡不着。他并不是我的朋友,也从未和我有过任何交谈。尽管我们在初中同校了三年,其后又考进了同一所高中,我和他却没有机会成为朋友。我唯一敢肯定的是,看见我时,他会认得我,就算不知道我的名字。

初中时,他在三班,我在六班。他个头较高,球技不错,是班队主力,在学校可谓小有名气。据与他同班的,我的小学同学说,他们班主任是他家叔,对他非常严格,若不然,他很可能会和学校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学校里这种人很多,打架斗殴,拦路抢钱,欺负新生,还会加入校外一些有点势力的小组织,样样坏事都干。

他或许的确没和这些人混在一起,但他的样子,总让感觉此人不是善类。说实话,我一向看他不怎么顺眼,就因为他仗着自己的身高与球技,有点目中无人。尤其到了高中,他那一头小发型,一身黑夹克,把自己打扮得像个黑社会老大。在一次打篮球过程中,我和他还差点发生了冲突。他球技过人,长得也挺帅气,成绩又好,自然深得一些女生的欢心。班主任是他家叔,对他虽严,却也委他以重任,使他在学校无限风光。

每当我想起他,就会想起初二那年的元旦。学校号召每个班级排练节目,在元旦那天,去乡政府为举办四年一届的茶叶文化节专门修建的广场上进行演出。这个广场是我们小镇上唯一的广场,位于法院与公安局的前面。那天,三班的集体节目是演唱《黄河颂》,由他担任指挥。三班的班主任曾上过军校,在组织节目时,自然加入了军队的一些元素。一片热烈的掌声中,三班列队高喊口号出场了。他们身穿校服,戴着白手套,迈着整齐的步伐,走到舞台中央。

三班虽然很有气势,但他们的《黄河颂》唱得并不成功。这么多年后,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他站在队伍前面,背对着观众,挥舞着双臂进行指挥。他根本不会指挥,说实话,我们谁又会呢?尤其是在“黄河在咆哮……”这样激情昂扬之处,我感觉,他挥动的双手,与其说是在指挥演唱,不如说是在篮球场上运球过人。不过,这丝毫不影响观众的掌声。据我的那位小学同学说,他几乎成了他们班上的明星,不管做什么,他总是带头人。

高考完后的那个夏天,他出事了。母亲去小镇赶场,回来对我说,某某地方淹死了人。母亲听到任何外面的消息,回家后都会详详细细地告诉我。她不知道淹死的人是谁,只听说是某某老师的侄子,也在市一中读书。事情就发生在当天中午,地点位于某处公路下面的水塘。母亲的娘家就在那附近,对那一段,我们都很熟悉。所以,当她一讲是哪个水塘时,我就清晰地想起了那个水塘。

那个水塘怎么可能淹死人呢?因为我和大舅家的表弟经常去河边玩,对那个水塘的水有多深,我非常清楚。母亲说,照道理是淹不死人,可有人挖了塘中的沙,水就深了,他们几个人去洗澡,结果就他一个人被淹死了。在母亲讲述过程中,我一直在猜测会是谁。母亲的讲述很仔细,帮了我很大的忙。尽管我有一定的把握相信淹死的人就是他,但我宁可相信这个人不是他。在那一刻,我不相信的,或许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竟然会死。就在我的某个动作与某个念头之间,在我所熟悉的水塘里,一个我认识的人,就这么死了。这个事实,让我感到特别恍惚。

我和他唯一的一次近距离接触,恐怕就是读高中时的某个周末,在篮球场上发生过的那次摩擦。我几乎不会打篮球,但有一股猛劲,同学们都戏称我为“拼命三郎”。虽然个头不高,由于弹跳不赖,我可以纵身抓到篮板。在防人时,不管对方运球多快,几乎都很难突破我。不得不说,我等于是瞎防一气,毫无技术含量。抢篮板,我也丝毫不弱。在篮球场上,我没别的优势,除了拼命。

那天下午,我们几个同班的在场上打得正开心。他邀着几个人来了,想加入。我们便分了阵营,有点比赛性质的打起来。在一次抢篮板过程中,我和他两人同时起跳,撞在了一起。由于他跳得比我高,这一撞,他整个人几乎是飞了出去,我也倒在了地上。他捂着肚子,气汹汹地骂。本来我们就敌视外班的,他一骂,我们岂肯示弱。他见人多,也没敢把我怎么样。下了场子,他倒是很不爽我的一个朋友,冷冷地对他说,你很拽,给我等着。我朋友挑衅地回他,那就约个时间呗,意思是打架打球都奉陪。这之后,预料中的打架并没有发生。

当我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得知淹死的人的确是他时,我依然感到非常恍惚。我是不想他死呢,还是不相信他的死。反正,我感到非常恍惚。在母亲给我讲述了发生的事情之后,没过几天,表弟来我家玩。我便问他河里淹死的那人,是不是当初三班的某某。我和表弟是同一年上的初中,他当时在四班,自然也认识那个人。他证实了我的猜测。他说,当时正在家里看电视,听说有人被水淹了,便跑出门去看。河边已经围了一圈人,大家议论纷纷,都为捞不到人感到惊讶。尽管水塘的沙被挖了些,还是不算深,就浑浊了一点,不应该捞了几分钟也不见人。

据说,他一下水,人就不见了。同伴喊他也毫无回音,还以为他扎进了水中听不见,没当回事。突然,他在水下喊救命。同伴慌了神,一边喊人,一边营救。时间一分钟一分钟的过去,人们也相继赶来。他就像被水吞掉了一样,下水营救的人找来找去,也不见人影子。大概过了十分钟,才在距水塘不远处的下游发现了他,捞起来已经死了。尸体没有鼓胀,显然没有喝进多少水,脸色发青,身上缠着一些水草。表弟说,他为了自救,不让自己喝水,肯定在水下憋气,这样反而会死得更快。我不会游泳,不知表弟所说可有道理。在那一刻,我似乎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的尸体:脸色发青,身上缠着一些水草,安安静静地躺在沙地上。我为生命竟是如此脆弱,感到阵阵沮丧,阵阵痛心。

那之后,我上了大学,每次乘车回家或是返校,经过事发地点,我都忍不住透过车窗,看着那个水塘。不知是被谁填了,还是河水的冲击,那个水塘几近消失。或许,路过的人都不会相信,这个小小的水塘曾经要了一个年轻人的命。我是在本地读的大学,市一中的不少人也考进了这所大学。我的很多大学同学,就是高中的同学。这之中,与我同住一个寝室的,有一位在高中时与他同班。这位室友说,事发后他们班上很多人去他家为他守灵,等于再一次向我证实了他的死亡。但不知为什么,这么多年后,每当想起他,我总是不相信他已经死了。他是不是真的还活着,活在任何人都不知道的地方。

2013-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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