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棺材里坐了起来,平静地望着我们

散文集《烟火人间》封面图

怪吼一声,为人生壮胆。

正文

我回去那天,刚去温州打工没几天的堂妹,已经赶了回来。

走进灵堂,我下跪,我垂首,我默哀。但我完全不敢相信幺叔已经走了,带着他对妻儿的愧疚,带着他劳累的身躯,永远地走了。堂妹喊我,幺婶喊我,我看见了她们黯然的泪容。小堂妹一蹭一蹭地走来,望着我笑,那眼神,多么纯净,多么童真。我笑不出来,逗小堂妹开心。我也哭不出来,分担幺婶和堂妹的痛苦。

堂妹跪在枋子边,披着孝布,脸上的笑容,是那么凄惨。小小的枋子,黑漆漆的,搁在两张高板凳上,安放在堂屋里。前面竖着一块木板,木板上有阴阳先生写的灵奠,两边扎着花圈。灵桌上燃着两根蜡烛。桌下放着一口瓷盆,用来烧草纸。堂妹跪在地上,时不时放一些草纸进去。纸心发黑,黑点向四周扩散,猛地一下燃起来,顿时一片红光,映着黑漆漆的枋子。看着眼前的一切,我感到特别恍惚,心里特别沉重。

人很多,屋里屋外特别嘈杂。几个外出打工的堂兄都回来了。我弟也回来了。见面,我们都没说什么话。

晚上,乡邻们陆陆续续地走了,歌先生开始唱夜歌。人死后请歌先生唱夜歌,这是土家族的规矩。我和族辈族兄坐在灵堂里,一起守灵,还是不敢相信幺叔已经永远地走了。我甚至一次又一次恐怖地想到,幺叔会坐起来,对着众人说,你们在这儿吵闹什么。到了夜半,我爸他们由于连熬了几夜,都去睡了。堂兄们先还能支撑,凌晨三点过后,也都趴在椅子上睡着了。我也是几夜没合眼,他们叫我去睡,我硬撑着始终没去,就算睡也睡不着。歌先生敲敲打打地唱夜歌,安抚亡魂,一直唱到天亮。我坐在灵堂里,听着那凄凉的夜歌,听到天亮。

由于幺叔是上吊死的,死得肯定不好看。停灵期间,人人都在谈论他的死相。晚上在三伯家的场坝里开席。我正好跟三伯坐一桌。吃饭的时候,众人又谈起了幺叔的死相。三伯再次学给人家看。他们都哈哈大笑。我顿时就来气了,又不便发出来,就叫三伯别再谈这些事了。谈这些事,大家除了好奇,当然是害怕。有人便笑话我,说我已经在害怕了。幺叔死后,我的确很害怕。但我生气,不仅仅是因为害怕。我说,他这么惨的死了,还躺在家中的枋子里,你们就在这里大谈他的死相,以此取乐,这就是对死者的尊重吗?你们应该尊重他,不管他死得多难看,都应该尊重。我的一番话,说得众人哑口无言。那个笑话我的家伙便说,我们都是粗人,说话也粗,你是知识分子,见识不一样。他的意思是:你不要跟我们一般见识。当着我的面,他们不谈论了,转身,还是继续谈论。

乡下人就是如此,灾难只要没发生在自己身上,便会嘻嘻哈哈的谈论。

阴阳先生已经看了地,就在幺叔家的菜园子里。那地方距家很近,我不赞成。幺叔因为上吊自杀魂魄凶厉理当远葬,葬在屋边肯定会闹鬼,搞得人人害怕。我不赞成主要是出于这种心理。因为幺叔死后,我除了悲痛,便是害怕。再说,葬在屋边,幺婶、堂妹、亲戚朋友的,过路上下都看见,也伤情绪。那地方风水也不好。我虽不怎么懂风水,凭着那点《周易》和地理常识,也略知一二。因此,我强烈建议另找地方。族兄族辈听后,也觉得有道理。

我和我弟两人就上山,观风望水,察看地形,想为幺叔找一个理想的地方。我们爬上一座山,来到二伯坟边,一看之下,都有一种感觉——只有这儿才最理想。一般坟地,多是阴森鬼气,二伯葬在那里好几年了,仍然显得热闹敞亮。后有浑厚的靠山,前有连绵的群峰,处在山间洼地,左边一条泉水蜿蜒而下,右面的山包树木苍翠,可谓藏风聚气的好地方。看过后,回来建议族人,何不葬于二伯坟边。族人无异议,只等阴阳先生去看了再作定夺。

我有些瞧不上那个阴阳先生,恐怕只是瞎糊弄,哪知道什么风水不风水。就说灵位上的几个字,实在拙劣不堪。这倒罢了,停灵最后一天所有亲戚朋友都要来吊唁,须得写对联,问他竟然说不知怎么写。无法,我只得亲自动笔。尽管这样,还是须得他去,不然恐怕出问题。于是,在我和我弟弟的引导下,族人簇拥着阴阳先生,再次登上了那座山。阴阳先生手拿罗盘,在备好的位置上定出指向,然后插两根木棍,坟地就这样定了下来。

农村讲究三天红丧,再说天热,不宜久放。停灵的最后一天,亲朋好友都来了,鞭炮炸了一阵又一阵,腾起蓬蓬的白烟。锣鼓声中,幺婶哭得死去活来,结果好歹被人强行抬进了卧房。大堂妹跪在柩旁,双肩抽搐,泪流满面。年幼的小堂妹规规矩矩站在姐姐身边,望一回姐姐,又好奇地打量一番众人。她似乎根本不知道,正在发生的事意味着什么。一个四岁的孩子,她怎么可能知道呢?我站在阶沿上,不忍心再看下去,不忍心再听下去,便掉头走了。独自走到场院里,对着渐暗的黄昏,心里沉沉的痛。天空飘着炭红的云彩,山口的太阳将落未落,如同砸掉半边的铜镜。

我给幺叔写了一篇祭文,写在两米多长的白布上,悬挂在灵堂里。按乡下风俗,本没有宗侄写祭文的规矩,只要求女婿写悲灵祭。堂妹年少,尚未嫁人,自然没有悲灵祭。作为宗侄,幺叔如此惨死,我无力做任何事,唯有祭文一篇告慰屈魂。凌晨四点半左右,歌先生撤了台子,我和族兄他们备好白酒,备好鞭炮,行完三跪六叩大礼,他们垂首默哀站于我身后,我嘶着嗓音,诵读祭文。读完后,我的心里扑腾着一股悲伤,像是一团火,灼热难受。我大喊一声:愿幺叔一路走好!扑通跪在灵前,施叩首大礼,礼毕,退于族兄行列,垂首默哀。只听“啪”地一声,我爸扯下祭文,投到早已备好的火盆里焚烧。灼灼火光,在灵桌下闪动。我感到阵阵灼烧,脸上发烫,内心沉痛。

然后,就开始出柩。

由于幺叔膝下无子,又属于非正常死亡,出柩时,我们这些宗侄便需回避,以免被他的鬼魂摄去魂魄。乡下人有很多迷信。人在面对死亡时,也的确会变得很迷信。此种迷信,多半源自对死亡的恐惧。在回避时,我的内心就很害怕,无端端的害怕。

出柩后,我们扛着锄头和撮箕,去定好的坟地挖柩坑。

天刚蒙蒙亮,雾气有些重。跟随族辈族兄一起,我们登上那座山。一抬头,撞见一弯惨白的下弦月,我的心,便格外沉重起来,哽得难受。吹着五月微寒的晨风,又一次登上这座山,望着那弯惨白的下弦月,始终有一种东西在我胸中哽噎着,无法控制,不能自已。

一位族兄拿掉木棍,开始掘土,得尽快打好柩坑。

三伯在一旁指挥,直说,快点,快点,不然抬丧的就要来了。

众人一边掘土,一边说,哪里就来了,还早呢,炮火没响,还没出发呢。

正挖着,阴阳先生带来的公鸡仰脖子叫起来,先生看看表恰好六点,连说,好啊,好啊。显然,这又是一种吉兆。

众人挥锄掘土,一撮箕一撮箕地担出去。尽管身上披着白色孝布,脚下是亲人就要永远沉睡的地方,他们并没有太多悲伤,像是在挖自家的田地一样,然后种下苞谷,种下洋芋,等待秋天的丰收。

我沉默不语,狠狠地挥动锄头,累了,就交给别人,站到一旁独自发呆。一抬头,我又看见了那一弯惨白的下弦月,如同一把镰刀,深深地剜进我的胸膛。

天下起雨来,不大,一颗一颗的,打在我们身上。远远的,鞭炮响起了。雾气越发浓重,裹住了群山,像是不忍心看见什么似的。或许,群山也在为幺叔的辞世披麻戴孝吧,不然何至于那么白茫茫的一片呢?

三伯又大声叫开了:快点,快点,这回真出发了啊。

我们挥动着锄头,已经挖出了刚好容纳棺木的柩坑。

没多大一会儿,送葬的队伍敲锣打鼓地上来了。雨也大起来,呼啦啦的,似瓢泼,似盆倾,劈头盖脸,抽打着我湿漉漉的心。我妈撑着伞,抱着小堂妹,喊我过去避雨。我望着满天的雨丝出神,望着远处翻滚的烟雾出神,最后望着大雨下幺叔的棺木出神。良久良久,我还是望着满天的雨丝,望着远处翻滚的烟雾,最后定定地望着大雨下幺叔黑漆漆的棺木,不顾我妈的喊声,任凭劈头的雨珠……

幺叔跟二伯埋在一起,他的坟比二伯的略高。为此,幺叔下葬那天,我爸和大伯、三伯在那块地里,大吵了一架。地是我家的,有人就在背后议论,说我爸之所以发脾气,是因为他自己想要那个地方。我爸有这样的心理,也很正常。但我知道,他的气愤不止于此。在他心目中,二伯虽然疯了几十年,他还是敬重他为兄长。幺叔的坟比二伯的高,就是对二伯的不尊重。挖柩坑时,我爸不在,全权由大伯和三伯指挥。按照我爸的意思,必须使劲往下挖,比二伯的坟低。三伯自知理亏,一声没吭。大伯恶煞煞地说,埋得太低挡了他的路,去山上砍柴他怎么过路,当然要埋在上面。坟地下面就是一条路。大伯反对的理由,还是挡了他的路那套老话。反正就为这些破事,他们在幺叔和二伯的坟地里,大吵大闹。

看着他们吵闹,我很气愤。我指着幺叔的棺材说,人都死了,你们还让不让他安宁,有什么话回去再说。他们才住嘴。

雨太大,众人都站在雨中。几个亲戚忙着把装幺叔的枋子放进柩坑,一撮箕一撮箕地掩上泥土。然后,众人便跑着回去,等雨停后再来砌坟。

雨一直在下,雾气很大,四处飘飞,遮得群山不见踪影,唯有一片茫茫的白。

山路有些打滑,黄泥斑斑的,很难走。众人嘻嘻哈哈说着笑,都在跑,跑得不怎么快。长长的队伍,沿着一条陡坡路往下跑,就像贴地滑行的乌梢蛇。队伍中零零星星地响着鼓锣的声音,是磕碰出来的。刚刚走散的锣鼓队,那护送灵柩时吹打出的凄惨的丧乐,依旧响在我耳边。我走在最后面,老是忍不住回头去看。走到山梁上,我再一次回头看。透过一片树林,我只能看见二伯的坟头,以及那一片雨中的黄土地。尽管二伯的坟头挡住了我的视线,挡住了掩埋幺叔的那小小的一堆黄土。我总感觉,幺叔在望着我们。他从棺材里坐了起来,坐在雨中,平静地望着我们。

(本文节选自散文集《烟火人间》)

书名:烟火人间

作者:曾瑞

出版日期:正在出版

内容梗概

这是一本散文集,也像小说。书中的人物主要来自湖北鄂西的一个小乡村。在武陵山区,美丽的清江边,有座城市叫恩施。从恩施过去三十多里,就到了群山环绕的芭蕉小镇,再走几里山路,有个叫龙潭沟的地方,即是书中写到的小乡村。此地居民多为土家族,依山傍水,修建着黑瓦木柱的吊脚楼。

本书分五辑。第一辑为出山的路,第二辑为远去的亲人,第三辑为往事不堪成人生,第四辑为逃离乡村,第五辑为何处是归程。书中人物年代跨度很大,从民国时期一直到现在。通过这些人物的故事,来反应乡村的巨变。

乡村的核心是土地。短短几十年间,土地在乡村人的生活中发生着变化。曾经,有人因土地被打成地主。后来实行公社制,大搞集体,很多人被饿死。再后来,土地下放,农民还是没饭吃。从90年代开始,进入市场经济,土地很快失去价值。这群农民,被迫逃离土地,转眼间成了农民工。

新一代的农村出身的打工仔在城市挣扎,迷茫,他们想扎根城市,城市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他们想回去,乡村已经是空巢。一群飘泊者,游荡在乡村与城市之间,仿佛时代的幽灵。

TA们已关注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