裤子 | 韩乾昌

前阵子,上班路上,昂首阔行,高抬腿不可一世,忽觉某处飕飂有风,一摸,一对白板,喊出的却不是“和了”,而是“妈呀!”

原来牛仔裤“狗窦大开”。急请假打车回家换裤子,还不忘跟司机解释一番。可惜司机竟没理我。

回家甩掉旧裤子,欲破口大骂其破得不合时宜,却有往事爬上心头。想起过往关于裤子种种。

平生第一次买裤子,在兰州七里河区“建兰路市场”。是下层民众聚集地,因有种种之地摊货可供拣择。带我去的是同学兼发小韩亮。

韩亮带我见世面非止一次了。从小他家住县城,经历过我所未见识的生活。二人一起到了兰州,在来自河西走廊地区同学对比下,才明了彼此捉襟见肘的青春。河西走廊属甘肃较发达地区,那里来的同学们出手阔绰,吃牛肉面还要加肉蛋。见此情形我俩只好滚蛋,乖乖去吃食堂一份五毛钱的炒莲白。久了面有菜色。在另一学校的韩亮他表哥看不下去,每周过来带我们去吃一碗炒面,算是改善生活。每次我把攥在裤兜的票子捏出汗,却始终没敢掏出来。韩亮跟他表哥不给机会,每次都是他俩埋单;埋完单我后悔,我挠头,决心下次一定抢到前后,然而事总与愿违。

现在不必抢了。我俩关系虽好,但还不至于穿一条裤子。到了“建兰路市场”,人色扰攘,我觉得头晕。这是自来毛病,见不得热闹。也是我作为乡里娃没见过世面的明证之一。韩亮倒从容。眼见他把一条裤子从五十砍到二十,我脸上一抹红说,就二十块这种,我也来一条。

回到宿舍。韩亮找来一罐头瓶,瓶里灌了开水。我问这是干啥,韩亮哶呲一笑,说熨裤边。在老家,从来我是娃娃头,韩亮跟在我后头当尾巴,没想到在外边,他倒成了大哥。见他嘴角配合指头使劲,罐头瓶滚来滚去,把两条裤边熨展刮,又捉了针线缝好裤边,把咬断的线头呸出,我觉得这娃可真行!

穿了新裤子,我俩走在操场上,觉得那天班里的女生格外漂亮。

周末到大妈家。我坐在床沿,觉得分外不自在,不停揉搓裤腿。想让大妈看到我的新裤子。但大妈忙着做饭,没发现。终于我忍不住,颤抖着声音对大妈说,大妈大妈大——看、我买了裤子!二十块!

二十块在我觉得是巨款,毕竟那时一碗牛肉面才一块五。二十块就是十几碗哩!关键是平生头次自己花钱买裤子。钱虽是伙食费里抠出来的,可也算自己挣的。

啊呀!大妈回头寻摸时,我看到她眼里的精彩!她还没看清裤子,已经被我的激动感染而开心的不得了。终于,大妈摸着裤子连连点头,说,看看,多好的料子,多时新的样式!二十块,捡了大便宜。

直到后来某天,我才知道,二十块的裤子基本算是世上最便宜的裤子了。我才为自己羞愧难当。但从大妈当时的惊喜里,我感到的却是前所未有的安慰。我相信大妈是衷心的,夸裤子,实际是夸我。被大妈夸,就是被我妈夸。

那条裤子穿了两年。后来在回老家的班车上,被人扔向窗外又被风吹进的烟头,烫了一个洞。正睡眼迷离的我,感到时,已然无用。我捂着屁股回家,仿佛捂着谦卑的奖章。幸好到站时尚天色朦胧。

我的天空再次朦胧起来,是数年后。那时面前又有一条裤子。是人送我的裤子。是对象(后来分手)送我的。实际上不单是裤子,是平生首次有人送我东西。我感到巨大的宠爱。尤其,尤其对方是女性。老实说,我当时心里想哭。忽然觉得被人这么好。觉得要付出千万倍的好,才对得起这样的好。尽管,尽管后来分手,且其间许多痛苦回忆,但这条裤子给我的感动历久弥珍。实际上,当时跟裤子一起的,还有一条漂亮的皮带。是那种带自动滑锁的皮带。头两天我没事就上厕所,为享受新裤子新皮带的温存,挤一挤也是值得。

当然,后来裤子和皮带随我一段恋情的结束不知去向。我是恋旧的人,许多曾经的细节过去多年历历在目,然而这条裤子终究怎么样了,却想不起来。兴许人总要为记住一些事而忘掉一些事。有些记忆在意识之前被潜意识删除了。

但有些记忆,除了自己,还保存在别人的头脑中,随某个契机复活。

是二十年后,初中同学某天告诉我,说那时看到我穿着一条弥了裤腿的裤子。我的羞涩迟到二十年,现在终于来临。虽心存虚荣而否认的小心思,但自己知道事实不容假设。我想起那条裤子。是一条由我母亲扯布,交裁缝做的蓝裤子。从初一穿到初二,短了。短了自然要弥。弥时是母亲手艺。母亲手艺不错,公认的。但找到相同的布料不易。于是,弥在裤腿上的两半截儿与原来布料颜色不一。可当时觉得再自然不过,因此并不在意。而后来的羞涩是说,回想那时,当我穿了弥了裤腿的裤子而奔走在操场,穿梭于人群,甚至把一封情书塞进人家桌框时,那赫然对立的两种颜色定然触目。也许被人窃窃私语而我却懵懂无知。

二十年后,唤醒记忆的是一位女同学。我安慰自己,也许唯有她看到了。她看到只因她想看到,别人却未必。随即又为自己的虚伪感到羞愧。那时既然无谓,现在何必掩饰。少年心事,最不容唐突。那是干干净净的白纸。

说过我这人恋旧。一个牛仔裤上的窟窿就引出这些个往事。引出往事的,实际是我心中一个念头。

那天,换下破牛仔裤时,心想,万一缝一缝还能穿呢?随即,这念头被另一个回忆中的往事阻止。是大概十年前,一条新裤子被铁丝划破,找到天桥底下,专门替人缝纫的摊主。是个中年妇女。我说,一定帮我缝好一点,这裤子新新的,花好几百买来的。妇女说,知道,放心,来缝衣服的都是穷人,当然要实受,富人谁还缝衣服穿……

迟钝如我,才知道自己是穷人。但一直也不是富人啊!那么,刺激我的唯有我的虚荣心了。我的虚荣心使我把那条已被缝补到几乎看不出异样的裤子,束之高阁再未穿起。后来索性一把丢弃。

此后,再未补过衣服。

直到那天心里有了补牛仔裤的念头,才蓦然心惊。原来我一直是个穷命。穷过一次后再难摆脱穷根,尽管现在不缺吃穿。但贫贱作为底色,是摆脱不了了。

捉住破牛仔裤回想半天,毫不犹豫把它装进垃圾袋,扔得慷慨。

可我无法欺骗自己的心。其实我还是怀念能够补衣服的年代,喜欢补丁的亲切,甚至有时幻想能穿上母亲亲手缝的裤子,该多么幸福。

然而,终究回不去了。

作者简介:
韩乾昌,甘肃天水张家川县人,70后,汉族,现居兰州。喜欢文字,崇尚自由。天真的理想主义者,悲悯的现实主义者。偶有心结,小撰成文。出版有乡土散文集《乡关何处》。今年后半年将有散文集(2)红楼梦评论集、小说集出版,敬请期待。
本人微信号:13919001938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