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乾昌 || 开往春天的地铁
本文为虚构小小说
朋友们大家好,今天公号推出我的小小说,开往春天的地铁。关于这篇作品,在此不多说了,大家看到什么是什么......
现在,世界是世界,自己是自己,两不相干。奔向地铁站时,他这么想着。难得不必去做家教的周末,只往郊区走走也是好的。城市是梦的坟冢,当初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草草掩埋了。拼命工作,以打破宿命的隐忍。希望仿佛就在眼前,生活变得可以规划。是三年前不敢想的事,现在一切皆有可能。
早晨,阳光是咖啡加了糖,点点迷恋,顺发梢落下,涩涩滑滑。
嘎吱——
一辆红色出租车冒青烟,在他面前一米站定。死寂的沉默;向窗口的,彼此对视的眼。险境给人恶作剧的刺激,存心不使这行程无趣乏味。做着鬼脸逃掉,竟有邪恶的欢乐。身后嘶吼,拖着长长的尾,似穿透一条无底隧道。
“吼吧吼吧,我可走啦!”
闪身隐入地铁口不见,身后留给末日。现在,他要登临自己的小宇宙。
排队上车。一个人是一支队伍。
一半座空位。他走向一个低头看报纸的男人。刚坐下,呃,也许该去对面,那里空无一人。想想,算了。淡淡一瞥,报纸后的人或许皱了一下眉,又或许没有。他的目光已向外了。一窗之隔,郊外春光,风是松鼠尾巴,撩人;空气也是蓬松的,久违的泥土香,或许还有一朵花儿。黄色的小花儿。
那花儿现在隐隐探出来了,从黑色的泥土里。他感到欣喜,想要扒开那泥土了。
是一只手,向花儿探过去了。似乎已捉在手心,又悬住。这使他心惊,手里捉了的分明是匕首!锋刃对着人的腰。那是怎样玲珑的腰肢。必是梦中女子。却是一鸿剪影。长发掩不住,肤白如皓月,现在,翩若惊鸿的美丽都笼罩在一层云雾里了。
那花儿,那手!那匕首——
他几乎喊出来。女子身后,一袭黑衣密不透风,无路可逃。黑,没有尽头——
准确说,那是一款半长的风衣,贴在那具坚实挺拔的躯干上,冷到刚好。架一副墨镜,有无言的肃杀。而眼前的女子仍一无所知,仍低头端详指甲。手的青白与脸的月白呼应了,倘若是画,使人要急于添点胭脂晕染才好,赋予一点人的生气。
他将要使劲咽下一口唾沫,却不成功。
环顾四周,黑漆里一盏灯,重任定要系于一身。
胜算也许五五开,他攥了拳,几乎要冲上去了。
等等——
声音似来自报纸后的男人,直觉是他。甫上车就觉得不寻常,冷静沉着。现在,一种不紧不慢的腔调,从报纸后渗出,悠悠地,像寓言里的智者。
“凭你?!”智者说。“……要跟他去拼?你不是找死么?不见他手里捉着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是老手,而你,呵呵,不过初出茅庐。我说年轻人呐,冲动是魔鬼,我跟你一样从那个年纪过来的,我行过的桥多于你走过的路……”
他被这话激怒了。这是人话么?!“倘若那是你的兄弟姊妹,你将……”
“年轻人,听人劝,吃饱饭……”
“可是!”
可是那声音渐渐远去了,都不给他丝毫反驳的机会。“真是混账!”他心说。
他不信,不信人心淡漠至此。为求证这想法,他要好好把旁人打量一番。他看到对面,刚才空位上,不知何时已经坐了一位小姑娘,大概四五岁,正努力用脚尖够着面前一个女人的连衣裙,那女人正悄悄讲电话。看样子她俩是母女。他看到左手边有个老太太,眼眯在老花镜后丢盹儿。老太太旁边坐着个小伙子,两撇小胡子,嘴角上扬,如电影里叼着牙签儿的黑帮。右手边地上蹲条狗,狗牵着一个盲人。又或许不盲,墨镜遮了眼,猜不透。
局势似乎断定,人手够了,或许,大家一起……
“妈——”
是那个小姑娘,她在喊妈妈。她妈妈回头向小姑娘一笑,小姑娘眸子那么清澈,两汪秋水,使他明媚,给他确切的鼓励与赞许——
“叔叔,你真棒!你那么勇敢,你真是我们学习的好榜样。”听小姑娘这么说,他感到热血沸腾,出汗的手攥得更紧,有将士出征的豪迈。那黑衣渺小起来,简直要不值一提。可别让他给跑喽!想着,他已迈开半步,就在那一瞬,他看见小女孩儿咂着舌,轻轻摇头。
小女孩儿刚乱甩的小脚丫乖巧了,脸顺从倚在她妈妈腿上,她似乎想说什么,给她妈妈一根指头隔空压下去了。
他感到一种被欺骗的屈辱——
那埋伏在报纸后的男人,不屑一顾的小伙子,丢盹儿的老太太,盲人的眼镜……而大约那狗也是……
确乎如此!毫无疑问!
他们早都看见了——他们却使他一个人看见!
他感到愤怒。进而感到简直没天理!有孤军奋战的决绝。刚才迈出的半步就要调整为一大步。
“哼哼”。
——这时,有人说。
谁?!定是那小伙子,那是他才有的无知的傲慢——
他扫向小伙子时,余光见黑衣人的手又向姑娘腰身更进一步。但现在他要先把这哼哼呵止了。还要哼哼,简直没有天理!
小伙子早乜斜眼等着他了,似有不屑与嘲讽,仿佛说:“就你爱出风头,切!”
心凉。再未料人性已堕落至此。“切”后面的话,虽未出口,却已听到——
“哼哼!出风头,打的就是你出风头!原不与大家相干,偏多管闲事,搞得别人也遭殃,歹徒急了,急赤白咧每人身上扎两刀,想想吧,透明的窟窿眼子,风呼呼穿过,血汩汩往外冒,白刀子出来染成红刀子……”
切!他把这声“切”还回去。这是现在的年轻人!刚才的睥睨多么轻鄙可笑!现在管不着他了,他就冲过去。
呜呜——
是那狗?
“狗啊!”
“果然好狗!”
那鲜亮的毛色,简直是上等制服。
真好狗啊!他想。狗倒比人有正义感。这使他鼓舞又荒凉。若非这狗,他将陷入怎样的孤立无援?但现在,那黑衣人的匕首已经抵着姑娘的后腰了……
他就要箭一般使自己射出去了。
咚——
箭头落地。他却在原地。
以为中了埋伏。猛惊回头,却是刚才的老太太,打瞌睡碰了头,这会儿正揉后脑勺呢。然而也就那么一眼,老太太锐利的目光若银钩,将他整个勾住不能动弹。
“喂——看那帅气的小伙子啊——”
老太太这话一出,他耳朵嗡嗡响,后面的话听不见,心里却知道——
“那么辛苦的,隐忍、打拼、奔忙,还不是为将来好好处个对象,然后结婚……然后……现在,一个箭步冲上去,也许就被划拉两下,要是划在脸上,英俊的脸……甚至万一……”
他想起二老。
他汗毛倒竖,他打个寒颤——
也就是那么一颤,再回身,刚才的盲人和狗,都不见了。不断甩在身后的空荡荡的车厢,正驶入一个黑洞,无休无止,没有尽头……
他有劫后余生的悲怆,禁不住闭了眼。一幕幕,又重演一遍,血腥的,欢愉的;幻灭与重生,鲜花与舞蹈……
这时,车停了,黑衣人,他半长的黑色风衣已将她裹挟去了,窗外站台上,灯火明灭……
——不!
放开她——
黑衣人从袖口抽出匕首,幽幽地,把时间都拉长了。双手握住,尽力往前一推,那女子转身,顺势往黑衣人怀里一倒,绵软无骨,似无生的希望。一抹胭脂的红喷薄而出,映着她白皙的脸,那么夺目,她微翘的嘴角,开出一朵娇艳无比的花儿。是带刺的花朵,如今在他怀中,在他黑色的土地里绽放。她与他唇齿相依那一瞬,玫瑰刺上,一枚黄叶飘然落下,仿佛一场爱情瓜熟蒂落的惆怅。
列车再次启动,他颓然坐下,过去的时光又回来了,还是那窗——
青年人乜斜着眼,一脸不屑;小姑娘还在努力用小脚丫够她妈妈的裙子,而她妈妈还在轻声说着电话;看报纸的中年人还是那么专注;老太太依旧打瞌睡,脑袋随着车厢一起一伏;而狗牵着他的主人仿佛已经半个世纪,像一尊雕塑。
汗涔涔;他感到一阵空茫,仿佛瞬间被世界遗弃了。
一趟美好的旅程——
到底刚刚开始,还是已然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