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饭圈文化进入学术圈

原载于《中国青年》杂志2021年第6期

@文/董雅婷

在B站举办的百大UP主颁奖典礼上， 中国政法大学 刑法教授罗翔捧起了“百大UP主”的奖杯。在获奖感言中，他一如既往地对于荣誉保持谦逊和警惕， “我不过是通过视频拨动了大家的心弦，大家被自己心中的正义感所感动，将不配有的荣光投射给了我。”

与 罗翔 本人的平静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粉丝的激动与狂热。事实上，自从罗翔的授课视频在全网走红，围绕在他周围的就不仅仅是对法律感兴趣的学生，更多的是对于他的言谈举止甚至是穿着打扮充满好奇与仰望的粉丝。

他们以追星的方式支持这位大学教授，给他打call，为他“反黑”。甚至有人制作了罗翔与明星、影视角色的CP向剪辑，臆想了“学霸与笨蛋美人”“法学教授与法内狂徒”的剧本。学术圈和娱乐圈的壁垒正在被全面打破。

圈子文化的融合、碰撞并非坏事，某种程度上，这种思维或许能帮助大众跳出自身的信息茧房，避免故步自封和无意义内耗。但是，由于饭圈文化很容易倾向于一元思维和群体极化，它对于不同圈层的渗透和围攻，逐渐引发了很多群体的抵触。

当以理性、思辨见长的学术圈多次陷入与饭圈的纠缠当中，并且内部逐渐出现饭圈化的趋势时，当学生变为了粉丝，学者被神化、偶像化，社交网络上的舆论生态以及青少年的思维模式，都在悄然发生变化。

理性沟通的失落

学术圈和饭圈的破壁，很大程度上起源于文化研究在国内的兴起。对于相关学者而言，大众对某人某物的崇拜追捧是一种值得分析的文化现象，粉丝文化也是当前文化研究学派的重要研究分支。但学者的批判思维与粉丝的拥护之心之间，往往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

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师林品曾在社交平台上发表过自己的看法，作为国内最早研究二次元文化、粉丝文化与主流文化互动关系的学者之一，他认为自己有责任对饭圈恶行、流量明星、应援灰色产业链现象及其运行机制进行学术分析，以此推动文艺创作和内容生态的良性运转。遗憾的是，他的发言被粉丝视为“故意抹黑”，并被举报至其母校和就职单位。

事实上，类似的事件并不少见。随着越来越多的学者入驻社交媒体，通过网络分享学术成果，他们也不得不面对被迫卷入饭圈混战的风险之中。

在这个过程中，学者可能遭受党同伐异的冲击，个人生活和独立的学术研究受到干扰，甚至被迫让渡出话语权，重新下沉回自己所属的小圈子，借社交平台行科普之事的愿望也被迫搁浅。

另一方面，饭圈文化对于学术圈的渗透，也可能会影响不同派别正常的学术交流，原本客观中立的批判也可能会被大量情绪化“控屏”“反黑”所挪用，进而偏离学术分析的初衷。

去年年初，国内一位年轻歌手的原创歌曲曾引发学术界乐理大讨论。 上海音乐学院 部分学者认为，从调式上来看，此曲属于多利亚调式，将其形容为“中国风”并不准确。

此外，虽然“降sol”与“升fa”在作曲技法中一致，但从学术规范上而言，变徵只能叫“升fa”。因此，他们认为，创作者对该曲的陈述有不准确的地方。但“唐代礼乐复原组”的诸多学者认为，从中国乐理来看，创作者的解析并无过错，争议本身在于舶来的西方乐理与传统乐理之间的矛盾。

两派学者在社交媒体上展开争论的同时，创作者的部分粉丝以及反对者也纷纷入场。并不精通乐理的广大网友，分别秉承着“我偶像一定没有错”以及“我讨厌的人做什么都不对”的饭圈思维，立场先行，摘取能佐证自身观点的学者言论进行“权威加冕”，一场本该百花齐放的学术争鸣，一度陷入对创作者的名誉捍卫与人身攻击的混乱中。

学者与粉丝的一系列冲突，并非某个艺人、某个粉丝群体的问题，而是由于整个饭圈已经形成了一个不断自我认同、自我强化、自我封闭的闭环。

令人警惕的饭圈文化并不是指应援等经济、情感行为，更多的是一元论、非理性、排他、从众的思维惯性。

在这种惯性的驱使下，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可能会被异化为“单向度的人”，在发达的现代社会中，却只拥有非此即彼的价值观念，不允许对立派别、对立意见、对立向度的存在，人的个性将被湮灭在整齐划一的海洋里。

这种思维倾向与学术圈所崇尚的批判性原则完全相悖，当粉丝借助技术赋权夺取大量麦克风之后，与之伴随的可能是理性沟通的失落，扰乱“真理越辩越明”的共识和“劣币驱逐良币”的市场运行法则。

从知识崇拜到个人崇拜

有趣的是，学术圈在对饭圈保持着警惕的同时，也在不可逆地饭圈化。而这种趋势也是学者们“从甘坐冷板凳”到主动融入社交平台承担科普责任，或是实现商业变现的必然。

如今观看罗翔发布的法学视频，很容易产生一种割裂感。视频中，罗翔极尽所能建议学生，要拥有思辨的能力，不能情绪化、站队、互相攻击，但在弹幕和评论区，大多是对他千篇一律的溢美之词，一位网友因为对某个法学问题提出了质疑，被网友怼了一百多条。

在饭圈文化的影响下，学者们正在被“神化”。《中介化：媒体如何塑造你的世界和生活方式》中曾提到， “我们所看到所选择所追求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满足内心的渴望。我们是根据自己内心的欲望，塑造了自己的偶像。”

因为难以在现实中找到自身的坐标，许多年轻人会下意识地在网络中寻找情感代偿，而互联网的低门槛和垂直化，则让“偶像”不仅仅局限于影视歌明星，也覆盖到各行各业。

用追星的方式对待学者的一个直接后果是盲目的“光辉泛化”——一位学者如果专业过硬，那他在专业领域就不可能有任何失误，除此以外，他还一定是道德完美、波澜不惊、安于清贫，对万事万物都有着不容置喙的正确观点。

在这样的氛围下，知识崇拜可能会被逐渐异化为个人崇拜，求学过程将成为一场传播游戏。拥有共同的学术偶像可能会成为人与人之间新的社交名片，身处其中的粉丝们则不约而同地捍卫共同体的安全和荣誉。

另外，粉丝思维会让人倾向于用道德眼光衡量所有问题，一旦某一学者的完美形象被打破后，他的专业也会被随之否定。比如近日，考研英语辅导老师 何凯文 被同行爆料私德有亏、恶性竞争，受舆论影响，不少网友表示将更换辅导老师，也有忠实拥趸发声“何老师永远相信你”。相较之下，教学水平反而成为其次。

但是，当我们谈论饭圈文化渗入学术圈的时候，也应该警惕对于饭圈的误解甚至是污名化。作为互联网中的显性群体，饭圈文化也是当前舆论生态的一个缩影。

与其说是饭圈在同化其他圈层，不如说是社交媒体上语言的隔膜、文化的藩篱、根深蒂固的偏见等先孕育了饭圈，然后导致这种文化又蔓延至每一个圈层。

我们警惕学术圈饭圈化，应该是反对非此即彼、群体极化、立场先行、盲目崇拜，而不是一刀切地反对任何表达爱意的行为。 毕竟，无论在哪个圈子，对于过硬的专业技能以及美好灵魂的珍视，都是人的本性。

罗翔的一位学生曾给他写过一封信，说以前觉得他很高大，后来才慢慢发现他只是一个普通人， “但正因为你是普通人，才拥有感动我的力量。”

对待一个学术榜样或是任何一个偶像的最好方式，大概就是把他当作一个拥有闪光点但也有局限性的普通人，这也是抛下饭圈思维的第一步。

监制：皮钧

终审：蔺玉红

审校：陈敏 刘晓 刘博文

责编：董铁莹 申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