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远日》第十章
肖挺和英梅的恋情在王村不是什么秘密,两人七年来的朝夕相处心心相印,已经到了亲密无间的程度,互相爱慕和相恋是水到渠成的事情,王村人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他们认为他俩是知识青年中具有较为典型风范的一员,在七年的插队生涯中,他们始终坚持在田间第一线劳动,精神非常感人。两人同在十九岁时来到了王村,在这片土地上,坚守着他们的信念,彰显着他们的品质,不曾动摇和后退过。如今,七年的岁月过去了,他俩的年龄都已经不小了,他们应该有自己的幸福,王村人打心底里为他俩高兴和祝福。
不过,徐连对英梅和肖挺相恋,心里是很矛盾的。一方面,他不得不承认,表妹有自己的权利,她选择肖挺无疑是正确的,无可非议,而他自己的内心,也很希望他们两人最终能走到一起,踏上共同的生活之路。但在另一方面,他又想到了他二姨的态度,这使他心绪烦躁,坐立不安。当初英梅前来插队时,她母亲就曾写信给他们,说她不想看到女儿在农村谈恋爱,无论对方是什么人,一概免谈。她甚至用威吓的口吻对她的姐姐和姨侄说,英梅来王村插队,在他们身边生活,他们有责任为她把好这一关,如果她和别人恋爱,那性质就非常严重了,他们是绝对脱不了干系的,她一定会前来追究此事。此后她年年来信,每每谈及此事,语气也越发的严厉,可能是女儿岁数一年年大了,她变得也越来越担心了。现在英梅真的在农村谈起了恋爱,虽然对方也是个上海知识青年,二姨的态度和对他们的警告是明白无误的,徐连一想到此事就忧心忡忡,一筹莫展。
那天晚上,他在家里又开始了在这个问题上的胡思乱想。想了半天,他认为两难之下,唯一能平息烦恼的,就是英梅和肖挺最好能中止恋爱,回到从前的状况中去。他想用劝说的方法来了结此事,他清楚劝说肯定有难度,但不妨一试,一来也算是对二姨有了交代,二来也能使自己摆脱了烦恼,脱尽了干系。起先他想同英梅谈谈,走到她的房门前,他却又停住了脚步,此时他的头脑里又冒出了另一个想法,何不先对肖挺劝说一番,倘若肖挺能够自行了断此事,也就不至于和表妹产生不快,毕竟是自家人,免得伤了和气。他知道英梅也是个性情中人,自有她的意志和主张,他跟她直接对话,两人有可能会闹僵。想到这里,他离家悄悄地去找肖挺了。
肖挺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的村路,又回想起了前不久虎子和狗蛋溺水而亡的事情。两个孩子给了他很深的印象,近一阵,他一闭眼,就仿佛看到他俩出现在他面前,缠着他,闹着要去绵河游泳。虎子游过绵河时高兴的手舞足蹈的样子和狗蛋在绵河中心兴奋的哇哇大叫的神态,在他的脑海里连续不断地闪现,及至后来在新塘里他俩紧紧抱在一起,在水中半浮半沉的可怕情形,和两人躺在棺材里,枕边放着他们上学时各自使用的书本等凄惨景象,在他的思绪里一遍一遍地掠过,他的心里充满了伤感,他无法消除两个孩子留在他头脑里的形象。
然而他更担心庆旺的境况,两个外甥离开了这个世界,作为他俩舅舅的庆旺却依然在现实中生活,他的痛苦是常人无法想象的。退一步说,他要是不举办婚宴,也就不会发生这件惨事了,可是他最终举办了婚宴,两个外甥随着各自的母亲前来赴宴,最后却命丧王村。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如此结果,虽说庆旺是无辜的,却又是有责任的,虽然他事先再三叮嘱过两个外甥千万不能私自去玩水,他至少犯了失察之过。实际上,这是一起极其罕见的偶发事件,其概率几乎等于零,但不幸的是,几乎为零概率的事情就这样在他的大喜之日发生了。这一事件的震撼,足以使王村的村民痛心疾首,心中有愧,更给遇难者的亲人们带来了终身的悲痛。庆旺不但背负着巨大的内疚感,对自己的婚姻还会产生莫大的后悔,他的精神可能由此而崩溃,他的信心可能由此而丧失,他的生活之路也可能由此而变得坎坷艰难和不可预测。
肖挺在对庆旺的担忧中,又想到了自身或许也是有问题的。不错,婚礼那天,庆旺交给他的任务只是陪客人们吃喝和聊天,就算是那样,他就可以完全无动于衷,不去关注两个孩子了吗?虎子和狗蛋对戏水的热情他十分清楚,绵河里他们狂热的表现足以说明了一切,他为什么会丧失了防患于未然的意识,没有协助庆旺做好防范事宜呢?在他刚到王村插队的第二天,村里就发生了溺水死亡的事情,王静江同王凯、庆旺他们来看他时,静江队长就提出了办一个游泳训练班的设想,以防止类似事故的发生。训练班开班后,在以后的整整七年之内,在王村,此事已经彻底杜绝,可见他的防范意识是多么的强烈,自己为何就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呢?正是因为如此的麻痹大意和疏忽,结果酿成了两个孩子溺水死亡的大祸,既然庆旺犯了失察之过,自己不也是犯了这一过错吗?固然,自身的过失,外人自然不会来追究,但是他的内心难道就能够安宁了吗?世上没有后悔之药,对此事的后悔,将同样长留在他的心中。
肖挺不敢再想下去了,他的身上已经开始冒汗了,好在徐连来了,正好把他那伤感的思绪给拉了回来。
徐连一进屋,就见肖挺神色黯然,眼中隐约可见泪花闪现,他问道:“你又在想庆旺外甥溺水的事情了吧?”
他用手抹了下眼睛,没作回答。徐连对他说:“事情已经过去好多天了,你不要再多想了,人死不能复生,想多了等于是在给自己添堵。再说小孩是庆旺的外甥,与你并不相干,犯不着一直记挂在心里。”
肖挺仍然不说话,可是对他瞪了一眼。
徐连只当没看见,他打量了一下厢房,夸他说:“哎,还别说,你这屋收拾的比我表妹屋里还干净,大老爷们,做事比娘们还细心,我真是服了你了。”
“你到我这儿,敢情就是来讲这几句话?” 肖挺冷冷地说。
徐连嘻嘻一笑说:“肖老弟,我这两句话是见景生情,随便说说。我现在过来是想跟你聊聊,咱俩有好长时间没在一起聊过了吧?脑子里想到了你,我不就来了嘛。对,一点不假,我今儿个上门就是这意思。”
肖挺:“你想聊什么,你抓紧讲,我还有事,不能陪你太久。”
徐连进屋时说庆旺两个外甥与他不相干的话,他听了不快,再加上他对徐连的了解,总觉得此人的气味有些不正,他不想和他多啰嗦,就故意说自己有事,目的是想让他知趣而退。
徐连可不在乎他有事没事,他悠悠地说道:“聊天嘛,总得要好好聊聊,抓紧讲,那不叫聊天,那是发生了紧急情况,得赶紧说,赶紧处理。你有啥事,着急,上杆子撵我?不是一会儿我表妹要来你这儿,嫌我碍眼吧?肖老弟,你尽管放心,她几时过来,我就几时离开,决不多待一分钟,咋样,咱徐连够意思了吧?”
肖挺苦笑着对他说:“瞧你这张嘴,说的是啥话,英梅是你表妹,你说话得庄重点。”
徐连说:“所以嘛,咱俩还得慢慢聊,而且还得象你讲得那样,聊起来要庄重,要聊的象那么一回事,你说是吗?”
肖挺不屑地说:“就你说的那种聊法,我看是废话连篇,聊天聊的象一回事?像啥事,你倒是讲给我听听。”
徐连忽然转了语气,他说:“既然你不耐烦,我也甭逗你玩了,咱们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今儿个我来找你,不是来同你闲聊的,而是想和你说件事情。”
“这不就对了嘛,刚才你那就叫废话,有事说事,聊哪门子天。讲,啥事?”
“我想问问你,你和我表妹的事,现在进行的咋样了?”
“嗯,你问这......,咋讲呢?” 他沉吟了一下,而后说:“反正就是那么一回事吧,挺好的。哎,你咋想起问这事来了?”
“老弟,你这话就见外了不是,英梅是我表妹,你我之间关系也挺不错,别人不想,我能不想吗?该关心时还得关心嘛。” 徐连摇晃着脑袋说。
他的话倒也无可指责,肖挺点点头说:“既然你提起这事,我也想问问你,你对此有何看法?”
“实不相瞒,咱打心底里高兴呀。瞧你俩,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傻子都能看得出来,你们两人是眉来对眼去,话唠对嘴碎,绝对般配,不但我高兴,全村人也都高兴着呢。”
撇开俗气不谈,他的比喻倒也蛮有趣。肖挺的心情似乎也好了一些,他说:“郎才女貌,那不是扯淡嘛。我声明一句哟,我是凡夫俗子一个,可不是那种所谓的满腹文采的风流才子,英梅也不是大家闺秀般的红颜佳人,她和我一样,都是知识青年,命运把我们连接到了一起。你作为她的表哥,能有这样的态度还不错,我在这里谢谢你了。”
不料此时徐连的话却拐起了弯,他说:“你先别忙着谢我。话是那样讲,可是我仔细一想,总觉得此事好像有些问题,似乎不很妥当。”
“哦,你倒是说说,有什么不妥当?”
徐连说:“你不是喜欢分析嘛,那你就给分析分析,听听我讲得可对?你和我表妹是来王村插队落户的上海知识青年,什么叫插队落户?我的理解是,插队落户四个字其实包含两层意思,一层意思是插队,另一层意思是落户,细细分来,两者不能混为一谈。比如说插队,是指本身并不是队伍中的人,半道插了进去,最终还是不能同队伍中的人融合到一块,半道又退了出去,这就叫作插队。也就是说,我们是根生土长的当地人,本身属于队伍中的人,你们知识青年来咱这里,是属于半道插队的人,到头来你们很可能插不下去而返回城里,重新做回了城里人,重新开始了新的生活,这就是我理解的之所谓叫作插队而不是落户的意思。”
他的这番话,听起来是无稽之谈,讲得倒是有模有样,肖挺不禁对他有些刮目相看,他说:“你的话蛮搞笑,好,你再说说,落户又是啥意思?”
徐连用手指了指他说:“这都不知道,装傻是不?这不是明摆着嘛,知识青年在农村结了婚成了家,不就成落户了嘛。那样的话,也甭打算回城了,同咱一样,在农村待一辈子,真正做个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泥腿子吧。”
肖挺假装吓唬他说:“我要是把你讲的这番话给捅出去,破坏插队落户的帽子,你就算是戴上了。”
徐连摇着脑袋说:“别逗了,老弟,我是为你好,你还能把我给卖了?”
“为我好?不妨说来听听,你为我好在哪里?”
徐连:“你也不想想,你和我表妹好上了,两人在农村结婚生了孩子,不就真正成了落户的知识青年了嘛,到了那般地步,回城也就没啥指望了。咋的,咱这地方没待够,还想待一辈子?”
肖挺说:“待一辈子也未尝不可嘛,你们能待,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待? 王村的人也挺好呀。不过说实话,我俩现在根本就没想到结婚的事,国家提倡晚婚晚育,结婚还早着呢。”
“是吗?甭管早不早,老弟,我就问你一句话,两个年轻男女相恋的结果,大都是要结婚的,对此,你大概不会有不同的看法吧。问题是,如果你真的和英梅在农村结了婚,本地的情况你俩是清楚的,属于贫困地区,难道我表妹会心甘情愿同你一起过一穷二白的生活?”
徐连所说的结婚以后的生活,肖挺和英梅确实不曾想过和不曾谈过,虽然徐连说的是“如果”,但肖挺对如果的情形也很难作出回答,他在沉思,竭力使脑筋朝那上面去想想。忽然间,他察觉自己已经着了徐连的套了,很显然,徐连的意思,就是要把他引向他所设计的话题,进而跟着他一点一点地往下谈,目的是什么呢?看来他是想阻止自己和英梅相恋,如果是那样的话,别听他嘴巴讲得好听,他打心底里为他俩高兴,他今天前来,真正的目的是来拆台的。
果然,徐连接下来说:“所以嘛,老弟,我看你别再自作多情了,依我看,你俩还是分手得了,那样的话,对你们两人都好,否则一块儿遭罪。”
听了他的话,肖挺说:“徐连,我和英梅彼此之间的感情是真诚的,你那个插队与落户的分析没用,打动不了我们。”
徐连说:“你是个明白人,你好好想想,难道我的话没有道理吗?我是为你俩好,当然,我更要为表妹着想,更要为她好。”
肖挺说:“我已经表明了我的态度,在此我可以明白告诉你,无论你是何种想法,我和英梅的事情,不希望任何人干扰或从中作梗。你说更为她好,你就去和她谈,这个话题,我不想同你再继续聊下去了。”
徐连见自己原本设想好的拐弯抹角的劝说不起作用了,他有点气恼地说:“敬酒不吃吃罚酒,对不?我看你有那个意思。不想谈了,是吧?好,不想谈就算了。不过我还得再说一句,别以为你会分析,别人就不会分析,实话告诉你吧,你俩的事情我都给分析过了,别看你们现在弄得像那么一回事,到头来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空欢喜一场,根本走不到一块,你信吗?” 听了肖挺不以为然地说了“笑话”两个字后,他伸出手说:“不信,咱俩可以打个赌,看你们究竟会有啥子结果。”
肖挺边推他出去,边说:“去去去,你回去同自己打赌去吧。”
徐连跨着门槛说:“好,我走,我这就走,你等着看下一出吧。” 他也没说下一出是怎么回事就离去了,下一出又该如何玩法,肖挺就只有等着接招了。
徐连走了,可是他所说的那个结婚后生活的话,却给了肖挺很大的触动,到目前为止,他的确没有想过那方面的事,英梅也同样没有提起过,现在经徐连一说,想想还真的成了问题了。纵然自己嘴巴讲得很硬气,当地人能生活下去,他俩也能生活下去,那其实是精神和信心所驱使的话语,稍一细想,不免有些空洞。一个人好办,两个人组成了家庭,有了孩子,现实状况确实比较贫困的话,还能保持先前饱满的精神和坚定的信心吗?他想到也许自己不会有什么问题,可是英梅呢?他不敢为她打包票。再说,真的走到了那一步,他能给予她的,除了情感,舍此还能有其他的东西吗?倘若仅仅只有情感,他认为自己不免是有愧于她的。英梅给他的印象不只是普通的美貌女子,而是他心目中超凡脱俗的圣女,她在象棋上的飞跃和超然,甚至连他都望尘莫及。在短短半年不到的时间里,她从对弈棋一无所知到棋艺精湛所达到的境界,那是一般人所不能企及的,由此可见,她绝对是个聪明绝顶的人,这样的女子,跟着他在贫困的生活里摸爬滚打,他实在有些于心不忍。有人会说,美好的生活是靠人去创造的,此话诚然不错,但在文革的后一年里,可供选择的生活机会实在是少之又少,人们仍然处在一片迷惘之中,很难看清今后的发展方向。希望和现实毕竟有着一定的距离,眼下,肖挺想到徐连所说的那种生活也是非常自然的,好在他没有气馁,因为那毕竟不是现实的生活,相对现在而言,只是一种假设而已。他知道,文革后的社会肯定会发生巨大的变化,当下经历过文革的人们,对以后的变化是难以想象的。他相信到那时,生活也会同时得到极大的改善,他对和英梅相恋的结果,仍然是满怀信心。纵然如此,现实生活却是首先要予以考虑的问题,无法回避,对此他们考虑好了吗?显然没有。然而,徐连说竹篮打水一场空又是什么意思呢?他并且为此要同他打赌,想到这里,他心里不禁犯起了嘀咕。徐连其人,平时说话和做事经常会不着调,使人难以相信,他说的话,人们只是一听了之,不能当真,可是他说竹篮打水一场空时却毫不犹豫,信心满满,还抢着要同他打赌,他的信心从何而来?肖挺当然极不希望自己平生第一次或可能是唯一一次真正的爱恋会变成无果而终,他对英梅的感情可谓是刻骨铭心,倘若他俩的相恋真如徐连所说的那样,对自己不啻是灭顶之灾般的打击,他不敢想象那种打击是如何的残酷和无情。但从他和英梅现在的情况来看,徐连的话是在吓唬自己,虽然令人费解,他说此话时肯定的态度,又似乎是事出有因。的确,生活中有许多事情,不完全是由当事人一方的意志所能决定的,爱情也是如此,需要双方共同坚守和努力,最终才有可能获得圆满的结果。英梅对他的情感同样是真诚的,他对此充满信心,徐连的这番话,同他平时所说的话一样不可信,只不过是那种所谓的空穴来风罢了。
徐连来后的第二天下午,南北两队的人在田里干活,三点多钟时,天空乌云密布,接着下起了一场瓢泼大雨,干活的人们浑身淋的透湿。雨看上去一时半会停不下来,两个队同时收工了,人们冒雨纷纷跑回家里。
雨下了一个多小时才停止。傍晚时分,太阳在即将落山时又露脸了,夕照下的晚霞绚丽多彩,姿态华美,令人过目难忘。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呼吸起来带着一丝甜味,沁人心脾。田野的芳香气息扑鼻而来,各类花草被雨水洗涤的鲜艳欲滴,在晚霞中,连同田里快要成熟的庄稼,浓妆艳抹,各种色彩展现到了极致。在城市中,人们在公园里领略不到大自然真正的妩媚娇娆,农村生活中却有着大自然所特别赐予的享受,面对如此瑰丽的景色,人们心里有着无比的欣慰。
肖挺在灶台上生火做饭,英梅走进屋来,她神情木讷,两眼红红的,像是刚流过眼泪。一见此情,他赶紧摆弄好了柴火,起身问她:“瞧你的模样,你怎么了,跟谁争吵过?” 听了他的话,她一转身跑到厢房里,头伏在桌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英梅在王村七年的插队生涯中,待人和善,她脾气虽有点倔强,性格却很温和,从不与人争吵。肖挺十分诧异,不知她为何哭泣,他打了一盆水,搓了条毛巾递给她。
她停止了哭泣,接过毛巾擦了擦脸,随手把毛巾放在桌上,用一种责怪的口气对他说:“你是怎么搞得,你要徐连同我谈话,他找我谈了,我跟他吵起来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他和我谈咱俩的事情?”
肖挺的神色一下子变了,他急切地问:“听你的话,莫非他对你讲,是我让他去找你谈话的?”
英梅:“他就是这么说来的。”
肖挺拍了下桌子,气愤地说:“徐连那家伙,断章取义,挑拨是非,欺人太甚。”
“他来过你这里?” 英梅问。
“是的。就在昨晚,他来过,劝说我和你分手,真不知道他动的是啥脑筋。” 他把昨天徐连同自己的谈话原原本本地对她说了一遍。她恍然大悟,说道:“他今天对我口口声声讲,是你叫他来和我谈话的,我挺纳闷,好好的,你为何对他讲这话。现在事情弄清楚了,原来我这表哥有点邪门,我们得提防着点。”
肖挺问她:“他对你说了些什么?”
“同昨天对你说的话差不多,起先我不理他,他急了,说是我住在他家里,他就得管着我,后来我俩吵开了,大姨还帮着他说话,真是气死我了。”
“他想干嘛,难道真的想拆散咱俩?”
“哼,就他那德行,他也配给我们洗脑筋,我俩光明正大,王村人谁不知道我们的关系,他想使坏,门都没有。”
肖挺说:“昨天徐连离去时,他要我等着看下一出。今天他和你谈及此事,莫非就是他的下一出?我担心他接下来可能还会来闹事。”
英梅说:“他想起风,咱不下雨,没啥可担心的。我俩之间的感情是不能分割的,天塌下来,我们共同顶着。”
肖挺攥紧她的手,以此表达了自己的信心,英梅深情地望着他,两人发出了会心的微笑。
可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此时徐连竟然领了几个人来到了门前,他也不进屋,冲着屋内大声喊叫:“姓肖的,你给我出来,咱俩有话说。”
肖挺朝窗外看了一眼,对英梅说:“他干嘛,疯了?你先在屋里待一会,我出去看看。”
英梅赶紧叮嘱他:“你小心点。” 他对她笑了笑。
他走出厢房,来到门前一看,嚯,跟着徐连来了五六个年轻人,仔细一瞧,这些人全是徐连的本家,都姓徐,看他们的架势,像是来打架,很显然,他们受了徐连鼓动,是来帮他站桩助威的。
肖挺并不怕他们,他想徐连这家伙真会惹事,领了本家的人吆喝上门,真的要打架,不是街上打了就能跑的,本乡本土的,谁打了谁都不好,一个也甭想跑掉。他心里暗暗发笑,首先开了口,他开门见山地说:“徐连,你领着几个哥们来找我,看样子,敢情是想来打架?”
徐连手指着他说:“昨儿个我就对你说过了,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劝你的好话不听,偏要让我来横的,你看事情该咋了断?”
肖挺:“你有话好好说,手别乱指,你那芦柴杆似的手臂,经得起折腾吗?你先把手缩回去,咱再说话。”
他领来的人中有个愣小子,说话有点结巴,他冒冒失失地说:“哟,看、看不出来,姓肖的平时蛮.....蛮和气,这会儿说话还挺、挺冲。徐哥,你叫咱干、干、干啥来着?你给、给个话,咱帮你狠狠揍、嗯、揍、揍、揍他。”
肖挺微微一笑,对他说:“老弟,你说话悠着点,别噎着。不瞒你说,文革开始那会儿,上海喜欢打架的流氓我也见过不少,别看我平日温顺,打起架来咱也不含糊。仗着人多是吧?那不叫本事,想显本事,咱俩挑个没人的旮旯去单打独斗,我准保让你开、哎,开.....开开眼界,看看到底是谁、谁打了谁。”好家伙,在这紧要时刻,他还同他开了个结巴玩笑,可见他的心情是如何的放松了。
愣小子脸涨得通红,他手指着肖挺,脸却对着徐连,急急巴巴地说:“哎、哎,徐、徐哥,这、这、这......?”
徐连猛然间想起七年前在电灌站排队榨油那档子事,他有所醒悟,眼前的肖挺不是怕事的人,那时面对好几个人起哄,他都敢于呵斥他们,看来动硬的不行,先来个软和点的再说。想到此他对那个愣小子说:“你先别说话,咱们要以理服人,实在不行,咱看情况再定。”
愣小子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他朝徐连和肖挺两人同时白了白眼,不再吭声了。
肖挺对徐连说:“好啊,你要以理服人,你把你的道理讲出来听听。”’
徐连说:“你从上海到咱王村是来插队落户的,不是来谈女朋友的,如果你谈别的女朋友,咱也管不着,可是你和我表妹好上了,我当表兄的就得管一管喽。” 他回头问那几个随他同来的徐姓人说:“大伙说,咱管错了吗?”
有人马上就叫了起来:“没错,该管,你表妹住在你家里,你就有责任管她。”
徐连对肖挺得意地说:“听见了吧,这就是个理儿,你服不服?”
肖挺说:“你管她,你找我干嘛,保不成你是想连我一块管了?”
徐连眼一瞪说:“我管你干啥,我是要警告你,你最好离我表妹远点,别缠着她,否则可没好果子吃。”
“笑话,我缠着你表妹?我明白告诉你徐连,我和英梅根本就不是谁缠着谁的问题,我俩都是出于自愿的,你管得着吗?”
“我不管啥自愿不自愿,我就要你给句话,你到底罢手还是不罢手?”
“哟,我倒想听听,罢手咋样,不罢手又能咋样?”
徐连说:“很简单,你罢手,咱只当啥事都没发生,照样称兄道弟。不肯罢手的话,嘿嘿,可就别怪我徐某人不客气了,老实讲,你一个人在咱王村,我早一天晚一天的就能把你给开涮了。”
他的话还没落音,王凯、二娃、王妮他们来了,后面还跟着庆旺,他走的慢,精气神比早先差远了。
一过来,王凯就对徐连说:“好你个小子,找上门来闹事,欺负肖挺是外来人,对不?我告诉你,你别犯混,他这个知识青年,可是咱北队的宝贝疙瘩,动他一指头,北队能掰下你一条大腿,你信不信?”
二娃不耐烦地说:“跟他啰嗦什么,他是欠揍。” 说着话,他上前一把抓住徐连的胳膊,大吼了一声:“你小子要打架,来,咱俩先来干他娘的一架。”
徐连疼的龇牙咧嘴,他用力挣了几下胳膊,没用,那一年,为了掰手腕能赢肖挺,二娃专门练过手臂,劲大,把他揪得死死的,挣脱不了。
王凯对二娃说:“你放开他,他胳膊细,别给弄断了,他娘还指着他养活呢。”
二娃这才松开了手,徐连又是伸直,又是弯曲,接连甩了好几下胳膊。
王妮对肖挺说:“肖哥,你别怕他,二娃能打他好几个呢。”
肖挺说:“妮子,咱不想打架,咱也不怕打架。说真的,这架也打不起来,我见得多了,要打早就打了,费那口舌干嘛。”
王凯指着徐连带来的那几个人说:“你们干嘛,想跟着一块儿起哄闹事不成?徐连这家伙,你们不是不知道,他能惹出什么好事来,你们跟着他,不是给自个儿找麻烦吗?我告诉你们,肖挺背后,站的可都是我们王姓的人,谁要是欺负他,就是欺负咱们王姓人,明白吗?” 他想起了什么,接着说:“哎,据我所知,王、徐两姓还从来没有这样对峙过,今天可破了例了。保不成两姓一团和气的状况,今儿个要毁在你们几个人手里了?”
有个徐姓年轻人说话了,只听他说:“王大哥,咱哪敢胡来,是徐连叫咱来帮他装腔作势的。”
王凯说:“就是,你们年轻,不懂事,受了别人挑拨。肖挺和英梅都是上海知识青年,我可不是在吓唬你们,知识青年是上面重点照顾和保护的对象哟,你们可别犯浑。他俩的事,你们都别插手了,快回家去吧。”
那几个徐姓年轻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半晌说不出话来,稍后那个愣小子出面说:“王、王.....大哥,我们回去可以,但你们得保、呃保证,别等咱们一、嗯、一转身,你们把徐连给揍、揍了,那可千......万、万、使、使......不得。”
王凯说:“你们尽管放心回家,谁也不会揍他。再说,他那身板禁得起揍吗?几拳就能把他给打散了架,大家回去吧,准保没事。”
听了王凯的话,几个徐姓青年便一哄而散了。
徐连见情,胸中很是憋闷,却又无可奈何,他也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好似失了魂似的愣愣地站在原地。王凯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给拍了一惊,王凯说:“徐老弟,不是我做大哥的讲你,你做事也太莽撞了,你带那些人来干嘛,肖挺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有话好好说,犯得上兴师动众吗?”
徐连喃喃地说:“我不是想吓唬吓唬他嘛。”
二娃面露不屑地说:“算了吧,你吓唬肖老弟,你这辈子就甭想了。你在王村能吓唬得了谁?别人不说,你吓唬一下王妮看看,你能吓唬得了她吗?”
王妮鼻子一哼说:“他不定有我力气大,他吓唬我,我才不怕他呢。”
徐连苦着脸说:“你们出面,我认栽还不行嘛。不过你们得评评这个理,肖挺勾搭我表妹,他也有错嘛。”
英梅站在边上有好一会了,此时她听了徐连的话,上前一步说:“徐连,你说话注意点,我是那样好勾搭的吗?”
徐连蛮横地说:“咱大老爷们说话,你别插嘴。”
英梅呛了他一句:“你算是哪门子的大老爷们?在家里你和我吵,在外面你和别人吵,你婆婆妈妈,连个女人都不如,我真为你害躁。”
肖挺说:“我不懂啥叫勾搭,我更不会去勾搭我所热爱的人。今儿个英梅在这里,我俩可以明确告诉你,我们是真心相爱的,希望你不要从中干扰。”
英梅说:“你是我表哥不假,但表哥就能管表妹了吗?所以这件事你别插手,我有我的权利,不是你能管得了的。”
王凯对徐连说:“老弟,他俩的话,你都听到了,这下该没话可说了吧?”
徐连说:“英梅同我们住在一起,咱不是也担着责任嘛。”
“哦,你担啥责任,你倒是说给大伙听听。” 王凯说。
徐连正在犹豫讲还是不讲时,大队书记汤国胜路过了此地。汤国胜近五十岁,瘦长个儿,黑皮肤,方脸,精气神不错,具有农村干部的实干模样。
他见门前簇拥了不少人,便弯了过来,边走还边说:“瞧你们这些人,不会是站在门前开会吧?”
大伙同他打起了招呼。徐连垂头丧气的模样立刻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对他说:“你这家伙,别是又出啥幺蛾子了吧?”
王妮说:“汤叔,你真有眼力,他刚才在此闹事,要同肖哥干架哩。”
徐连忙说:“汤书记,你别听妮子瞎说,我是想问他几句话来着。”
汤国胜说:“哦,问啥话,我能听听吗?”
徐连不敢搭腔了。
在征得肖挺和英梅两人同意后,王凯把刚才的事情对汤国胜说了一下,他听完后,首先对肖挺和英梅说:“既然出了这茬子事,我也不妨问你们一声,你俩恋爱都是自愿的吗?”
两人同时点了点头。肖挺说:“我们俩在王村共同插队七年,彼此之间有了很深的感情,如今我们的关系进了一步,完全是双方的情感所致,对此,王村人可以为我俩作证。”
汤国胜问英梅:“他说的话,你同意吗?”
英梅坚定地说:“是的,他的话说出了我的心声。”
汤国胜哈哈一笑说:“这不是很好嘛,我支持你们并为你们高兴。” 他转对徐连说:“徐连,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两个多么好的知识青年,挺优秀,他俩的年龄也不小了,俗话说君子有成人之美之心嘛。你是英梅的表哥,你更应该关心她,爱护她,不应该对她横加干涉,你要反省自己的行为,要改变一下态度,我看此事就到此为止吧。”
徐连看事已至此,只得无奈地说了出来,他苦着脸说:“汤书记,我也是迫不得已呀,我二姨,噢,就是英梅的母亲,她年年给我们来信,再三关照,说是千万不能让她在农村谈对象。我实在没辙,对他俩劝说,可他俩不听劝,你说我该咋办?” 说着话,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封信递给汤国胜。
汤国胜把信在手里掂了掂,他问徐连:“你是想让我看这封信?”听徐连说“是的”,汤国胜说:“算了,我还是不看了吧。”
徐连急着说:“你一定得看,你看了,就知道我的苦衷了。”
汤国胜“哦”了一声,这才把信打开,草草看了一遍后,自言自语地说:“话是说的不轻,可事情没那么严重嘛。” 他把信交还给了徐连,接着对大家说:“我作为大队书记,就此事表个态。肖挺和英梅是上海知识青年,到咱大队插队落户已经有七年了,他俩的岁数也不小了,我没记错的话,两人今年都是二十六岁了吧。他俩恋爱完全是合情、合理、合法的,任何人无权干涉,一旦干涉出了问题,是要负法律责任的。至于英梅母亲的态度,她们母女之间当然可以就此事进行协商,同样,只要不出问题,外人也无权干涉。” 他对徐连说:“徐连,你是王村人,我希望你做一个遵纪守法的好村民。”
汤国胜书记的表态,乃是对肖挺和英梅的相恋做了一个定论,事情到了这般地步,徐连也无话可说了,他向汤国胜保证,自己再也不会去干扰生事了。
至此,一出闹剧总算是告一段落了。
当晚,英梅心情不好,无论肖挺如何劝说,她就是听不进去,说什么都不愿回到徐连家,她要他自己去解决住宿,把床让给她睡。肖挺见她情绪不稳定,无奈之下就遂了她的意思,把她安顿好以后,自己到王凯家里借宿一晚。
睡前,两人聊起晚间那场闹剧,就听王凯说:“肖老弟,你说徐连要同你打赌,你和英梅的事到头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我琢磨了一下,不瞒你说,我的结论是很有可能如他所说,你俩的结局不能尽如人意,你要做好这方面的思想准备哟。”
肖挺被他的话吓了一大跳,他喃喃地说:“不能吧,我和英梅是真心相爱的,怎么会出现那种结局?”
王凯说:“反正咱俩也睡不着,不妨来分析一下,看看徐连所说的结果,可能性有多大。”
“徐连的话也能相信?” 肖挺说。
“不是说相信他的话,但可以作为一个参考嘛。” 王凯说:“他讲这番话有两种可能,一是他信口开河,以此来镇住你。二是他或许也作了一些分析,不过他的分析是出于英梅母亲的态度,而我们现在要分析的是综合性的因素,因此是比较全面和可信的。”
肖挺:“王凯兄,你如此一说,我脑子有点乱,有些害怕。你倒是给讲讲,综合性的因素指的是哪些方面?”
王凯:“你平时的许多分析是很有见地和很有道理的,为什么现在你说自己脑子有点乱呢?依我看,害怕英梅与你分手固然是一个原因,其实更主要的是,应了弈棋时的那句术语,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是旁观者,不受影响,脑子自然就比较清醒。”
肖挺点头说:“看起来有这么个意思,你接着说。”
王凯指出:“综合性的因素来自三个方面,首先讲英梅的母亲。记得以前你曾对我说起过,她的母亲性格十分倔犟,女儿插队落户,她千方百计去阻止,最后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同意英梅到王村投亲插队,其脾气之执拗,由此可见一斑。徐连之所以对你俩进行干扰,很大程度上就是源自于他这个二姨不允许女儿在农村谈恋爱的态度。那么,这位母亲的态度有多强硬呢?你应该注意到在闹事那会儿,汤书记在看了徐连给他的信后,说了这么一句话,'话说的不轻,可事情没那么严重’,汤书记的话是什么意思?说明英梅母亲的态度非常强硬,犹如一块铁壁竖立在那里,难以穿越。汤书记起先对徐连说,事情到此为止,可是在看了信后,却以大队书记的身份作了个表态,耐人寻味。他为何要表态,其实就是这位母亲的强硬态度所导致的。肖老弟,你和英梅的事情要想继续下去,你必须要过她那一关,而她那一关,看起来很不好过哟。我们知道,世界上最伟大的爱是母爱,试想,当你面对母爱和执拗相结合时,请问,你有几分把握?”
王凯的分析,让肖挺惊出了一身冷汗。当徐连说出英梅母亲的态度时,他是有所考虑的,但他想到的是个别家长对子女恋爱的一般干涉,其实在生活中也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那种干涉,只要恋爱双方共同坚守,一般也起不到多大的作用。然而现在经王凯一分析,倘若事态的发展真的是那样,他问他有几分把握,说实话,他心里根本就没底。仅仅是这一个方面的因素,他的信心就受到了挫折,何况还有其他的因素,且听王凯如何作进一步的分析。
王凯见肖挺眉头紧锁,他继续往下说:“另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来自于社会。文革时期国家产生了很多问题,文革以后社会必然会有重大的改变,目前看似风平浪静,不过只是短暂的过度阶段,随后而来的改变将涉及到社会的各个方面,如社会秩序问题、工农业生产问题,还有教育问题、文化领域问题……,等等,等等,各种问题无所不包,当然也包括关系到千家万户的知识青年插队落户的问题。所有这些问题的改变,全都是出于主观意识和客观需要的改变,拨乱反正,社会之前的混乱将会彻底结束,在如此巨大的变革中,人们的思想认识必然会跟着一起转变。根据以上所说的情况,我敢断言,知识青年大规模回城已是指日可待。肖老弟,你不妨实话实说,一旦知青大规模回城,你还会选择留在我们这里吗?”
毋庸置疑,文革后的变革是必然的趋势,王凯所说的知青回城的可能性极大,他的提问,对个人来说确实是重大的事情。然而肖挺不相信,他和英梅是相爱的知识青年,纵然回城,两人的恋情必然就会中断吗?他质疑王凯,王凯却说:“事情也并非全是那样,但是在社会的变革面前,个人同样有许多不确定的因素也是客观存在的。在人们的思维里,有些想法,正确与不正确并非是泾渭分明,也无所谓对与错,所以各人的想法也是各有不同。说得明白一点,你能保证英梅的想法自始至终能同你保持一致吗?”
肖挺不得不承认,王凯的分析是具有现实意义的,但他说:“英梅对我的感情是真诚的,我更是真心爱着她,难道这也会有变?”
王凯说:“就目前情况来看,你俩的感情确实是诚挚的,不过我要提醒你,感情这玩意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我不敢说以后她对你的情感是否会有所变化,我只是想说,英梅是个非常聪明的女子,我们知道,聪明的头脑是很活泛的,至于活泛到对具体事物的想法和做法,那就要看各人自身的认识和品格而定了,第三个方面的因素就在这里。比如你肖老弟,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都是比较优秀的,脑筋也很活泛,你对外界事物的看法,有着自身特有的信念,意志坚定,感情执着。但据我观察,相对你而言,英梅可能就显得稍逊一筹,正因为如此,你俩的未来,很可能会存在着一定的变数。”
肖挺说:“她的意志没啥问题呀,当年学习棋艺就得到了很好的证明。”
王凯说:“学棋不过是某一个方面,有关一个人的意志如何,也是要给予综合判断的,说来非常复杂,具体的情况我也说不上,你出于对她的情感,可能会出现认识不清的问题,反正我的感觉就是如此。我再说一遍,老弟,她的认识和意志,跟你的认识和意志是相对而言的,这一点也许特别重要。”
他不得不承认,王凯三个方面的分析透彻而又准确,对自己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那一晚,他迷惘并带着难以言说的伤感,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将近黎明时分,他才渐渐入睡。
半个月后的一天,英梅母亲王媛来到了王村,王村是她的家乡,三十多年前她离开此地,此次归来,是她出走后首次返回故里。
徐连在闹事以后,深感自己想改变英梅和肖挺的相恋已经是无能为力了,他担心二姨将来会迁怒于他,为得以开脱,他写了一封信给她。在信上,他详细地叙述了表妹恋爱的情况,同时对肖挺作了着重介绍。平心而论,他的介绍是客观的,他综合了王村人对肖挺的看法,给了他一个较为中肯的评介。他的意思是,英梅选择肖挺也不错,王村人为他俩的相爱而高兴。但在信中他不加说明,而是通过对肖挺的介绍和评介,隐隐透露出了他的这层意思。出乎意料的是,王媛接信后没几天便来到了王村。她的到来,使徐连一方面认为自己已经尽到了责任,脱尽了干系,今后此事如何发展便完全与他无关了。另一方面,这几年二姨频频写信给他们,让他们阻止英梅在农村谈恋爱,她此番前来,他的直觉告诉他,她是来阻挠英梅和肖挺相恋的,看来他俩的事,定然是凶多吉少了。
母亲此次突然来到王村,是英梅压根儿没想到的事情,在见到她的那一瞬间,她简直惊讶到手足无措,说不出话来。她即刻想到,在她插队期间,她从未来过王村,此行必然有举足轻重的事情,否则她决不会冒着酷暑仓促赶来。一时的惊讶过去后,她就想问母亲,但却看清了她的表情,竟然到了如此的程度:她满面怒气,脸色铁青,太阳穴上的青筋凸起,嘴唇不停地颤抖,同样说不出话来,她眉头紧皱,仿佛里面透出一道寒光的两只眼睛稍稍眯缝,气愤而又辛酸地盯视着她。面对她可怕的神情,英梅有着一种异常的恐慌,母亲对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态度,此次大动肝火,无疑是自己闯下了什么弥天大祸。她的思绪在飞快地进行反省,只是在几秒钟的时间里,她就得出了结论,自己并没有做错过什么事情呀,母亲的到来和恼怒,肯定是为了她和肖挺关系的缘故。她估计一定是表哥给她写了信,她对她在农村的恋爱是竭力反对的,想到此,她不由得浑身都在冒汗。
果然,王媛一见到徐连和他母亲,说了几句离别之情的话后,就转而开始责备起了他们母子两人。她说她把女儿交给他们,是她对他们的一种信任,他们却违背了她的意愿,任由英梅在农村谈起了恋爱,并且在一个较长的时间里不曾给她通知,他们非但没有尽到责任,对此事也有隐瞒之嫌。她动了肝火,一个劲地责怪和数说着徐连母子俩,任凭他们如何解释,她就是听不进去。面对二姨如此气愤和固执的态度,徐连总算当面领教了她的厉害,他擦着额头上不断沁出的汗水,实在有点儿难以招架。
王媛的到来是中午时分,英梅看她责怪大姨和表哥,她不想待在家里听她呵斥他们,下午仍然出工去了。不知是路上辛苦还是一番恼怒训斥而出现的劳累,王媛也不去阻拦女儿下地干活,待英梅和徐连走后,她也不再去搭理她的姐姐,径自去女儿屋里休息了。
在晚饭前后的一段时间里,英梅显得小心翼翼,她故意装的轻松自如,好像自己不清楚母亲生气的原因,她置她的态度于不顾,反而极力去迎合她的意思,处处陪着笑脸,甚至象儿时那样在她面前撒娇,以此来赢得她的高兴。王媛却一直紧绷着脸,始终不和她多说一句话。到了夜晚,屋子里只有母女两人了,在母亲深沉的目光下,英梅不安地搓捏着衣服的下摆,她的心在“扑通、扑通”地跳动,她知道母亲即刻就要朝她发怒了。
可是,王媛看了女儿好一会,后来却以一种爱怜的心情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随后她拉着英梅的手,用温存的语调对她说:“小梅,你真是令我操碎了心。徐连写信给我,告诉我你和那个上海知青恋爱的情况,我特地请了病假赶过来,希望你能够理解做母亲的心情。”
英梅问:“他在信里瞎说了我些什么?”
“没说什么呀,他很客观地谈了一下这件事,而且对那个知青的评介也不错,这不,信我都带来了,不信你自己看看。”
王媛说着话,同时把徐连的信从口袋里掏出来,递给了女儿。
英梅把信打开看了一遍,徐连在信上并没有添油加酱的胡说一通,相反确实给了肖挺正面的评介,这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他的态度居然同闹事时判若两人,从字里行间来看,他似乎对肖挺也有好感。她在大惑不解的同时,稍稍松了一口气。
王媛却说:“自从你来王村插队后,我每年都要写信给徐连母子俩,让他们管束住你,不能让你在农村谈恋爱。你应该看出来了,徐连之所以要阻止你们相恋,那完全是在应付我这个做二姨的,其实他对你选择的这个人还是比较满意的。虽然我不曾见过那姓肖的,我也相信你的选择肯定不会错,但问题是无论对方情况如何,你可千万不能在插队时期谈恋爱,对此你一定要慎重考虑呀。”
英梅说:“妈,我是十九岁时来王村插队落户的,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我已经老大不小了,今后应该有自己的生活道路,当一个我所喜欢的人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我为什么不能去与他相爱呢?”
王媛叹了口气说:“小梅,妈不是说你今后不准谈恋爱,而是说你目前不能谈,这两者之间是有所区别的。”
英梅不以为然地说:“说实话,我不认为有什么区别,我和肖挺是恋爱关系,我俩现在也没有考虑结婚的事情呀。”
王媛说:“傻丫头,你怎么就不好好想一想,知识青年在插队落户期间谈恋爱,继而发展到结婚、生孩子,那是个什么性质的问题?那就是说,两个人真的要在农村落户生根了呀,事情一旦到了那种地步,对当事人来说,上调几乎是不可能的,回城也就此断了念想。如果是那样的话,我问你,你真的愿意同姓肖的在王村待一辈子吗?”
英梅说:“你所说的情况不可能会发生,我再说一遍,我和肖挺目前根本就没有考虑到结婚的事。”
王媛说:“我是上海市级医院的院长,难道我对国家政策的了解还不如你吃得透?小梅,我不是在吓唬你,根据我的分析和判断,如果知识青年有上调的机会,上级领导的考虑,一个很重要的前提是谈恋爱的知青和没谈恋爱的知青是有区别的,也就是说,没谈恋爱的知青肯定会优先考虑。”
“怎么会是那样?” 英梅对此似乎不大相信,她说:“就整个大队来说,只有我和肖挺两个上海知识青年,如果有上调名额,不会有其他人来竞争,你说的这种情况是不存在的。”
王媛说:“你没当过领导,不知道当领导的心态,我是一院之长,自然是深有体会。领导考虑问题,是从大局着眼的,不会局限于小处。你应该很清楚,在全公社范围之内,肯定有不少上海知青或其他地区前来插队落户的知识青年,但上调名额却是有限的呀,如何分配名额,公社领导无疑要做充分的调查,如此一来,你能排除掉我所说的上述情况吗?”
英梅对母亲的话感到很吃惊,同时觉得她的话在道理上好像是说得通的。她作了个换位思考,假如她是公社领导,面对有限的上调名额,又该如何去处理呢?她能够为此而拆散两个正在热恋中的年轻人吗?换位思考的结果,她不得不承认,母亲的话确实有一定的道理。
王媛见她若有所思,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刚才我只是说了一个方面的情况,其实问题还不少哩。你想,今年是文革后的第一年,国家正处于百废待兴之际,这一时期过去后,很快,各种政策必将会接踵而至,不断出台,社会将会有一个全面的变革,而知识青年插队落户的问题也一定会得到根本的解决,虽然这一切都需要循序渐进,逐步予以解决,但进展会很快到来,谁又能预测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英梅坚定地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抛弃我所热爱的人。”
王媛说:“小梅,你先别把话说得太满了。妈是过来之人,懂得爱情不过是生活中的一部分,而生活却是错综复杂的,着眼于一时一事,有些事情固然会有不错的结果,有些事情却会适得其反而最终酿成苦果,以至抱憾终身,那样的例子屡见不鲜,比比皆是。”
英梅不想反驳她的说法,她清楚,生活中的一切固然千头万绪,难以描述,然而那是指生活本身而言,至于具体到每一个人的情况,却又是人人不尽相同,各有自身特定的生活轨迹,不可一概而论。衡量生活的精彩与否,实际上是有一个标准的,那就要看日子过的是否踏实和充实。出于她对肖挺的了解和信任,她对将来的生活充满信心,并对此坚信不疑。母亲的说法打动不了她的心,她不想去与她诉说和争辩,是因为她不愿在这个问题上多费口舌。
母女俩沉默了好一会后,王媛又一次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用凄凉的口吻说:“小梅,你爸走得早,许多年来,你我母女两人相依为命,如今我也渐渐老了,今后的日子妈离不开你,需要你来照顾。你和那个肖挺一旦成立了家庭,很有可能会出现两种情况,一、你们在农村落户生根。二、或许你们会上调,但不一定上调在同一个地方。两种情况的生活都是不可想象的,到那时,我还能指望依靠你们吗?”
她的话触动了女儿的心思,英梅眼里闪起了泪花,声音也随之而颤抖了起来,她说:“妈,你的话使我非常难受,女儿和娘是最贴心的,无论以后如何生活,我们决不会离你而去。不过你说的两种生活也许不会存在,仅仅是设想罢了。”
王媛说:“也许真的会是那样呢?设想并不是空穴来风,它毕竟有一个现实的前提,至少我目前所能设想到的情况就是如此。我问你,你能保证以后不会是这样吗?”
以后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生活在当下的人们是无论如何也说不清的,又怎么能够去给予保证?英梅想到母亲的辛苦,在自己插队落户的七年间,她一个人在上海生活,孑然一身,孤苦伶仃,一阵悲伤涌上了心头,连带着母亲先前的话使她伤感,此刻禁不住潸然泪下。
母女俩谈论了许多,王媛的意思是想看到女儿对肖挺能有一个明白了断的态度,英梅却始终不予表态。
王媛见情,不禁也落泪了。沉默了一会后,她掏出手巾,先是给女儿擦了擦眼泪,接着自己擦了一下,继而拉着英梅的手说:“小梅,妈不想让你在插队落户时谈恋爱,是因为这段时期内有许多不确定的因素存在,特别是在现阶段,变数很大。如果你和肖挺不再好了,也许就会去掉了不少麻烦,以后你回到上海再谈对象,我绝对不会阻拦你,我一片苦衷全是为了你好呀。”
英梅问她:“你怎么知道我以后一定会回到上海?”
王媛说:“我不是说过了嘛,现在的社会是处在维稳的阶段,稳定以后,相继而来必定有巨大的变动。社会的稳定,一个很重要的前提就是需要温馨与和谐,解决插队落户所遗留的问题,是社会温馨与和谐的一种具体体现,这个问题不解决,人心就会浮动。最近,年轻人到沪上医院开病历的人数有所增加,估计那些人大都是知识青年,看来他们是在为回城做准备。这说明国家在插队落户方面的政策已经有所松动,你回上海的日子应该不远了。”
英梅说:“照你这么说,肖挺不也同样能够回到上海了吗?”
王媛说:“说实话,知青回城,在现阶段毕竟还是有难度的,你是我女儿,我只能为你着想,顾及不到他人。”
知识青年返城,对英梅是一个很大的诱惑,但为了回沪而抛弃掉自己所热爱的人,而且是一个与自己同甘苦共患难达七年之久的人,这个人在精神上和生活上都给了她很大的帮助,同他分离,她不能接受并于心不忍。最好的方法是两个人一起回到上海,但母亲对此又是坚决不能接受的,客观上也存在着相当大的困难,几乎是不可能的,她的思绪在两难之间徘徊。
王媛来到王村,目的是来干涉女儿和肖挺的相恋,肖挺对此束手无策,他既寄希望于英梅的坚持,又无奈于她母亲的态度,她们母女之间私下商讨此事,作为恋爱一方的他是无法插足的,他甚至连最简单的表白都难以做到。两天时间过去了,他一筹莫展,只有焦急、苦闷和沮丧,好似在度日如年。王村的人也在着急,两个优秀的知识青年,在长期的劳动和生活中已经同他们结下了深厚的感情,现在他俩相爱了,这本该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却想不到英梅的母亲会从中作梗,村民们在失望之下,同样无可奈何。
北队会计王凯想到了一个主意,或许可以助力肖挺。他找到了队长王静江,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并要他去找大队书记汤国胜,对汤书记说明情况并提出建议。汤国胜同意了,各方在稍作安排后,以大队名义,举办了一个欢迎英梅母亲的茶话会。
王媛受到了邀请,她为私事来到王村,大队却开茶话会欢迎他,她显然十分高兴,她是知识青年的母亲,大队此举颇有人情味,给了她一个很好的印象。
茶话会在王村南队队部进行,简陋的队部,桌上摆放了茶水和水果,几条长板凳显得陈旧,人们围桌而坐。出席人员有王村南北两队的队长和会计、英梅和肖挺,村民代表是庆旺,徐连也在其中,汤国胜书记主持。他首先向王媛逐一介绍与会人员,当介绍到肖挺时,他说:“王村北队的肖挺同学,咱整个大队,就只有他和英梅两位上海知识青年,他俩都是在70年那会儿来王村插队落户的,两人都很优秀,是咱大队的两个宝贝疙瘩。”
肖挺不卑不亢地对王媛说:“阿姨,你好,欢迎你来到王村。王村是你的家乡,也是我和你女儿英梅的第二故乡,我们在这里劳动和生活已经七年了,对王村充满了感情。你到王村,对我们的插队生活有一个直观的了解,我们非常高兴。”
王媛打量了一下他,见他的个头并不很高,一米七左右,外表也不是十分出众,相反还有些土气,但透着精干。她不解女儿为何会看上他,或许他的精干中包含有不可小觑的内容,他简短的话语无可挑剔。碍于场面,当他讲完话后,她对他点了点头。汤书记介绍到王静江时,她主动伸出手,两人礼节性地握了一把。她听英梅多次说起过,王静江是方圆一带出了名的生产队长,是县里的先进生产者,十分能干,虽未谋面,印象很好。
王静江风趣地对她说:“王院长,按照咱王姓的排辈,我还是你的长辈嘞,你得管我叫二叔。”
王媛说:“我很早就离开了王村,以后长期在外面工作,对族里的情况也不大了解,还望多多包涵。”
王静江说:“不过,老黄历翻不得了,现在流行叫同志,咱俩都是同志,革命的同志嘛,啊?”
“哈哈哈……。” 两人不觉大笑。
王凯外貌出众,王媛对他印象不错。庆旺虽有些沉默,但给人的感觉比较沉稳。反观南队队长和会计,总体印象相对差了一些。北队出席四人,除肖挺是外姓,三人姓王,南队也出席四人,女儿英梅除外,包括徐连,三人都姓徐,南北两队的男人作对比,无论是外形和气质,南队都显得稍逊一筹。在王村,王姓人气显然盖过了徐姓,王媛心里不觉为王姓人感到自豪。
虽说是茶话会,仍然沿袭正式开会的模式,汤国胜作开场白,他说王媛让女儿来王村插队落户十分光荣,精神感人至深,英梅品质优秀,是母亲长期教诲的结果,作为母亲,王媛理应受到人们的尊重和学习。此外,他说上海两位知识青年的到来,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方面,有着时代的意义,大队在实践中,配合有关政策,为知识青年创造了驰骋的空间,同时,他们为当地带来了活力,当地也为他们而自豪,等等。接着是南队队长对英梅几年来表现的介绍,但他不善言辞,便委托熟悉情况的王静江代言。王队长不吝赞美之词,列举了英梅在劳动和生活中的一些较有代表性的事例,把她大大赞扬了一番。他有意无意地把肖挺也扯了进去,同样是赞不绝口,在某些方面,赞美之词甚至超过了英梅。他还着重谈到了那年的象棋比赛,说是两人为本村本大队争了光,由此还成了公社的名人。
王媛这才知道女儿已是一方的象棋高手,她问英梅:“我记得你在上海时是不会下棋的呀,那是怎么回事?”
英梅说:“起先是肖挺教会了我下棋,后来是王凯大哥的父亲授艺于我们俩。”
“原来如此。” 王媛对王凯说:“我得当面好好谢谢老爷子。”
王凯说:“那一年,他俩比赛归来当晚,我爹就去世了。”
王媛闻听,不由得喃喃地说:“啊呀,不能向老爷子当面说声感谢,实在是遗憾哪。”
王静江介绍完了,庆旺谈了村民们对他俩的看法,评介很好,完全符合实际情况。英梅就七年来的表现向母亲作了汇报并谈了自己的感想。肖挺在这个环节没有发言。王媛在各人的讲话结束以后,说了一些感谢的话语,茶话会沿袭开会模式的程序,到此算是告一段落。
有关插队落户的话题总也聊不完,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大家就此话题又展开了新一轮的谈论。谈着谈着,王媛开始在考虑,她是否有必要把她此行的目的透露给大家。在场的有大队领导,还有两个生产队队长、会计和村民代表等人,英梅和肖挺也在其中,人虽然不多,各个层面的代表人物几乎都到齐了,她想,她到王村的目的既然人所皆知,不妨就此表达一下,也能显出自己心中坦荡,她乃是光明磊落而来。何况母亲和女儿的谈话,外人是无法干预的。想到此,她习惯性地伸出两手制止了大家的谈论,接着她开门见山地说:“其实我此次来王村,我也不怕大伙笑话,目的是来制止女儿谈恋爱的,因为我认为女儿的做法不妥,我做母亲的,有责任和有必要来提醒她。”
屋子里的气氛陡然紧张了起来,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曾想到她会在此时一针见血地谈到了这件事。汤国胜正愁如何议论这一话题,她自己却先挑起了话头。冷场了一会后,他对王媛说:“既然你不拿我们当外人看,谈到了这件事,咱们也不妨来讲几句。不过,首先想听听你的意见,能否在此一说。”
王媛说:“当然可以,我也不想藏着掖着。我从几个方面简略地谈一下我女儿不能恋爱的原因,如果有问题,你们可以问我,我愿意解答。”
她作了有关形势、政策和时间节点的分析,还特地提出了一个自己老有所依的问题,然后指出英梅在当下谈恋爱,全然违背了这几点,因此必须予以制止。听起来,她是快人快语,考虑的也很周到。
她的话讲完了,汤国胜稍稍想了想,在看了一眼王静江后,然后对她说:“你的意思我们都清楚了,老有所依的问题自然要考虑。至于形势、政策和时间节点等等,现实情况是现阶段对此还不很明朗,难以下结论,不好说。不过我想讲的是,作为母亲,在女儿恋爱的问题上给以一些提醒和建议,其实也未尝不可,无可厚非。因此,我们希望你们母女俩要妥善地去商谈和处理这个问题,一定要掌握好分寸。此外,恋爱自由是我国婚姻法基本精神的具体体现,是每一个公民所享有的权利,就是父母也不能横加干涉。看看我们这些人,如今都已经是五十开外的岁数了,而我们的孩子们也就只有二十来岁吧,我们同他们的年龄约有二十五年的差别。二十五年是个什么概念呢?整整四分之一世纪哟。不难预料,社会在接下来的四分之一世纪里,将会日新月异,突飞猛进,年轻一代将来的生活是我们现在所不能想象的,也是我们现在所无法设计的。如果我们在一些事情上彻底改变了他们的思路,或者强加给他们在内心里不愿意接受的东西,说不定将来就会产生某些问题,也许会给他们的身心和生活带来不利的影响。所以,王院长,我们要多给他们一些空间,让他们自己去规划和创造属于他们自己的未来生活。换句话说,我们要相信他们,得放手时就得放手,因为生活的道路最终还是要靠他们自己去走嘛。王院长,不知你是否同意我这个看法?”
见王瑗没有应声,王静江对她说:“王院长,你、我和汤书记都是早已做了父母的人了,汤书记说得一点没错,年轻人的事情就应该由他们自己去拿主意,而我们这些人只能帮他们参谋一下,适可而止,可不能替他们去做主哟。特别是肖挺和英梅,他们两人都是非常优秀的知识青年,七年来,他俩在王村,已经跟我们这些农村人真正融合到一块了,对他俩的相爱,王村村民是打心底里祝福的。虽然说眼下他们还是在插队落户期间,但是真情是客观因素所难以阻止的。因此,作为英梅的母亲,希望王院长你对这两个年轻人的相爱,不要持反对的态度。”
王媛朝王静江和汤国胜两人看了几眼,仍然没有回答,嘴角边流露出了一丝诡谲的笑意。
汤国胜见情说:“这么着,我们还是让两位年轻人自己来个真情表白,看看他们是如何说的。”
他点名要肖挺先讲,于是肖挺站起身来对王媛说:“阿姨,我对英梅的感情是真诚的,我与她相恋,自然希望有一个圆满的结果。今天,我愿在大家的面前说这么两句话:我寄希望于您的理解和同意,同时也寄希望于她的坚定和坚守;我并且相信自己,我也一定会遵守客观的现实,无论那一现实是如何的难以接受。”
王媛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目光显得有些异样,令人捉摸不透此刻她在想些什么。
汤国胜点点头,示意英梅表态。她说:“七年的共同插队生涯,我和肖挺产生了深厚的情感,我不想在此谈论我们将会遇到什么问题,我只是要说,我不想同他分开。”
英梅讲完后,汤国胜见王媛还是没有表示,他说:“王院长,两个年轻人讲得都很明白了,你的意思呢?”
王媛原本是想来王村和英梅私下沟通,以了断她和肖挺的关系,不料此事现在竟然摆上了桌面公然议论,而且道理还不在她这一边,汤书记和王静江的话不好应对,她感到非常难堪,她后悔自己不该贸然挑说这件事。她隐隐觉得,茶话会像是为自己所设下的一个套,因为她起先根本不想在王村见到肖挺,老实讲,她是不会给他见面机会的。但茶话会使一切全乱套了,倘若茶话会就是在设套,她不得不钦佩设套人的高明,他会是谁呢?眼前的几个人她很难猜测,看着都像,看着又都不像,她在心里提醒自己,看起来王姓人中果然有高人,得提防着点。
在斟酌了一会后,她回答汤国胜说:“刚才我女儿不是说她不想在此谈论将会遇到什么问题嘛,我的意思也是如此,我还有些话得和她私下再谈谈,等谈话结束了,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汤国胜说:“这样吧,你从上海大老远赶过来,是得和女儿好好谈谈,相信你一定会处理好这件事的。” 他问王静江他们:“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王静江对王媛说:“王院长,王村人跟你都是沾亲带故的,不会给你使坏。肖挺和英梅确实是两个很好的年轻人,假如他俩的关系一旦出现意外,王村人就会感到非常的惋惜。”
庆旺跟着说:“王队长的话讲得一点不假,你不信的话,可以在村里问问大伙,不管是问南队的人或北队的人都行。”
南队队长和会计也附和着庆旺的说话。
王媛心里在冷笑,她想,眼前的这些人,无论是北队或南队的人,甚至包括大队书记,就像是事先商量好似的,借着开茶话会的名义,都是帮着肖挺和英梅的相恋在说话,他们肯定是有备而来的。但她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她平静地对大家说:“你们的心意我都领了,事情总会有个结果,让我们等着瞧吧。”
就在此时,徐连却冷不丁站起来说话了,他情绪有点激动,话也出人意料,他说:“二姨,你这个态度就不对,我看肖挺和表妹很般配。先前我听了你的话,去找他俩的麻烦,我那是身不由己啊,幸亏没闹出什么事来,后来汤书记批评了我,要我做个遵纪守法的好村民。如今我已认识到我先前的做法是错误的,今天,我愿意就此事向肖老弟和表妹认个错。我也希望二姨你能够回心转意,不要去干涉他们。你们上海人不是有句话叫'理解万岁’嘛,二姨,你对他们理解,你不也成万岁了吗?”
嚯,徐连胆子够大,他把理解万岁用到了他二姨身上,用的还蛮恰当,还别说,王媛还真的不好招架,徐连此时的表态,她是万万没有想到的,这等于是在直接将她的军了。可是她毕竟见多识广,老练从容,只见她自嘲般地笑了笑,而后像若无其事似地对汤国胜说:“哎呀,汤书记,你瞧,我姨侄都在批评我了,这茶话会开的,啊……?”
汤国胜见助力肖挺的目的已经达到,谈话到了这般地步,再聊同样的话题也没有多大的意义了,于是他顺势接口说:“哪里哪里,王院长,你别误会了,大伙也是关心此事嘛。这样吧,咱们换个话题,你几十年没回过家乡,对家乡也不很了解,咱们来谈谈本地的风土人情,你也可以把大上海的事情讲给我们听听,让咱们这些个土包子也好长长见识。”
谈话变换了话题,气氛也由此而逐渐变得轻松了起来。
从茶话会回来后,王媛心里一直窝着火,她的感受是,作为一个大城市大医院堂堂院长的她,竟然被家乡一帮泥腿子给耍了,全场的人都在反对她,连女儿和姨侄也不例外,她成了孤家寡人众矢之的了,她的心情别提有多么沮丧。她恨女儿,为何体会不到做母亲的一片苦衷,难道自己不是为了她好吗?她闷闷的生气,任何人都不想搭理,直到晚上,她才觉得胸闷稍稍好了一些。
晚饭后,英梅在房间里自顾自的看书,王媛在一旁挥着扇子,心里有所盘算。此次来到王村,她下定决心要使女儿中断恋爱,可是白天的茶话会却遭到了众人的一致反对,女儿为此还表了态,看来之前两天对她的工作都白做了,她做事不会轻易受到外界干扰,当然不甘心就此收场。要想彻底断了英梅的念想,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向她全盘托出,本来她还想有所隐瞒,但到了这一步,她手里也只有这一张牌可打了。
她想定了,于是走到英梅身边,对她说:“小梅,你别看书了,妈有话要对你讲。”
英梅放下书,疑惑不解地望着她,不知她想说些什么。
王媛叹了一口气,心情沉重地说:“孩子,本来我不想对你讲这件事,可是你不听话,我只能把这段恩怨说出来,你知道了,不要埋怨妈,妈也是心有不甘呐。”
王媛说的恩怨,是她从前的一段经历,也是她一个永远的心痛,在以前漫长的岁月里,她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在王村的这个夜晚,她开始对女儿讲述,思绪把母女俩带入了那个铁马金戈的年代。
王媛家境还不错,在家乡读中学时,受到先进思想的影响,和学校几个同学弃学后,偷偷离家出走,辗转跑到苏北,加入了陈毅和粟裕指挥的华东野战军,在部队里干起了战地救护工作。1949年华东解放军即当时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野战军在渡江战役后,在5月21日,由聂凤智率领的第27军,对国民党汤恩伯部重兵据守的上海发起了城市攻坚战,此时,王媛是27军野战医院的一名医护人员。
国民党部队在上海层层设防,战斗异常激烈,野战医院的伤员日渐增多。那一天,前线送来了一位伤员,名叫肖勇,是野战军的一个连长,在解放上海的外围战中,他被炮弹炸伤左腹,肠子都流了出来,连队卫生员作了简易处理,野战医院实施了抢救。肖勇伤势稳定后,由王媛护理。她听别的伤员讲,肖连长是全军有名的战斗英雄,在国民党1947年发动的两个重点进攻中(即重点进攻延安和重点进攻山东),他经历了苏北的涟水之战和山东的孟良崮战役。在孟良崮战斗中,他所在的连第一个冲上山顶,击毙了躲进山洞负隅顽抗的国民党王牌军74师师长张灵甫,受到全军嘉奖。王媛对英雄十分仰慕,在她的精心护理下,肖勇恢复的很好。她和他拉呱,由此得知他俩是同乡人,这令她意外,同时也令她欣喜。肖连长二十七八岁,外表英俊,虽有点老成持重,却有讲不完的战斗故事,没事时,她总要缠着他讲上两段。他的战斗故事十分精采,有的轻松,有的惨烈,有的搞笑,有的紧张,他的讲述时紧时慢,话语或风趣,或诡谲,或豪爽,全都拿捏的恰到好处,尽显幽默之态,对王媛有很大的吸引力。时间不长,王媛就暗暗喜欢上他了。她干战地救护工作,生死看的很多,脾气挺倔,性格倒很爽朗,她看中肖勇,那是她的初恋,内心爱的很炽烈。在同他的谈笑中,她总是有意无意地把话题朝男女情爱那方面去扯,但肖勇不但不接她的话茬,反倒说是再过一阵,他的未婚妻要来照顾他了,她的工作可以就此轻松些了。王媛不曾想到她所深爱着的肖连长居然还有未婚妻,而且除了讲故事,他对她没有别样的兴趣,她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她思忖自己长得年轻貌美,但却打动不了他,初恋落到这般地步,成了单相思,她极其恼怒,恨恨不已。过了一段时间,肖勇的未婚妻果真来了,她叫田春,农村人装束,人显得有点老气,并不漂亮,她不解肖勇为什么会看上她。看他们两人如胶似漆的亲热模样,她无可奈何,只能把一腔妒火强压在内心之中。
解放后,为了充实地方,肖勇和王媛先后退伍,共同在上海工作,肖勇进了纺织系统,王媛进了卫生系统,虽然两人很少往来,但王媛却始终以一种她自己也难以说清的异常心态,在暗地里关注着他的情况,并眼巴巴地看着他和田春结婚,生儿育女,而他的儿子就是肖挺。在那些年里她也成了家,也有了自己的女儿,可是她精神压抑,始终摆脱不了初恋失败的阴影。肖勇在1966年,即文革开始的那一年去世了,他在战争年代身上多处负伤,是他过早离世的原因。
王媛讲述完了那段经历,眼睛湿润,情绪激动地对英梅说:“我当年不能和肖勇走到一起,如今你和他的儿子相爱,你想,我能允许吗?绝对不行!”
英梅为母亲的经历而震惊,同时也为她的执拗而感伤。先前母亲对她的劝说,她并不看的太重,但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了,以她对她性格的了解,心结如此沉重,她是绝对不会接受肖挺的。她不由得感叹,天下之大,世间多少恩怨,由于当事人终身的分离而消弭于无形之中,可是她们母女两人,在近三十年内的两个历史时期里却遇上了同一对父子,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命中注定吗?她理解母亲,少女的初恋有时是天真的,但也是最真诚的,仅仅看她现在的态度就可想而知了,虽然当时她和肖勇相处时间不长,对他的爱同样是刻骨铭心。战场上的伤员很多,救护人员能够接触到各类官兵,她却偏偏看中了肖连长,那也是命中注定的吗?英梅清楚,少女纯情的心扉一旦打开,要想完全闭合是不可能的,相反所产生的一些创伤,有可能会影响到她一辈子的生活,她的母亲就是这样,因此她的悲哀成了她一生的心痛。她不能化解心痛,自然会耿耿于往事而不惜一切来阻止女儿和肖挺的恋爱了。
想到这些,英梅不再用乐观的心态去看待自己和肖挺的关系了,她感到非常绝望,心里对母亲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爱恨交织,她问母亲:“既然你亲身体验过失恋的痛苦,为什么还要我重蹈覆辙,去经受更大的痛苦呢?”
王媛冷冷地说:“爱是绝对自私的,所造成的后果也是非常严重的,有许多的爱情超越了友情,甚至超越了亲情,对此,我想你作为一个女人,是应该能够理解的。”
她的话给了英梅强烈的刺激,那是一个极端自私的女人才会说出的话语,她不敢去想象她最熟悉不过的母亲竟然会变得如此无情,她异常伤心,为母亲,也为自己,这一回她真的感到绝望了,她不再说话,不由得俯身在桌子上哭泣起来。
第二天下午,王媛在午睡,英梅来到了肖挺住处。肖挺正坐在桌边想心事。自昨天茶话会后,他就没再见到英梅,现在一见她进屋,便急忙站起来,焦急地问她:“情况怎么样?” 她“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他心里一紧,看来情形不妙了。他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说:“事情不会有那么严重吧?你别哭,究竟是怎么啦?”
英梅哽咽着,将母亲的经历对他简单讲述了一遍。肖挺惊呆了,王媛所说的肖勇的确是他的父亲,他感到事态变得严重起来了,对此,自己一下子也没辙了。他叹着气,连连说:“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呢?”
英梅说:“事已至此,只有硬抗一条路了,可是我担心我妈……。” 她很难过,说着话,又轻声抽泣起来。
肖挺说:“难道你要学她的样,她绝情,你也绝情,母女关系不顾了吗?”
英梅说:“我们母女两人相依为命,不管情况如何,我都离不开她,可是不那样,我俩就真的完了,你说该怎么办呢?”
肖挺说:“你我都不是绝情之人,做不出绝情之事,别急,再想想,总会有办法的。”
“有一个办法也许可以试试,但不知管不管用?”
“你快说,还有什么办法?”
“我妈非要让我对中断咱俩的关系表个态,她说我不表态就不回上海或把我一起带回上海,看起来她还要在王村待几天。你考虑一下,看能不能让你妈来一次王村?上辈人的事情,由她们自己去解决,不要牵连到我们这些儿女们。”
肖挺认为希望不大,但英梅坚持她的想法:“无论如何得试一试。” 她说。
看来眼下也只有这一个办法可试了,两人商量了一下,肖挺下午不出工了,立即赶往公社镇上邮局,发电报让他母亲赶紧来王村。
肖挺母亲田春,早先也是这一带的人,解放那年,她到上海去照顾负伤的未婚夫肖勇,后来和肖勇一起留在了上海,在沪上一家纺织厂工作,如今已经退休在家。接到儿子的电报后,她乘当天夜间开行的火车,第二天下午就赶到了王村。
母子俩见了面,肖挺向她详细叙说了几天来的情况。当得知英梅是王媛的女儿后,田春大惊失色,当年野战医院的那个年轻医护人员的女儿,竟然和自己的儿子在一个村子里共同经历了七年的插队生活,并且还成了一对恋人。她喃喃自语道:“天哪,天下怎么会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肖挺说:“妈,王媛阿姨的性格你是知道的,她是个非常固执的人,因为一系列的原因,我和英梅的关系如今出现了严重危机。请你过来,也很无奈,希望你能够谅解。”
田春说:“孩子,妈能理解。王媛确实很倔犟,她把当年的事情记到现在,可见她心胸狭窄,气量实在太小了。不过,无论如何我都得去试试,上辈人的事情,不应该牵扯到你们身上。可是儿子,我得先给你打个招呼,可别指望妈的劝说能起到什么作用,王媛那个人可是很难打动的呀。”
肖挺对此显得信心也不足,他对母亲说:'咱们试过了,不行的话也就没有遗憾了。妈,你和她说话要掌握好分寸,感觉不对劲,就没什么好谈了,一切听天由命吧。”
田春望着儿子沮丧的模样,一阵心酸涌上心头,眼睛也湿润了。
夜里,王媛和英梅在屋里说着话,肖挺领着母亲来了。
倘若是在上海,王媛早就把肖挺扫地出门了,可是在王村,她不能这么干,经过茶话会,她清楚他在村里有很高的人气,因此最好不要同他发生公开争吵。更重要的是,自己来王村,是来劝说女儿的,那是她们母女两人私下沟通的事情,不便对外声张。由于自己不慎,在茶话会上她首先挑起了话头,结果使得茶话会公然议论起此事,而自己又落于下风,她对此懊恼不已。就是这样,她仍然不想扩大事态,所以她看见肖挺出现,心里纵然有一百个厌烦,却不想采取过激行为,当肖挺对她说了一句“阿姨,你好”后,她冷冷地对他说:“你来干吗?”
英梅快步走到房间门口,见门外站着一位中年妇女,她猜想她定是肖挺的母亲,马上说:“阿姨,你请进。” 她回头大声招呼王媛:“妈,你瞧瞧是谁来了。”
王媛见进屋的女人有五十多岁,身材有些发胖,觉得面熟,正思索此人是谁时,田春对她说:“哟,你不是王媛妹子嘛,许多年不见,你还是那样,不见老,一点也没变。”
王媛望着她,迟疑地说:“你是谁,看着有点面熟,但想不起来了?”
田春说:“我是田春呀,那年攻打上海,老肖负伤,我照顾他,你忘啦?”
王媛这才认出眼前的妇女就是肖勇的妻子,即肖挺母亲,她惊奇地问她:“你不是在上海嘛,怎么也来王村了?”
田春叹了口气说:“你我不都是为了儿女的事情才来的嘛,唉,做娘的都操着心呢。”
英梅对王媛说:“妈,你和田春阿姨一起从上海赶来,你俩是老熟人了,你们好好聊聊,我和肖挺在堂屋里待会。”
“死丫头,挺会安排。” 王媛瞪了她一眼说。
英梅同肖挺出去,她顺手把门给带上了。
一转眼,屋子里就只有她们两个人了,王媛对田春说:“瞧瞧你儿子干的事情,把我女儿都勾搭上了,作孽呀。”
“这叫什么作孽,这是好事嘛。” 田春反驳她说:“儿女大了,自然要走这条路,他俩彼此了解,哪能说是勾搭。再说肖挺这孩子也挺不错,王村的老老少少都挺喜欢他,当然,你女儿英梅也很优秀,我看两个年轻人挺般配,你干嘛偏要反对呢?”
王媛冷笑一声说:“你装糊涂是吧?暂且不说当前形势即将发生重大变化,我女儿是可以回上海的。在野战医院那会儿,我对肖连长的感情你心里是非常清楚的,可是后来你却成了他的妻子,你清楚和理解我的痛苦吗?”
田春说:“那都是什么年月的事了,你还记在心里?我和肖勇从小定的是娃娃亲,我俩打小在一块儿长大,感情很好,那年他参军临走时,发誓说非我莫娶,要我千万等着他。你不了解情况,心里有想法,我们又能怎么办?”
王媛的情绪很激动,她对田春说:“在遇到肖勇之前,我从来就没有爱过别人,那时我是个纯情少女,我对他的爱恋是完全真挚的,是一个少女内心的倾情奉献。正是你的出现,使我的心完全破碎了,那对我是多么大的打击啊。” 接着她恨恨地说:“田春,你说,我哪一点不如你了,你倒是说呀。”
田春苦笑了一下说:“要依我讲嘛,你比我年轻,比我漂亮,而且又有知识,得到了部队的培养,你哪一点都比我强。可是老肖认死理,他就偏偏相中我了,大妹子,大概这就叫作命中注定吧。”
“命中注定?那好,既然你说是命中注定,那我也可以说,你儿子和我女儿,他俩也是命中注定不能在一起的,你信吗?”
“命中注定的事,谁又能说得清楚?” 田春说:“不过,我们上一辈人的事情,可不能牵扯到儿女们。就拿你女儿和我儿子来说吧,其实他俩也挺不容易的,两人在十九岁时,双双来到王村插队落户,同甘共苦,十分艰难。七年的时间过去了,两人彼此之间产生了深厚的感情,我们都是做母亲的,能忍心拆散他们吗?”
王媛说:“田春,你这话有问题。我承认,上辈人的事情,在了断的情况下是不应该影响到儿女们,可是我的心结不曾解开,牵扯到女儿也符合情理呀。再说,我从来就不主张女儿在插队落户时谈恋爱,如今她违背了我的意愿,我当然要出来干涉,何况她的对象竟然是你的儿子,对此我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田春说:“几十年过去了,你的心结为何就不能消除呢?说句不中听的话,十年前老肖就去世了,怎么到现在你还是想不开?”
王媛又冷笑了一声说:“我问你,人这一辈子真正爱上一个人能有几回?我这个人就是如此固执,我这辈子得不到肖勇,我也决不会让他的儿子得到我的女儿。我俩相识一场,叙叙旧可以,不过你想要说服我,告诉你田春,你办不到!”
田春摇头说:“女儿大了,你能管得了吗?”
王媛斩钉截铁地说:“别为我担心,这件事我管定了,哪怕豁上这条老命,我也在所不惜。”
田春见难以说动王媛,她想起了儿子的话,觉得已经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了,可是她又不甘心就此收场,她想了一想后,用着哀求的口吻对王媛说:“王媛妹子,你别这样,为了我的儿子,也为了你的女儿,我给你下跪,行不?望你千万不要再为难他们了。”
不料王媛板着脸,瞪圆了眼睛,厉声说:“你干什么,搞封建迷信?我才不吃你那一套嘞。” 她拉开屋门,对堂屋里的英梅和肖挺说:“你俩给我进来。” 待两人进屋后,她咬牙切齿地说:“今天,我在这里把话都给你们挑明了,我的女儿纵然日后嫁个残废人,也绝不会嫁给你们姓肖的,上辈人恩怨难了,下辈人必然要受牵连,你们都死了这个心吧。”
听了她的话,英梅觉得有一股巨大的悲哀从心底里涌现了上来,迅速笼罩了她的全身心,她头脑一阵天旋地转,身子一歪,差点倒在了地上。幸亏肖挺站在她边上,伸手赶忙把她扶住,让她在桌边的凳子上坐下,此时她才开始了放声大哭。肖挺见她没事了,对王媛瞪了一眼,拉着他母亲田春,扭头就走。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深夜,星月全无,天地间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四外寂静无声,王村好似一个无人居住的村落,从南到北,不见一点动静,偶尔见人家有黯淡的灯光,灯光微弱,仿佛是深夜里萤火虫的光亮,毫不起眼。屋后的绵河也听不到有夜航的船只行驶,一河流水,收敛起往日的声响,悄无声息地往南面静静流淌。
出奇宁静的夜,给肖挺带来了无比的惆怅,他心绪不宁,无法安静自己。一个多月了,英梅似乎是在刻意回避他,在这段时间里,他俩只见过两三次面,她总是显得心事重重,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话语之间也少了先前那般的热忱,他忐忑不安,一个巨大的阴影在他的心里悄然而生。
传来了敲门声,他诧异深夜时分还有人前来串门, 他过去开了门。来人是英梅,她显得憔悴,两眼红肿,头发凌乱,手里捧着那盒岫玉象棋。
她进屋后,将象棋缓缓放在桌上,悲戚地对肖挺说:“我一辈子再也不下棋了,王师傅的棋子,还是你收下吧。”
肖挺眼睛看着桌上的象棋,声音颤抖地问她:“你是……?”
英梅心情沉重地说:“我的病退手续都已经办妥了,明天我就要回上海了。”
肖挺心里涌上了一阵悲伤,他抬头望着她,抿着嘴唇,泪水在眼睛里闪烁。
英梅轻声说:“我走了以后,你在这里一定要好好保重,好好生活。” 她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几张照片,递给他说:“你留着,作个纪念吧。”
他接过照片,逐张凝视了一遍后,然后把照片又重新放回到她的手里。她捏着照片,低下头,开始抽泣起来。
肖挺声音低沉地对她说:“你在农村待了七年,现在终于可以回去了,你不要难过,应该高兴才对。”
她再也控制不住悲伤的情感,上前抱住了他,头伏在他的肩膀上,伤心地哭着。
一段时间的沉默后,她抬起头,轻声说:“我回上海后一定会等你,如果在此期间,你也回到了上海,我们两人还是可以在一起的。”
肖挺轻轻地推开她,摇头说:“就算我回去了,那时你母亲持反对的态度,事情也不会有一个好的结果。”
英梅急切地说:“你回来了,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呀,为什么没有这个可能呢?”
肖挺:“人们常说幸福是美好的,美好的生活不能有任何不良的因素掺杂其间。我不希望也不会容忍我自己,因为我的幸福,竟然会招致了别人的怨恨,何况那还是你的母亲。她的怨恨必然会影响到你,那样的话,你还有什么幸福可言呢?你的等待起不到任何作用,以你母亲的性格,她的态度是绝对不会改变的。你一定要记住我的话,千万不要等我,毫无结果的等待,反而会给我们两人带来更大的痛苦。”
听了肖挺的这一番话,英梅又开始哭泣了。
面对她的悲痛,肖挺忍受着内心巨大的痛楚,他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缓缓地对她说:“你回上海生活和工作,在以后的岁月里,你一定要把我忘却掉,要做到在自己的记忆里不留痕迹地永远把我忘掉。你还年轻,面前的事很多,需要不断进步,如果你有了什么流连和心酸,必然会妨碍了你的进步。你还有你的幸福,留下了悲伤的忆念,将会给今后的生活蒙上一层阴影。你真正做到了这一点,我就会感到自在和坦然,不然的话,我不能原谅自己,我将永远抱着一种悔恨的心情了。”
英梅又一次紧紧地抱住了他,不停地哭泣,肖挺的泪水也禁不住夺眶而出。在极度悲哀之中,两个人默默地相拥了很久、很久……。
正如王凯所分析的那样,在王村的这个月黑之夜,共同经历了七年甘苦的一对恋人终于分手了,那将是两人时空上永久的分离,也将是两人心目中永久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