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主义与爱情的终结
资本主义与爱情的终结
译者:陈全
文章来源:精神分析杂志《欲望的事业》2020年第二期
https://www.cairn.info/revue-la-cause-du-desir-2020-2-page-94.htm
《欲望的事业》是拉康创办的协会的官方期刊,代表着拉康学派最新的理论和临床的著述。
前言:伊娃·易洛思(Eva Illouz,巴黎高等社会科学院社会学教授)一直关注着资本主义的情怀(Sentiments du capitalisme,这也是她的一部作品的名字),尤其是资本主义话语是以何种方式与爱情相互作用的。她的研究和拉康(Lacan)的主张产生了某种共鸣:资本主义除权了爱情的事物( le capitalisme forclôt les choses
de l’amour),伊娃·易洛思在这次访谈中讨论了另一个方面的事情:资本主义、爱情和症状的稳固联姻,以及,它们对于“匮乏”的商业开放(l’exploitation mercantile du manque)。
——法比安·法金瓦克斯(Fabian Fajnwaks,精神分析家)
——拉康说,资本主义话语除权了阉割,它不想了解任何关于爱情的事物,而在某些程度,您的作品《爱情的终结》(La fin de l’amour),《爱,为什么痛》( Pourquoi
l’amour fait mal,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和拉康的名言产生了共鸣。您在《资本主义的情怀》中,也从同一方面说过,资本主义把爱情的事物当成了工具,把它们变成了商品。
伊娃·易洛思——完全正确。您有很好地读过我的书。我在很久之前读过拉康,那是美国的一个文学博士研讨班,他们在那里教精神分析。拉康参照的无疑是一种“正常”定义的爱情,而这种正常定义的爱情,是被资本主义排除在外的。但是在表征层面上,在视觉和叙事的想象层面上,事情是相反的,因为如果没有了文字游戏,资本主义和爱情的联姻是一种持续了很长时间的幸福和稳固的联姻。一种理性和感性的联姻。
首先,我们可以说,资本主义使得年轻人从婚姻的必要性中解放了出来,不必再为了家族(部落)的考量而结婚,跨越了依照家族策略来选择配偶的罗密欧-朱丽叶模式。然而,资本主义导致了我们与这一旧有社会秩序的完全断裂,因为这一社会秩序一方面让男人可以满足经济需要,另一方面也可以让经济和家庭分离。所以确切且悖论地说,正好是资本主义使得家庭不再承担经济作用。正好是因为家庭不再承担经济作用,人们才能根据感觉来选择配偶。这就是第一点。
第二点,根据20世纪40年代狄奥多·阿多诺( Théodor
W. Adorno)和麦克斯·霍克海默( Max Horkheimer)合著的《启蒙辩证法》(La Dialectique de la raison),我们明白了娱乐产业将会成为社会和个体之间的中心位置和中间地带。我的工作在于审视娱乐产业是如何成为亲密关系的媒介的。例如,从20世纪初开始的,被称为“约会”的风俗,其目的是通过相会、看电影、去餐厅和一同搭车的方式,让年轻人摆脱传统的家庭结构,不再需要在旧有结构下和他人相遇,一起去消费。这种趋势显然在不断地增长。娱乐产业曾经是异性邂逅的专属领域。不过,相反,有很大一部分的娱乐,我敢说几乎是全部的娱乐都是为爱侣所构想出来的。例如,从1930年开始,我们看见电影院的老板开始突出“看电影有利于爱侣之间的亲密”来吸引客户群。大部分的娱乐产业(尤其是旅游业)就是这样定位的,首先是为夫妻服务,然后是为情侣服务。爱侣成为了消费产业的绝对支柱,不论是在初期,人们想要寻求一个伴侣时,还是在后期,关系已经形成,两个人想要共享文化爱好、娱乐和体验时。
这也就意味着情感互动本身(我们称为异性间的互动)被重新定义了,这是由娱乐产业进行的第三次重定义运动。以我们所说的“浪漫的氛围”为例,从盎格鲁-撒克逊语意(译者注:代指英国文化)来说,怎样的氛围可以被称为浪漫呢?它的特质能够反映和产生某些感受,从而产生某些新的表现形式,例如,浪漫的晚餐。什么是浪漫的晚餐?如果您向一个八到十六岁的孩子(一个还没有感情经历的孩子)提出这个问题,他会向您仔细地描述浪漫的晚餐由什么组成:奢华的餐厅,柔和的灯光,“浪漫”的背景音乐——所有这些人造的消费品聚在一起,形成了所谓的“浪漫的氛围”。这是一个新兴事物:这些物体和这些夫妻情侣一同构成了“浪漫的氛围”。
——这是一种资本主义的“工具化”(instrumentalisation),它使得这些各异的元素直接等同于了感受......
伊娃·易洛思——我想说,在感受和物体之间,有一种新的从属关系,在框架和感受之间,有一种共生作用和相互作用。例如,您想想看蜜月产业,其目的是在酒店、房间、食物、自然,以及新婚夫妇的感受之间创造完美的连接。我们试图在这个产业中借助物体的表征来框定体验。事实就是如此,我想说,资本主义试图将某种能力赋予消费物品,让它们可以创造和产生彼此的感受。消费文化是非常强大的,因为它是“精神”和情感的,它能够将感情转换为物品,将物品转换为感情。我要举另外一个例子——广告,我们将其视为资本主义的文化武器,因为广告给予了消费物品某种意义,让它们在意义的网络中流转,从而变成了某种“神话”。在20世纪初,广告里最中心的形象就是爱侣了;到了1930年,形象就变成了家庭,之后才逐渐出现男人和女人相互诱惑的形象。爱侣的形象是主要要素,消费物品通过广告而和它相结合。
——这实际上是一种资本主义的情感操纵,但是在《爱情的终结》中,您还更深地推进了对这一现象的解读,您说,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享乐成为了欲望的专属模式( la
jouissance est devenue le mode privilégié de désir)。在这种逻辑下,出现了您称之为“不选择”(non choix),“不爱”(unlove)的现象,也就是说,选择了对爱情不横加挑选,例如,增加相会的次数。这难道不是一种在这种憎恶丧失感的享乐逻辑中凿出一个缺失的方式吗?
伊娃·易洛思——资本主义逻辑实际上就是缺失。出于经济的理由,只要存在着缺失,主体就总会尝试去填补它。我们恰好有这样一种心理结构,它既通过“做选择”的想法来追求自己的主权(souveraineté),但同时它又因此失去了自己的主权,因为它的欲望对象总是缺失的。对于拉康来说,缺失是欲望的结构性前提,不过我要说,相比意识形态、经济、文化和宗教的形成,资本主义更加注重缺失,将其视为组织性原则。资本主义将欲望的构成性缺失变成了经济原则:“因为我没有目标,所以我继续流通。”这种无止尽的流通在约会网站上显而易见,因为网站的目的在于吸引一小部分人相遇,因为如果人们知道网站上没有任何人相遇的话,那么他们就不会使用它了。必须要有一小部分人相遇来让人们保持希望,让人们一直去光顾它。但是客户再次光顾的原因是前一次约会并不能让他满意,而网站就是在这样的原则上运行的。这就是西西弗斯神话,西西弗斯把石头搬到山顶上,然后它又很快坠落到山下去。这实际上是一种经济原则,相反于声称满足消费者的消费社会口号:消费→满足,我想说,资本主义的原则是消费→不满足,这样的话,我们才能一直消费,机器才能运作。
——只有某一方面无法运作才能使另一方面运作。
伊娃·易洛思——确实如此。因为这种体验的核心正好就是新鲜体验的不断更新。
——这就像是您所描述的“消极的选择”,其结束是已经早已制定好了的:“一夜狂欢,没有爱和前戏的做爱,性伙伴,一夜情,随意性爱,随意约会。”即将到来的结束宣告了对新计划的期待。欲望的空无发动了机器。您对“丧失”的一部分神秘的作用提出了质疑:“经验表明,社会参与者对于丧失感有一种普遍的憎恶,但更重要的问题是,社会参与者是如何打破、忽视、否认和取消一段关系的,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您难道不认为“不加选择”是一种在资本主义试图填补缺失的地方凿开一个口子的方式吗?
伊娃·易洛思——在20世纪60年代,经济学家提勃尔·蔡陀斯基(Tibor Scitovsky)分析了“失望”的作用,消费中的失望(the disappointment)。失望是消费的绝对关键:人们消费了某些东西,开始时,人们因为新鲜事物感到兴奋,然后,人们对它感到习惯。例如,我买了一件新衣服,我逐渐习惯它,然后这个习惯会转化为失望,我会想要再消费新的东西。对于这样的人来说,新鲜事物及其带来的刺激是最重要的动力。我把消费看成了循环:我买了一件新裙子,我穿上它,我因为穿上它而感到兴奋,或是新手机,新的电子产品,我会很快地习惯它,这份习惯会转化为无聊,所以我会想再消费,再次体验我当时穿上新衣服时的刺激。
——您不觉得这非常像性欲吗?
伊娃·易洛思——这样的欲望概念是不同于拉康的,这是一个更加行为主义的人类模式,但并不完全和您所言相违背。我们必须要明白,缺失不是一种失败的状态,但它是资本主义的基础本身,在这一点上我还参照了阿琼·阿帕杜雷(Arjun Appadurai)和内塔·亚历山大(Neta Alexander)的最新经济学研究《失败》(Failure),书中提出了一个论点:科技在使用上的失败是科技本身固有的(译者注:例如我那个一直在提醒我升级,但是一直都是那么卡顿的手机系统)。我们必须要受到一些挫折,才会想要不断地重新使用这些物品。就好像我们变成了实现缺失的机器一样。一个正在上演,但是从未想要满足,只是想要上演并保持下去的缺失。
——您在《爱情的终结》中拒绝了这种“缺失总是在开始”的爱情形式。总之,某些东西必须受挫,这是欲望所固有的,也是资本主义逻辑一直在绕圈子的。通过把玩挫折,这种逻辑声称它在爱情中实现了人们没有,但是也不会拥有的完整性幻觉。
伊娃·易洛思——完全正确。挫折和缺失不是外在的,而完全是固有的。
——谢谢您,伊娃·易洛思!
同期发表的文章有:
Un parallélisme chinois de Lacan 懂得 Tong Tö
Nathalie Charraud, Zhang Tao
Nathalie Charraud教授、张涛博士《关于拉康的中文单字联:懂得——精神发生对器官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