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燮散文连载《我的起源》19《少年叔父》上/轩诚清读

文/匡燮

播读/梁轩诚

编辑/清慧

上期结尾:

母亲去世是六月天,秋禾已起,气候燥热。出殡那天,夜里落了雨,气候凉爽起来,但雨,天亮未住。出殡是在半上午,正在着急,雨忽然停了,到了下丧一刻,云开雾散,红日当空,山川为之一丽。人们惊异地说,这是大好兆头,是母亲积了阴德,要荫及子孙哩。

啊,恩重如山的母亲哟。

《我与世界》第一部 

《我的起源》之“未勒的碑文”六

少年叔父(上)

祖父当兵十八年,四十一岁解甲归田,之后有了一对双生儿子,凤潍和凤湘。潍和湘是两条水名,一在山东,一在湖南。不知祖父寄有何意。祖父在外多年,胸襟里有了丘壑山川,许也是原因之一。这对双生弟兄,即是我的少年叔父,二叔和三叔。二叔、三叔小时候奶不够吃,我母亲刚好生了我姐姐,就来吃我母亲的奶。老嫂比母,不仅是包公,在我家也是这样。

二叔、三叔,生得一模一样,中等个头,直鼻亮目,面孔白净,一般人很难认出他俩人谁个是谁。在渭南,就经常被人错认。只有家人和十分熟悉的人,才能一眼看得出来,三叔壮实,二叔较弱。两位叔父一生正直,不随流俗,不为非法之举,不做昧心之事。三叔七十寿诞,我曾有四句短语写在横幅上:“清白立身,方正处世,光风霁月,龙马精神。”三叔十分高兴。却是二叔、三叔已没有父辈们的那种暴烈,待人谦恭。只恤老怜弱,依旧是祖父之风。当然,对家人难免也脾气不好。

二叔去世得早,我体察不深,唯见三叔对人对事多过于信赖和认真,常为人暗算,吃了一辈子的亏。这一点我将后文中另有论及。叔父小时候家境艰辛,每遇天灾人祸,便须出卖很基本的生产资料,方可度过难关。祖母去世便曾把西岭上的二亩好地卖了。后来,给哥哥治病,又卖了牛。原因主要是父亲的突然去世,使全家落入了长期难以治愈的困厄和伤痕。父亲在时,已有了两个叔父和我姐姐、哥哥四个孩子,但父亲主外,祖父主家,虽人口众多,尚是一片兴旺景象。父亲亡后,顿时觉得了吃饭的人多,能劳动的人少,加之祖父不善稼穑,生活遂一蹶不振起来。当时两个叔父年约十二三岁,这时候,不仅要帮祖父分担家庭重担,又年幼体弱,劳动时的那种蹒跚趔行之状就常受同门叔伯兄弟的嘲讽。三叔晚年,说及此事,仍不能释怀。比如,家乡农用水茅,每用瓦粪罐担了肥田。二叔、三叔无力,只好两兄弟抬着一罐到田里。三叔说堂二叔与另一位堂叔见了,便在一旁耻笑道:“你看这俩,一担茅粪也担不动,还能干得了啥?大哥在时(指我父亲),这日子还能过下去,現在大哥不在了,靠这俩,日子还能过下去?”堂兄弟的風凉话,深深刺伤了两个少年叔父的心,三叔当下就顶撞说:“人不可貌像,海水不可斗量。以后就是要饭,也要绕过去你家门口。”

二叔、三叔立志,便是从这时开始。

一次我家交不起公粮,我二爷当甲长,叫住三叔说:“凤湘,你家交不起公粮,上边要派差事挖壕顶公粮,你看能去不能?”

民间有难,是亲兄弟也以此法相助。

三叔说:“我能去.”便回家说了,祖父只好同意。

三叔虽派差走了,但一家人都在担心。

拉夫派差常在冬天。这时农闲,挖壕的地方离家很远,工地上有大灶。日子好的人家在灶上吃饭。三叔上不起灶,只好啃干粮,一种红薯面干馍,冬天冻得像石头,很不好吃。大师傅见了,叫过三叔说:“这娃子,过来。”三叔走过去。大师傅拿了大碗,用热面汤给他把干粮泡了,还在汤里加了盐,问:“这娃子,你看这是啥味道?”说罢看着三叔笑。三叔说,到老他都记得这个大师傅,五十来岁,一脸皱纹的胖老头。

但三叔的口粮很快吃光了。一天晚上,有个大人悄悄在他耳边说:“这娃子,我看你可怜,咱们不如跑了吧?”

三叔说:“咋跑?”

这人说:“你假装解手,先出去探探风,看周围有人没有,没有人,你就咳嗽一声,我就出来了。”

三叔在外面咳嗽了一声。

那人出来,往四下看了看,说了声:“走。”

两个人先是快走,然后就跑了起来。

整整跑了一夜。

天不明,奶奶忽然听见三叔在院子里哭声喊:“奶(对母亲的称呼),我回来了。”奶奶闻声,怀都来不及掩,慌忙开了门,当院里一把将三叔揽进怀里,紧紧搂着,说:“啊呀,俺娃子可回来了。”

说着母子俩痛哭起来。

提起当年情景,三叔犹自泣不成声。一是为自己的苦难,二是思念他的母亲。

全家人的生活依然不堪,不堪到邻里间揭借无门的地步。当年,全家人的用度,粮是地里种的,菜是野地里长的,衣服是收了棉花,奶奶和母亲纺线织布,然后用坡池里的渍泥染成黑色,在灯下一针一线缝的。唯一欠缺的就是点灯的煤油和下锅的盐钱。

晚上喝汤不点灯,夏天坐在院子里,冬天关上门,窑里太黑,才点灯。灯焰如绿豆儿般大小,一闪一闪的,连人在屋里走动都要小心。至于吃饭,除了祖父外,全家一年到头基本不吃盐,冬天更是这样。二叔、三叔寒风中归来,一进门,见是一锅煮酸红薯叶,二叔没吭气,三叔先哭了,发脾气,说他不吃这猪狗食。直到我上小学,还是这样。只有考试这天,为了中间不上厕所,这才给我吃一顿带盐的咸汤饭,

全家的灯油和盐钱,长期以来,全是靠祖母和母亲织孝布(一种很绡薄的布)到集上卖了来维持的。有一次,奶奶的孝布没织好,家里就急等着用钱了,这让奶奶很为难。

二爷家的日子在祖父六兄弟中,过得最宽裕,堂二叔又当了老师,奶奶便想到向二爷家借钱,但不好向二爷本人张口,就向她教书的侄子来借。堂二叔小时候,母亲去世早。三叔说,有一年冬天他的脚冻烂了,二爷把孩子领到我奶奶跟前,说声,“嫂子,叫女子(堂二叔的乳名)跟你两天,你管管娃子吧。”奶奶立即把孩子的冻脚抱在怀里暖了起来。天天给他洗脚抹油,很快就把他脚上的冻疮治好了。有了这一层,奶奶想,兴许我堂二叔能给她借钱。堂二叔的小名叫女子。奶奶叫:

“女子,你过来,娘给你说句话。”

堂二叔走过来。

奶奶说:“娘想向你借点钱,急用。等娘机子上的孝布织好卖了就还你,中不中?”

堂二叔一直记得娘对自己的好。但一听娘要借钱,知道我父亲去世后家里没了进钱门路,孝布还没下机,再说下机了哪能说卖就卖了?

他便对奶奶说:“娘,我眼下没钱,你到别家去借吧.”

奶奶半天没言语。

奶奶无奈,只得去向娘家借。

按乡俗,回娘家要带礼的。可我家是连包盐也买不起。奶奶只好叫上我二叔、三叔,让他俩进村,她在村子外边等。

去见的是我小舅爷,二叔、三叔的小舅。

我们家称母亲为妈的唯我一人。两位叔父,我姐姐、哥哥都管自己的母亲称作“奶”,发第一声。字典上说,奶奶连呼是对家庭主妇的一种尊称,像《红楼梦》里称王熙凤为“连二奶奶”。宋柳永词“愿奶奶兰心蕙性。”这奶奶不都是专指称祖母,在我们那儿是还称母亲。小舅爷问:“你奶咋没来?”

叔父说:“我奶忙,叫我俩来了。”

小舅爷见两个外甥老远来借钱,一定是家里有急难,把钱给了,还要留下吃顿饭。二叔、三叔说:“我们不饿,这就回去了。”小舅爷一把拉住不放,“急也不在乎这一会儿。不吃饭,不能走。”

奶奶一直在村外等着。二叔、三叔在小舅爷家吃了顿待客的浇面条。母子村外相见,奶奶见借了钱,两人又吃了饭,母子三人这才欢天喜地回了家。奶奶小脚,就这样打着来回,却是一口水也没有能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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