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北:扎辫子的王安忆
最早一次见王安忆,在1989年的鲁迅文学院。她坐在二楼东头女生宿舍的床沿上,几个人正在聊着。有人说:“王安忆来了。”我进去坐了一会。王安忆扎着一副长辫子,安静地在那聊天。她斜着身子坐着,手和腿并拢着,坐得很挺拔,一副安闲的样子。像我见过的一幅油画上的人。后来我买过一本《王安忆散文》,里面有二十多幅她的不同时期的照片。我看那些照片,不管是站还是坐,她都很“正”。没有见过她的慵懒和散闲。有一幅在法国的,她坐在巴黎左岸莎士比亚书店的门口,头有点微微仰起,有点似我当年见到的那个样子,感到甚是亲切。
这有点像王安忆的散文。王安忆自己说过,学府的生活,在她心目中,是有圣意的,因为她没有进入过而感到遗憾。但这也正是王安忆的亲切之处,使她的文字很平易,没有学院气。前不久读到她的《去汪老家串门》,写探访汪曾祺故居的。写得自在自由,十分的放松。与我同喜者,还有一位鲲西先生,他看到这篇文字,也大为赞赏,称“文亦别致”。
两年前读过王安忆的《今夜星光灿烂》,写得九曲回肠。“星儿走了一年多,我们继续生活着。因不是至亲的人,所以造不成什么改变。”似乎平淡的开头,其实极为沉痛,一种真爱深入其中。王安忆自己说过,她是以生活经验为基础的作家。“我无法想象跳出经验来进行创作”。这篇纪念陆星儿的长文,充满了两人在日常交往中的琐屑细节,又揉进了内心的真情实感,读了让人贴心贴肺。
王安忆是一个对细节很执着的作家。“研习细节,安守寂寞”。同样是这篇《今夜星光灿烂》,王安忆写到陆星儿知道自己的病情后,打开衣橱,见许多新衣服还一次没穿过。她洗洗,熨熨,叠叠,要送给朋友。其中有一段花布,要送给王安忆,说特别适合她。让王安忆带给尺寸,为她做一条背带裙。如今“拉开衣橱,这里那里,都是星儿给的衣服,叫人怎能不肝肠寸断”这样的细节,同样使我们读者“肝肠寸断”!
她的小说我看的少,因为近年我不看小说。她的早期的《小鲍庄》什么的,我当然是比较熟悉的。她的一本散文集,我没事就看看,对她的文字,心生敬意。
当然后来我与王安忆也有过一些联系,好几年前我出了写汪曾祺的一本书,知道她喜欢汪先生,曾给寄过一本,她回信并寄了一本她的散文集《海上》给我,在书的扉页上,有几行清秀的钢笔字:苏北先生指正。王安忆,2009年5月8日。
那封信也写得十分简洁:
苏北先生,谢谢你的书。汪老亦是我所感到亲切的前辈,他以抒情的姿态,抵抗了那时代的霸权语系。有一本书你可找来看看,是一位程绍国所写《林斤澜说》,大约会有同感。寄上一本书,请查收。
王安忆
2007年5月8日
近来有一件事,让我对王安忆又有了新的认识。我们这里一个单位青年员工较多,想请王安忆就青年人的阅读与写作给讲一讲,报酬还甚丰厚。我托一位朋友去请。隔了一天,收到王安忆的回复:“有关讲课之事,还烦请替我婉拒,我不惯作此类演讲。”
现在社会一切以金钱为中心,有很多人见到这么多钱是会眼红的。再忙再累,也要把它挣回来。而王安忆却不为所动。在这个浮躁的风气下,能够讲操守、有定力,做人有底线,已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最近王安忆出版了她的新长篇《匿名》,看过的朋友说,写得比较特别。我也在报上见到她的一些专访,并配了近照。我见照片,王安忆明显老了。再也不是二十七年前那个扎辫子的王安忆了。岁月就是一把杀猪刀,见到谁都要来一刀。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不过王安忆虽不是那个青春的王安忆,而另一个有思想、有独立人格和见解、充满了知性的成熟的王安忆在我们面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