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侠书故事 | 买《金瓶梅》被骗记

今年早些时候,官方宣布海南开建自由港。我因和海南有些瓜葛,遂有感而发,写微博如下:

1988年,海南建省。网络图片

1988年,十万大军过海峡,其中有我。我和同班同学贾跃平,自衡水坐绿皮火车出发,先南下广州转车。等候汽车票期间,广州市内闲逛,于北京路因贪《金瓶梅》便宜被骗。😄😄😄然后西奔湛江,南拐海安,抢到船票,随无数年轻人冲向渡轮,一拥而上。此时船上广播正放送齐秦《外面的世界》。什么很“精彩”!什么“很无奈”!遥望远处迷迷糊糊之海口,心里没有感伤,只有向往:我们就要自由了!谁知道,一个月后,求职无着,川资殆尽,跌足长叹,揣一套盗版《射雕英雄传》,悻悻北归。三十二年过去,海南正式开建自由贸易港。

有几位朋友读到这段文字,说:“这里面怎么还有《金瓶梅》的事?说说说说,你怎么着人家潘金莲啦!”

嗨!有潘金莲什么事儿。这里面的故事我写文章讲过,干脆再讲一遍。

三十年前的事了。

报道海南建省的报纸。网络图片

1988年夏秋之交,我和衡水师范同学贾跃平常常在一起大酒小酌,长吁短叹,感喟小城日子沉闷,很想到外面的世界闯闯。正好那年春海南建省,我们搜集了一批资料,坚信只有在大特区吾辈才能一展才华,于是怀揣所谓“梦想”,一路跌跌撞撞,先直奔广州而来。

出广州火车站,即被抛入人流,我们简直有点傻。我们像人流中的泡沫,先漂到珠江边的一个码头,问有没有去海南的船票。没有?

我们又漂到旁边的一个长途汽车站,问有没有去海南的汽车票。有?只到海安?好的。买两张。

然后我们问路边一位老人哪里有书店。我们以为岁数大点的广州人可能更听得懂普通话。见多识广嘛,又经历过"文革",能听不懂?那老人还真听不懂,他一边摇扇子一边摇头,摇得我们心凉凉的。问年轻人吧。年轻人倒痛快,长发一甩:"去北京路啦,不会搞错的啦。"

北京路的老样子之一。网络图片

就这样,我们来到北京路。正是七八月份,酷暑时节。那时我们根本不知道广州七八月的天气会热成什么样。我们热得想把身上的衣服全扒光。我们热得幻想身边晃晃悠悠的人群要是变成故乡映出垂柳倒影的清凉小河就好了。我们热得乱看街上的女人,她们竟然穿得那么少,天!

北京路上没有天安门,也没有故宫。北京路上全是车和人。公共汽车刹车的声音竟然和北京的一样,都可以杀死人的耳朵。仿佛他乡遇故知,我们在刹车声中总算找到了感觉,知道自己还在境内,并没有出国。街两边店铺门前大都放着音箱,音箱里吼出的声音大都是齐秦"北方的狼"。跃平惊讶道:"这他妈南方也唱北方的狼啊!"我抹了一把汗甩在地上:"我们不就是北方的狼?"

我们开始找书店。东张西望间,眼睛忽然花了一样,仿佛看到了自己觉得不该看到的场面。只见人行道上,一个女人,面向街中央,站在那儿,手里捧着一套书,一套……《金瓶梅》!

我们当然知道《金瓶梅》,不过,只看过"此处删去多少多少字"的洁本。我们也听说,曾经有过规定,说是多少级别以上的高干才能看到未删节的原本。现在这街上的女人手里拿的竟然就是《金瓶梅》。真不愧是开放地区呀,街边都可以卖禁书。

《金瓶梅》版本之一。网络图片

禁书通常神秘而不易得。因为神秘,一窥究竟的欲望就大增;因为不易得,就必欲得之而后快,此乃书之常理,人之常情。可叹古往今来的书籍检查官们偏偏不谙此道,一味随意禁书,结果竟使得凡查禁之书身价必倍增,寿命更长久,流传更广阔。相比判官们的愚蠢之至,现在的书商则聪明至极。他们以“禁卖”的传言解决“滞销”的难题,竟然也能大赚其钱。可见所谓“禁书”,在庙堂是枉费心机的平庸手段,在江湖则是见利忘义的促销锦囊。

我们这么想着,假装目不斜视,与那个女人擦肩而过。我们来自小城,思想不够解放,加上初来乍到,语言不通,岂敢问东问西?

走多没两步,又有一个女人立在我们面前,手里捧的又是一套《金瓶梅》。我们以为还是刚才那一个,她们长得差不多:黑黑的,矮矮的,眼睛凹着,颧骨突着,嘴唇厚着。可是我们回头一看,刚才那个女人,还在刚才那个地方。我们又转身往前一看,还有许多手里捧着《金瓶梅》的女人,警察站岗似地一溜排开,几乎就是每个路灯柱下站着一个。她们像人流中巍然屹立的勇士,人手一套《金瓶梅》,在这盛夏的广州,于此车流人流皆滚滚的北京路上,默默地成就着此番砥柱中流的伟业。

多少年后,想起这个场面,我都觉得奇特而诡异。这些烈日下手持《金瓶梅》的女人,自己都未必看过或看得懂她们兜售的这套禁书。但是她们一定清楚:这书是不能公开卖的;所以但凡卖出一套,是一定能赚钱的。光天化日之下,她们以禁书示人,只为图利;换一个角度看,她们也像敢闯的斗士,并立街头,以真面目示众。她们知不知道,《金瓶梅》也可以不是禁书的,起码在海外某些地方,不过就是一套可读易购的古典名著。她们一定愿意相信这就是禁书,惟如此她们的路边生意才有“以禁促售”的魅力。

说来也奇,这《金瓶梅》自传抄刊刻以来,历朝历代,无一不禁。可是天网恢恢了几百年,此书仍存天地间,闹得天下几乎无人不知。等到我上天入地想找此书以求“不亦快哉”之时,岁月已流淌到1980年代初了。当时报社同事中有见多识广者,说这《金瓶梅》在1949年以后其实是原原本本影印过的。闻者皆不信。那人说,我要告诉你们是谁提议印行的,还不得吓死你们?是毛主席!我们虽未吓死,但也不敢再往下问,只听那人径自往下说:1957年,毛主席说:“《金瓶梅》可供参考,就是书中污辱妇女的情节不好。各省委书记可以看看。”之后出版部门即以“文学古籍刊行社”的名义影印两千部。“你还想看《金瓶梅》?”那人用蒲叶扇子拍着我的脑袋说,“你也配!连影子你都见不着啊。那两千部书都卖给了省委书记、副书记和各部正副部长。书都编了号,谁买谁登记。”我挡开他的手,怅惘地说:“还是想看啊。”

《金瓶梅》版本之一。网络图片

那时候衡水新华书店门市部旁边有一间“机关服务部”,专为单位图书资料室订书取书而设,对外不开放。因为常去买书,和书店的人混熟了,我和同学贾跃平也就时常可以去那里逛逛,见到好书,管它谁订的,先交钱拿走再说。1985年秋季某日,我们都熟悉的那位店员神秘兮兮地说:“有《金瓶梅》了,精装两大本,人民文学出版社正式出版的。这可是建国以来第一次公开印刷。要吗?”“当然要。”我嗓门立刻提高八倍。跃平沉稳,说:“先拿出来翻翻。是不是删节本啊。”“你做什么梦呢!”那店员说,“当然是删节本。书上写得清楚,全书合计删19174字。”跃平嘿嘿一笑:“我就想看这19174字。删节本不要。”

眼下,这些女人手中的《金瓶梅》就是“足本”啊!还要继续假装漠不关心?还继续不闻不问?

跃平说,你问。

我说,你问。

跃平就用家乡口音的普通话怯怯地问:"多少钱?"女人笑了:"好便宜的。三十焖啦。是全本的啦,买一套吧。"我对跃平说:"太贵,比我们去海南的汽车票还贵,走吧。"我们刚迈步前行,就听身后扔过来一句什么话,我们也听不懂,现在我猜可能就是"漆线”一类的骂人话。

再走几步,又是一个手捧《金瓶梅》的女人。我们好像陷入了一个圈套。这一次我们连价都不问了,只说:"太贵。不要。"女人却说:"你给个价啦。"

我们突然想起临行前朋友告诫说,在南方买东西要会砍价,要敢于砍价,要朝着一半的样子往下砍。于是跃平笑咪咪地说:"十五块,卖不卖?"女人二话不说,扭头走开,似乎很生气,很不屑。

我对跃平说:"这么砍价可能不行。"跃平说:"反正我们不真想要,砍着玩吧。离开车上路还早呢。”

像排练好似的,又款款走来一个手捧《金瓶梅》的女人。我们正要说"十五",不料刚刚那个掉头离开的女人碎步赶了上来,挤到我们面前,哇啦哇啦道:"十五焖?十五就十五,卖给你们了。掏钱吧。"我们有点懵,这突然成交的生意叫人猝不及防,掏钱的手开始动作,脑子还有点犹豫。女人又摧:"有没有搞错呀,快点啦,一会公安来了就麻烦啦。"

烦人的"啦啦啦",跃平也学会了:"你先把书给我们看看啦,是不是真的足本啦?”女人递过来,我们匆匆翻了翻“潘金莲醉闹葡萄架”一回,断定是足本,于是付钱。我们像初尝禁果似的,心里蹦跳着颤抖的快乐。这是去闯海南啊!大特区还没到,我们竟然买了一套《金瓶梅》!我们简直那个什么非常啦啦啦啦啦有没有搞错啊!

正兴奋得昏头涨脑间,那女人又把书从我们手里拿走,四周望了望,低声说:“我去给你们包一下,这样明晃晃拿着让公安看见很不好的啦。"跃平说,看人家南方的服务,真想得周到。不一会,女人拿着用报纸包好的书回来,扔砖头似的,往我们手里一丢,转身就急急拐进一家店铺,霎时人影不见。

我的头顿时涨了一下:她为什么像逃跑似的?坏了!我对跃平说,这事不大对头。赶快打开包看看。

撕开严严实实的纸包,我们看见了什么?

看见了几本过期的高考复习资料,看见了一本《刘少奇文选》,看见了一本文件汇编。

天,这就是路边盛开的"金瓶梅"?这就是《金瓶梅》!

"追!"跃平吼道。他是有名的烈性子。我们追进那家店铺,扫视一周,没发现那个女人。我们问,见没见一个女人?卖《金瓶梅》的女人哪里去了?店里的人一律面无表情,看都不看我们一眼,摇头复摇头。我们用普通话又吼了几声,门口一个摇蒲扇的男人猛地把扇子朝玻璃柜台上一拍:"什么金瓶梅?什么女人?有没有搞错呀?"

我们又急急回到刚才买书的人行道上,见烈日下依然站着一溜卖《金瓶梅》的女人。我们分不出哪个是哪个,她们都冲着我们笑。她们的笑容充满诡秘和得意。她们手上的"金瓶梅"在这样的笑容里盛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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