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侠|“夜晚如此行事,我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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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晚上,在县城父母住的房子里,兄弟三人陪父母聊天。不知怎么,就聊到了1966年邢台大地震。“我记得。”我说。
“你怎么会记得?”大哥盯了我一眼。
“那年你三岁,”二哥“补了一刀”,“你记得嘛呀!”
我说:“我记得住在一个菜窨子里(储存大白菜的地窖)。在胡同北面沿儿下的空地上。窨子里有个灯火苗,忽闪忽闪的。”
父亲说:“说得倒也没错。那年是在菜窨子住了不少时候。”
“那是你记事儿早。”母亲笑了,“那时你爷爷抱着你在前边沿上玩儿,见人就给人家说,看看,这孩子长得跟水娃娃一样。”
大哥说:“你说你记得邢台地震。你记得咱爷爷吗?他也是1966年去世的。”
“嗯,记得。”我说,“记得是东厢屋,一个老头,只是个影子。锅灶和炕之间有个土台,上面有盏油灯,火苗也是忽闪忽闪的。”
“哪里是火苗忽闪啊,“二哥边起身边说,“是你忽悠。”
大家都笑了。是一九九几年的事了。那时父母都健在,我年年春节回家过年,一家人天天晚上聊天聊到很晚才散。院子里冰天雪地,屋里有暖气,有蜂窝煤炉子,温暖得很。最大的温暖,是有父母在。
今天忽然就想起这场二十多年前的围炉夜话。我重新审视了一番记忆中五十多年前那两个“灯火忽闪忽闪”的场面。我相信我的记忆准确无误。这为一个老问题,找到了一个新解释。
1999年,我写过一篇文章,叫《书房的窗帘》,开头即是一个判断句:“我的书房是属于黑夜的。”2011年,湖南杨小洲为岳麓书社张罗一套书话丛书,我应邀选了一本,起书名时灵机一动我用了“夜书房”三字。2016年我注册了一个公号,名字换来换去,最后我还是固定成了“夜书房”。这些年总有人问:为什么叫“夜书房”?每次我都用那篇《书房的窗帘》搪塞。
今天,我想我有了新答案。
我最早的记忆,就是黑夜。我牢牢地记住了1966年的黑夜,和夜里那一星摇曳不定的灯光。
当然你还会问:1966年,有地震的时候也有不地震的时候,有晚上也有白天,有爷爷还有别人,你为什么只记住了菜窨子里的,和爷爷屋里的,夜与灯光?
那我就不能回答你了,因为我哪里知道呢?
或许,这和我出生的时间有关。逢有人要给我算卦看相,总要问及我出生的时辰。有次我向父母求证,母亲说,谁知道什么时辰,反正天已经黑了。父亲沉吟一下,说,好像广播里在报新闻。那有了!我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每晚八点有“各地人民广播电台联播节目”。父亲一笑说,说不准。
精确时间虽不详,我出生在1963年农历八月的一个漫漫长夜里则是毫无疑问的。如此,这个世界出现在我面前的第一个场景,就是一盏火苗摇曳的煤油灯。
所以,我记得1966年的灯光。我记得许多年、许多处的灯光。
所以,我的书房、我的书、我的公号,都叫“夜书房”。
这个解释应该成立吧?从此就不麻烦那篇《书房的窗帘》出面作证了。我新找到了更老的没法再老的证据。
前几天我把“夜书房”公号的简介也改成了如下一句:
“趁天还没亮,咱们再聊会。”
是啊,白天是开工、开会、开跑的时间,夜里就停下来,聊会天。
黑夜中的博尔赫斯。网络图片。
博尔赫斯有首诗,是写夜的,我读了很喜欢,录在下面。
【选自公号“博尔赫斯”,陈东飚译】
无用的黎明发现我在一个荒凉的街角;我活过了夜晚。
夜晚是骄傲的波浪:暗蓝色的波浪高高落下,满载着深层废土的各种色调,满载着靠不住而值得渴望的事物。
夜晚有一种神秘赠与和拒绝的习性,将事物一半放弃,一半扣留,那是黑暗半球的快乐。夜晚如此行事,我告诉你。
澎湃的波澜,那一夜,留给了我惯常的碎片和零星残余:某些讨厌的聊天朋友,奏给梦听的音乐,刺人的灰烬的烟雾。对我饥饿的心毫无用处的东西。
巨浪送来了你。
词语,任何词语,你的笑声;还有美丽得如此懒散而没完没了的你。我们谈着话而你已忘掉了词语。
溃散的黎明发现我在我的城市里一条荒凉的街上。
你背转的侧影,组成你姓名的声音,你笑声的曲调:这些都是你留给我的闪闪发亮的物事。
我在黎明时将它们翻来倒去,我丢失它们,我找到它们;我向寥寥无几的迷路之犬,也向寥落迷失的晨星讲述它们。
你黑暗富足的生命……
我必须认清你,用某种方式:我抛开你留给我的这些闪闪发亮的物事,我要你隐藏的容颜,你真实的微笑——你凉爽的镜子认识的,那寂寞,嘲弄的微笑。
“我要你隐藏的容颜,你真实的微笑”——多么好的句子,比我那句“趁天还没亮”好一万零一倍。
“夜晚如此行事,我告诉你”——嗯,这句也好。
博尔赫斯告诉了我们太多太多。网络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