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日记|沈昌文先生的最后一天
“2019年7月,我们约沈公去了一家照相馆,为《八八沈公》一书拍摄封面照片,沈公笑言,'我怎么那么年轻美貌啊。’”采自草鹭俱乐部公号。本文配图均来自此公号。
2021年1月10日,是沈公昌文先生在此世间的最后一天。他平生喜欢做的那些事,比如组稿编书、呼朋唤友、召集饭局、逛店买书之类,这天他一件也没做。他只从从容容地做了一件事——黎明时刻,沉陷梦中,不愿再醒,一言不发,走了。
他开启了他自己的最后一天,却只是开了个头,给我们留下了多少惊诧,多少慌乱,多少悲伤,多少怀念。在他的这最后一天,只有他的黑甜乡是完整的,而天亮后的一切都是破碎的。
我在这里随手记下2021年1月10日我的所见所闻所写,然后集碎片而成一篇特殊的“非日记”。将来我那本《非日记》万一有重印之日,我要把这篇附在书中序言的后面,因为那篇序言,是沈公给我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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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点多才一头睡倒。十点醒来时见北京冠生大哥九时许发来微信:“沈公昌文先生方才辭世往生😭(在家中無疾而終)。”乃大惊,不敢信,又不能不信。张冠生不是道听途说、以讹传讹之辈,出自他口中的消息几无求证之必要。可是搜索网络,却并无消息。遂微信俞晓群:“大哥,需要我帮什么忙?什么时间正式公布?”他回:“刚才知道中国出版集团在安排。”又微信郑勇,他回:“早晨接到沈懿消息,沈公夜间平静辞世。昨天尚在商量入住医院事,不料走得如此突然。今天三联在和沈懿商量后事。余情待续告。”
至此方渐渐相信,沈公真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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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公号中翻出2019年给《八八沈公》一书写的《沈公十日谈》,加了几句按语,与十一点十二分发出。
按语:“一个多小时前,接北京朋友微信:沈公昌文先生辭世往生😭(在家中無疾而終)。一时惊住。一时再问北京朋友,说“沈公夜间平静辞世。昨天尚在商量入住医院事,不料走得如此突然”。一时去网上找消息。一时不知做什么。翻出前年写的《沈公十日谈》。我这篇长文本是2019年春应《八八沈公》编者之约而写。今天再发一次,送沈公远行。”
此时微信朋友圈沈公去世的消息渐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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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时二十一分,安排小谢在晶报APP编发沈公去世消息,并转发我那篇《说不完的沈公读不完的书》。半小时后,稿子在新媒体发出。小谢感慨说:与沈公告别,像是与一个时代做了告别。我答:是啊!我们这一代成长的那个年代,明白无误地沉入了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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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说不完的沈公说不完的书》转到微博,加如下按语:
二零二一,一月十日,沈公昌文,与世长辞。《读书》遗音,顿成绝响;“京华饭局”,从此难觅。“吃喝玩乐,坐以待币”——唯有沈公,授此秘笈。斯人一去,“阁楼”沉寂;书海茫茫,“编者”几稀!《八八沈公》,横空出世;沪上欢聚,宛如昨日。微斯人也,何处请益?天寒地冻,沈公安息。
最后两句超字数了,放不下。我觉得也可能是天气太冷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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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时52分,收到澎湃微信:
胡老师好!冒昧打扰。我是澎湃新闻翻书党的臧继贤,想问问您可否授权我们转发您刚发布的纪念沈公的文章?🙏
我当然同意!
半小时后,澎湃转发了我那篇《说不完的沈公读不完的书》。我随机转发到朋友圈,加按语如下:
当年我给《八八沈公》写《沈公十日谈》,因有许多话要说,竟然写了万馀字。我原是要表达我悠长的敬意,今天却成了漫长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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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大学、浙江大学教授杜骏飞在微信上发布挽沈昌文先生联,这是今天我在朋友圈见到的第一副挽联。杜教授联语如下:
万殊开万有,十方婆娑思问道
三鉴复三联,四谛圆满证读书
联中可见沈公恢复三联、主持《读书》、编印《万有文库》诸事,重在阐扬“八十年代以来读书人靡不拜受沈公之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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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培微信说:“沈昌文先生走了。当年在北京说到养生,沈先生说他年轻时就开始练因是子静坐法。沈先生说你们一定要练,非常好、非常好。”
不知沈公曾向多少朋友推荐过因是子静坐法。当年他也鼓励我练,还专门给我买了教材寄来,可恨我一直没练。我在回绍培的微信里提起此事,绍培说:“现在开始也来得及。”
也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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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锦麟先生转发沈昌文逝世消息时说了八个字:“老兵不死,唯有凋零。”稍后又说:“对于我们这一代人来说,沈昌文和《读书》就是我们的点灯人。”
他还在评论区转了@罗点点 的一篇网文。此文叙述沈公去世过程甚详甚细。如下:
上世纪八十年代,沈昌文公在许多读书人和喜欢《读书》刊物的人眼里是神一般的存在。虽然我也自认为是喜欢《读书》的读书人。可我算不上是特别喜欢他的人。
不管喜不喜欢,各种场合都有见面。他是个永远背着一个硕大的双肩包,脚蹬一双不怎么讲究的运动鞋的随和老头。回想起来,每次见他都没怎么谈过《读书》和读书,谈得最多的是什么好吃和到哪儿去找这些好吃的东西。沈公永远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对座中女士无论大小都在获知姓氏之后用一个颇老式的尊称“×小姐”。记得有一次他给我讲自己在上海学徒的时候怎么伺候老板娘的麻将牌局。孤陋寡闻没有见识如我,对这类陌生话题完全不能驾驭,不仅不知如何搭话,还把沈公这付做派贴上了“从旧社会来的”标签。这可能也是所谓“不特别喜欢”的一个原因。
今晨得知他去世,享年90岁。朋友说:早上六点,女儿发现其过世。我大惊,速速询问朋友,遂得知他精彩到无人可比的离世全过程:沈公10月下旬出现腹水和下肢水肿,去协和住了一星期。他知道自己是老肝病,没做进一步检查和诊断就闹着要出院。出院后如常生活。也吃了点温和的小药,但平日里喝点小酒,去馆子打包好菜啥的都没耽误,总之是照着自己喜欢的方式来。大女儿沈一是个医生,对父亲的照顾也从容淡定。沈公一贯不要人陪,昨晚说头疼,沈一给他吃了片药,有点不放心就留下来。女儿早上六点去看父亲,身体温热,但生命体征已经十分微弱。医生到场时确定人已经大去。
我真的被沈公的离世深深震撼!一个人一生要修多少好事!要多潇洒!多通透!多幸运!才能得到自然母亲这么周全的眷顾,才能有这么一个大大的福报啊!
谢谢沈公,让我们这些留在日益变得陌生和危险的世界里的人,茫然四顾之余,亲眼见到了什么是好死和善终。
点点2021年1月10日星期日下午1点
朱立利中午电话里和我讲述沈公睡梦中往生情形,和上面网文叙述大致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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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记者希望前三联总编辑李昕谈谈前前前三联总经理沈昌文的贡献,李昕有问必答,且把答案分享在朋友圈。张曼菱老师读了,表扬她的这位师弟说:“你的总结也很棒”。我马上跟评:“同意曼菱老师的表扬。”
李总的答案是:
沈昌文先生的一生是“为了书籍的一生”。三联品牌的开创,沈公功不可没。1986年中央决定恢复三联书店作为独立出版机构,沈公是第一任总经理。他带领着29个年轻的同事,白手起家,以“新锐”和“一流”作为出版质量标准,在范用先生倡导的“文化人写,给文化人读”的基础上,大胆引进西方思想文化的新观念,“领先一步”出版了《宽容》《第三次浪潮》《情爱论》和《现代西方学术文库》中的一大批著作,在学术文化界引起巨大反响,对促进中国当代社会思想启蒙发挥了重要作用。三联作为“知识分子的精神家园”的品牌,正是在这一时期形成的。可以说,沈公“领先一步”的出版理念,形成了三联的重要传统,直到今天,一直为有社会责任感的三联人所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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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尖和沈昌文是宁波同乡。得知沈公去世消息,毛尖接受采访时谈到:她第一次见到沈公时吃了一惊,觉得“他看上去太不像知识分子了,不儒雅不清高,整个人暖乎乎兴冲冲,散发着我们宁波汤团似的热气。”毛尖常听沈公用宁波话给她讲往事,比如多次说过他当年在金店做学徒,遇到美国兵来扫货,他“狡诈地”把对方称为罗斯福先生,美国兵一秒上头,立马成交。毛尖说,“这个当初对付美国鬼子的方法论,颇有点地道战诱敌深入的意思,后来却多少成了沈公工作语法。他很鼓励我们后进,偶尔也把我们说得飘飘然,搞得我们从此献身写作,回头看看,已经离岸远矣。”
沈公也不知一次当我面讲过“美国大兵罗斯福”的故事,可见人臻老境最先涌到嘴边的话题往往都是少年心事。沈公曾给我的《非日记》一书写序,把我也说得“飘飘然”,从此总自认为加强两岸三地文化联系是自己的责任。让毛尖这么一说,我就懂了:原来这是沈公“诱敌深入的工作语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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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近五时,脑中突然蹦出一副挽联:
知道者读书通万象
阁楼人情爱唤宽容
联语中罗列了《知道》《读书》《万象》《阁楼人语》《情爱论》《宽容》诸书刊,窃以为这差不多足以概括沈公“为书籍的一生”了,只是不知沈公以为然否。
郑勇微信中和我分享了李长声先生的挽联:
几番风雨,几多情怀,知道百年天下事
一代名编,一本杂志,启蒙全国读书人
李长声敬挽
长声大哥给郑勇微信说:“惊悉沈公遽归道山,哀恸不已。去年未能应邀回京拜晤,竟成此生之憾。遥祭心香!因疫灾肆虐,不能赴京吊唁,如果可以的话,请兄帮我写这副挽联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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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晚八点十分,三联书店的正式讣告终于出来了——
中国共产党优秀党员,杰出出版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原总经理、原《读书》杂志主编沈昌文同志,因病医治无效,于2021年1月10日6时在北京逝世,享年90岁。
沈昌文遗体告别仪式定于2021年1月14日上午10 时在八宝山殡仪馆兰厅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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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八点四十分左右,道群又发微信,怀念沈公。他说:“有一段時間幾乎每個星期都得沈公賜函教導,有事說事想到什麼說什麼,後來不寄信寫傳真,不傳真寫電郵,前年俞曉群編《八八沈公》我選了三封發表,看過的都說好看。沈公有兩集《師承集》,他這樣的信札相信更多,曉群會編起來吧。”
沈公善写信,也善保存朋友寄来的信。已经出版的书中,我们见别人给他的信多,读他给别人的信少。道群手中藏有沈公函札不少,相信以后一定有机会读到。
附:道群在微博公布的沈公信札一通
元月卅一日示悉。二月四日曾奉秀玉命寄上一Fax,諒逹。秀玉因公赴美,二月二十日返。我以為金先生的書可以列入“讀書文叢”,問題是他要允許我們對文章進行選擇,有時文中還要作些刪節。我出董橋之書,即為這一辦法。你不妨將金書寄下,讓我先做起來。我會用最大的Tolerance來做這事。我相信,我的Tolerance在國內言,是無與倫比的。當然會有人比我更Tolerance,但按國內尺度而言,怕已屬“膽大妄為”了。我做編輯四十年,學識日少,而這類分寸感卻日多,此所以我輩難以在海外討生活也。
信上说得已经很明白:三联出版海外名家的书,虽然有选择,有删节,但已经是最tolerrance的了。“学识日少,而这类分寸感却日多”,此语一则自嘲调侃,一则正体现出沈公知难而上的韧性与进取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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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朋友们今天很辛苦。郑勇晚间说:“沈公生前让我们如沐春风,他这一走,累死人。到现在只喝水抽烟,人快昏倒了。”
朱立利又来电话,说遗体告别的日期订了,主办方被要求仪式要控制规模,以利防疫抗疫。我说深圳严控人员离深外出,北京我也去不了了。立利说陆灏也来不了北京,他们会在上海搞个追思会。
焕萍说,万圣是沈公逛的次数最多的书店,我们需要找个时间安静地聊聊沈公。我说,只能采用“线下+视频会议”的形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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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沈昌文先生的最后一天”即将结束之际,草鹭诸君终于在他们的公号上说话了。
陆灏:
几年前老沈来上海,我和他吃了饭,陪他走回宾馆。到宾馆门口时,老沈说:“我们就此别过,也许下个月见,也许明年见,也许再也见不到了。”虽然老沈经常胡说八道,但那次我听了有点伤感。九〇年认识老沈,几十年交往,忽然意识到老沈八十好几了,总会有真的见不到的时候。但不久又见到了,依然勃勃生气,依然胡说八道。去年十月后知道他病了,就想要去看他,但一直没去成,客观原因确实一个接一个,但在潜意识里,是不敢面对“最后一面”。现在回想,去年一年未见,前年秋天在北京见的,那是快乐的相聚,并不知道是最后一面。想想老沈虽然患病,但起居如常,一觉而去,没有弥留的惨状,没有辞别的伤心,走得洒脱,也好。老沈走好!
王强:
上个月在上海时还跟晓群兄说最近一起去看看沈公。今早却得知沈公一个人走了,据说是在睡梦里,走得安详。沈公行前会梦到博尔赫斯的“天堂图书馆”吗?那里一定会是他一个“知道分子”“也无风雨也无晴”的“读书无禁区”吧?一个“思想的邮差”就这样在我们丝毫没有提防的时候背着他沉甸甸的双肩包悄无声息地走入了那永恒的无限……沈公一路走好!
俞晓群:
虽然一个月前那次聚会,我看到沈公的状态,心已经悬了起来,但依然希望一切都会峰回路转,沈公一定能够好起来,在以后的年月里,我们每月还会围坐在他的身边,轻轻松松地说着闲话,饮酒,调侃,平平淡淡,岁月无痕。活着多好啊,即使去日苦多,来年多舛,我们还是希望伴着春夏秋冬,风霜雨雪,日月星辰,天荒地老,呷一口淡酒,聊几句闲话,慢慢地走下去……
晓群大哥还发了微博:“从沈家出来,天太冷了。来到郊外一家小酒馆,端起酒杯🍸,泪水流下来……
我深知,为什么,他在端起酒杯这一刻,泪水会流下来。因为此刻,我忍了一天的泪水,也终于流下来……
2019年上海书展期间,我主持了《八八沈公》首发式和师友分享会。这样的画面,今日起进入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