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版】 鼓王/奖励 河北 雪峰/大川

【编前话】《鼓王》和《奖励》这两篇佳作发的时间,一个是今年元旦,一个是春节,我想只有把蒺藜文学的鼓敲好,文学的鼓点,敲正了,敲响了,才能够赢得大家的认可和社会的奖励……

【佳作之一】

小小说 鼓王
一声大鼓响,
声传十里外,
四街尘土乱纷纷。
……题记
二月二龙抬头。回城没几天,俺娘来电话说,快回来吧,鼓王和你哥较上劲了。这两个冤家唉。
收拾东西,和媳妇打了招呼,匆匆由县城往家赶。
鼓王何人?俺爹。
古郡平舒出鼓手,就像有的地方出戏子,有的地方出大官,有的地方出铁匠,有的地方出劁猪的。古郡平舒出鼓手,出好鼓手,俺爹就是。腊月二十三祭灶,送灶王上天言好事后,小年就开始了(民以食为天,灶王头等重要,过年第一个吃到供奉),一直到正月十六,低沉的、春雷般的鼓声从四面八方滚滚而来,把年味搅得浓浓的。
平舒人勇武刚烈,喜欢“赛鼓”。一村鼓响,村村鼓声唱和。过年时,白天街上就有自发的鼓赛。两村的鼓队,各打开一片场子,锣鼓喧天,鼓槌翻飞,红绸飘飘,人潮如涌,喜气洋洋。村落间,夜晚不时也有“鼓战”。村里的年轻人,在河堤上架起大鼓,向邻村“鸣战”。邻村不甘示弱,也抬出大鼓激昂“应战”,看谁能坚持到天亮。夜幕下,怒吼的鼓声,像从天边滚过的春雷,常常通宵达旦响,人们在鼓声中,把年过得有滋有味。
最热闹的要数大鼓比赛了,周围村庄的鼓队,聚拢在一开阔地,几十面大鼓列阵以待,一齐擂响,霎那间,鼓声轰然,震天动地。在恣意擂打中,时而轻磕鼓沿,音色悦耳,如小桥流水,少女抚琴,似骤雨打芭蕉,大珠小珠落玉盘。时而重槌击鼓,如金戈铁马,万炮齐鸣,有石破天惊之势,万马奔腾之威。精彩处,男人狂吼,女人鼓掌,孩童喝彩。观者如醉,鼓者如痴。那一刻,乡村的喧闹,足以震天地,撼日月,惊鬼神。
在鼓战中,俺爹风头出尽。雷师傅兴的这面大鼓,鼓声浑厚,洪亮,震撼、穿透力极强。擂动时,排山倒海的巨响,将平舒大鼓独步天下的气势发挥到极致。
往往大鼓战罢,鼓队人聚在一起,几壶浊酒,欢歌笑语,一醉方休。
每次鼓战,俺爹像凯旋的将军。在平舒打出了气势,打出了威风。本来姓王,鼓技精湛,出神入化,名字渐渐淡出,鼓王却叫响了。
找鼓王?容易。上点年纪的人都会告诉你,出县城向西南,一去四五里,子牙河畔一溜演马,朱、毕、毛、王、刘、张,到那儿一打听,是个小孩子都能领你找到。
俺村王演马,名字有点怪。王字好理解、全村王姓大户,演马就有点费解了,这跟当年抗辽英雄杨六郞有关。据传,平舒曾是宋代古战场,杨六郞挂帅驻守此地,演马村既是演练军马场所。对此,俺深信不疑,古郡平舒很多地名都印证了这一点。城北有几个“四岳”村,相传杨六郞娶柴郡主后,大刀王怀女千里寻夫,风尘仆仆,到平舒没给杨六郎好气儿,只是追问,你是要还是不要?杨六部胆儿再大,也不敢得罪柴郡主呀,只能逃而避之。平舒人至今,“岳”与“要”字音不分,岳飞读成“要”飞,后来形成几个四岳村,但这几个村没有一个姓岳的。再有城东的南赵扶镇。六郞被王怀女追到此地,过了子牙河,拆桥断路。王怀女横刀立马,望着汹涌的河水,落下伤心泪,感叹一声,好难招的夫呀!后改成南赵扶。还有,马六郎村,原先叫“骂六郎”。王怀女逼婚不成,恶气难消,站在高坡大骂六郎。大概六郎一代忠臣,平舒人厚道,觉得骂字有点不恭,后改成马六郎。现在村里也没有一户马姓人家。
打鼓有鼓谱,靠师傅口传心授。俺家是祖传,传至俺爹这辈儿已经整整十九代。杨六郎的演马场,当时肯定锣鼓喧天,很是热闹了。鼓声能振人心,鼓士气,加之六郎带军有方,常打胜仗。杨家军纪严明,爱民如子。每当胜仗之后,当地居民宰猪杀羊,载歌载舞,敲锣打鼓去慰问,算是早期的拥军活动啦。军民相庆,鼓乐同奏,气势磅礴的军乐与欢快喜庆的民乐结合,逐渐演变出了振奋人心,欢天喜地的平舒大鼓。历经千年传承,成为平舒的“天乐”。
来平舒古郡,不听鼓王敲的大鼓,枉来!
俺爹鼓王称号,绝非浪得虚名。美国有泰森拳王,靠的是拳头和牙齿,巴西有贝利球王,靠的是脚丫子。俺爹靠的是鼓槌,靠的是一百零八套鼓谱。只要俺爹托起鼓槌,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就倏地刺进了你的耳膜,一种古朴、原始的力量涤荡着你的心灵。鼓槌起落如
舞剑挥载,声如春雷滚动,鼓韵的激越里翻滚着浪啸涛吼,抒发千年一脉的蒸赵雄风。冥冥之中,一股勇气从大地涌入全身,手脚生力量,魂魄起豪气,有了一种脱胎换骨般的快感。那是一种力量与阳刚,抗争与宣泄。听一通俺爹打的大鼓,保你准傻。
别看俺跳龙门考上大学,成为村人羡慕的吃皇粮的公家人,可爹最待见的是大哥。大哥活脱脱俺爹的“翻版”,一米八五的大个,细腰,扇面的肩胸,粗眉深眼,看上去有一种淡淡的忧郁。尤其是脾气,打小就犟,特像俺爹,认准的事,八头牛也拽不回。小时候偷骑生产队的驴,爹知道后拿棍子就揍。大哥趴在地上,任凭俺爹像擂鼓一样,就是一声不吭。最后俺爹乐了,说声是俺的种,比我还犟。男人也怪了,不管丑俊,脾气好坏,儿女越像自己心里越美。俺更多地是遗传了娘的性格,感情细腻。其实俺心里最清楚,手心手背都是肉,大哥真正受宠,是他继承了俺爹的“衣钵”。大哥自小就是爹的跟屁虫,耳濡目染,早早学会了敲鼓,深受爹的真传。用俺爹的话讲,虎门无犬子,不看谁的儿子吗?北方大鼓,悲怆、雄浑、激昂,在此基础上,大哥又将柔婉、细腻、华丽的南方大鼓特点夹揉其中,粗犷而不失温柔,阳刚之中透出阴柔之美,就像西楚霸王的长歌剑舞中,衬着虔姬轻歌曼舞。大哥在南方当过兵,与其经历不无关系吧。
这次回家,俺就知道大哥和爹肯定是又“顶牛”了。难怪,俩牛脾气。
这两年,俺爹与大哥不合,简直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原因很简单,大哥成立了“红杏”歌舞团,专侍“白事”。按村人的说法,就是吹打班,吃凉菜的。“红杏”给人一种挑逗的感觉,但不管如何,大哥的歌舞团,很快打出一片天地,在平舒赫赫有名。大哥业务忙,倘若谁家出殡,能请上“红杏”,那是一份荣耀。最远到过几百里外,主家不在乎钱,要的就是那个名声。歌舞团由起初的十几人,发展到目前的六七十人,种类齐全,有和尚、老道,有鼓乐、歌舞,有梆子、京剧,有武术、气功。倘若主家肯出钱,还有专门“吊孝”的,披麻戴孝唱得泪流满面,感天动地,孝子们也被感动得泣不成声,纷纷解囊,花花绿绿的钞票塞满“吊孝”人的“塌头”。谁家“出大殡”,能请上红杏歌舞团全班人马,在当地就算“盖帽了”。“出大殡”的主儿都不在乎钱,只图名声,花钱买孝顺,值!(俺爹说,活着不孝顺,死了瞎折腾,有屁用!)
歌舞团里最受欢迎的是辣舞。演员严格挑选,貌美靓丽且能歌善舞,最重要的是需要大方。农村不比城市,阳春白雪欣赏不了,图的是热闹,感官的刺激,看出殡可不是在剧院,有时喊起好来,露露肚脐,耸耸双乳还是很合村人口味的。有时候,两个班子较起劲来,全都使出看家本领,分个马高凳短。正因为红杏有雄厚的实力,从未输过,在同行中成为老大,声名远播。有时出一个大殡,真有万人空巷,观者如堵的感觉,绝不亚于俺爹当年“擂鼓赢亲”的场面。
“红杏”是俺爹的一块心病。当着俺的面,俺爹就骂大哥,那是伤风败俗,有辱祖宗。看哪天给你把摊子砸了。
骂归骂,大哥依旧我行我素。那犟脾气,刀架脖子上,眼都不眨。燕赵多慷顿悲歌之士。还别说,抗日八年,俺查资料,平舒就没出过叛徒。背地里也和大哥探讨过,别让老父亲再着急生气,毕竟年过古稀的老人了。大哥苦笑道,要想生存,就得顺应社会潮流,按当下电视上常讲的,与时俱进吧。其实,咱爹生气,最根本的原因不是歌舞团,歌舞团只是不愿让我干罢了,没到给我砸摊子的地步,也不至于和俺生这么大气。
最根本的原因,这几年,从腊月二十三到正月十六,村里不再鼓声雷动,人们不再望鼓而聚。挣钱的挣钱,打牌的打牌,没有了过年的热闹,鼓声淡了,还能有年味吗?咱爹心里憋屈,有气,你在外边上班,不冲俺撒气,找谁?他还想回到年轻时候,还想找到那种风光无限的感觉,可能吗?人们现在变得越来越实际,你原先多痴迷文学,现在不也放下多年了吗?社会就这样,咱爹思想跟不上了。
大哥孝顺,方圆几十里出名,从小没和爹娘顶过一句嘴,挨揍也不言语。尽管现在和爹志不同,道不合,但事事为老人着想,家里事从不让我操心。大哥常说,你尽管奔你的前程,用钱言语,在这上面投资,赔不了!家里的事你甭管,有俺和你嫂顶着呢。俺一直非常敬重大哥。娘和大哥唠家常时,大哥知道俺要买楼,当夜就让大嫂拿来二十万。大哥常说的一句话,跟爹娘上不来,跟从一个娘肠子钻出来亲兄奶弟上不来,甭提交朋友。交下也是酒肉朋友,没真情,长远不了。
这次回来,俺真也犯愁。劝谁呢?同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进家门的时候,已是黄昏。娘正熬粥贴饼子。蒸气在屋里弥漫着,家的感觉一下子浓起来。
孩子没回来?
俺笑笑说,他早想爷爷奶奶了,可明天还得上学呀。
灶里的火烧出来,俺娘手里拍着饼子,和俺说着话,三脚两下把柴踢进灶里。脸上荡漾着幸福,说,俺也想孙子了,才走几天呀,人老喽……
几天不见,娘的白发似乎又多了。我放下捎回来的几样菜问,俺爹呢?
其实不用问,俺也知道爹准在鼓房。南房盖了一个大间,专门放鼓。有民谣唱道:俺的家里大鼓大,一间房子盛不下。这间房门口也大。多大?卡车可以轻松开进去。早年间,在平舒大鼓被视为神物,过年时,只有用披了红笼头的壮马,把那大鼓接到大街,才能敲打。
俺轻轻走到南房,默默看着爹一下一下地擦拭着大鼓。墙上挂着大锣、小锣,大镲、小镲,铙,钹,鼓槌,也擦拭得锃亮,拴着鲜艳的红绸。看到这些,仿佛听到咚咚鼓声,一股复杂的感觉涌上来,鼓就是俺爹的魂啊。
这面大鼓,直径两米一八,重三百五十公斤,鼓面锃亮,鼓桶油黄。鼓桶四个铁环,挂在架子的四个铁钩上。架子写着“民国十年雷震云兴”。小时候,就听俺爹讲震云专门兴鼓。雷师傅兴鼓非常讲究,从不考虑用多长时间,只重好名声。先把晒干的木料,加工成同样厚薄的木片,圈成鼓桶,关键要匀,音出来才谐调。最讲究,工序最繁琐的就数蒙鼓皮了。鼓皮须是三至五岁的牤牛皮,且没有鞭伤、刀痕、针眼,送来时要滴着血。按鼓的大小割成圆块,烫一次开水,刮去表皮,刮掉内层赘肉,然后贴在墙上阴干。最关键的一道工序就是干后的再次削皮了,这是技术活,雷师傅亲自动手,皮削得匀,音色才会美。接下来就是拉皮,为让鼓皮绷紧,拉的时候还要不停敲打鼓沿,让拉力均匀。来回几次顶压揉拉之后,师傅就要试鼓音了。预期的效果是不用力,鼓槌自动弹起,并发出嗵咚、嗵咚的响声。最后是钉钉和上油漆,大鼓算是做好了。
俺爹说,雷师傅兴了一辈子鼓,最器重的就是咱家这一面。当时雷师傅亲自把鼓从任丘送来,马笼头上系着彩绸,大鼓上蒙着红布。一试鼓音,把全村人都震了,齐声喊道,好鼓!好鼓!雷师傅和你爷爷喝了一宿酒。做个好鼓,太难啦,雷师傅舍不得呀。
这面大鼓,寄托了俺爹太多的情思,俺娘因鼓嫁给了俺爹,俺爹也因它成为名震平舒的雄风。俺现在理解爹了,他内心很孤独。奢靡的现代音乐充斥着这个世界,犹如洪水的泛滥,挡也挡不住,原始、雄浑、伟岸的鼓音正渐渐远去,怎不伤老人的心呢?孤独,却又无奈。普日红极一时的威震平舒大地的大鼓,难道真的成为人们永久的记忆?
俺爹轻抚着大鼓,一行老泪潸然而下。俺的脑海没有爹流泪的记忆,给俺的印象,俺爹就是一座山,坚不可摧。
俺故意喊:“娘,饭熟了吗?俺可饿啦。”
俺爹慌乱地用那骨节粗大的手抹了两把脸,然后扭过头问,你啥时候回来的?
刚回。看着爹雄风犹在的身架,俺联想到古战场上雄赳赳的武夫。爹,敲一通过过瘾?
俺爹拿起鼓槌,又颓然放下。不敲了,没心情。
瞧好吧,明天它就发威了。
俺说,也好,弄俩菜,咱爷俩喝一壶。
俺到灶间,很快整出几个菜,烫了一壶衡水老白干。
爹,把俺大哥叫来?
俺爹胡子哆嗦着,少提他,一见他就心烦。
俺娘冲俺使眼色,你和你爹喝两盅,这几天酒虫子又出来了。
喝着酒,爹说着大哥的种种罪状,不该办“红杏”歌舞团,虽说挣不少钱,可那是下九流。正月十五县里花会调演,才敲了几套就溜了,人们还不是冲咱这大鼓去的,让俺这老脸往哪搁?俺精心传授的鼓谱,说扔就扔了?让俺怎么去见你爷爷……俺爹说着,眼红红的,脸上带着一丝忧伤。
俺娘眼睛湿了。几天不见,娘老了许多。娘用袖子沾沾眼说,二子,今天叫你回来,是娘的主意。你哥接了一个大活,朱演马一家出大殡,要你哥全班人马。你爹和你哥顶牛了,明天非要攒办一帮人去敲鼓,说非要让大鼓发威,压压你哥的邪气,看看到底大鼓厉害,还是一群疯丫头厉害。
俺娘也难哪。一个是相濡以沫,相搀相扶一辈子的男人,一个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劝谁呢?印象中,娘和爹从没红过脸,她洞悉爹的每个眼神、表情、动作,总是默默地配合爹的每个决定,俺爹成就的每件事,都有俺娘的坚强后盾,绝没后院起火的顾虑。两人目不识丁,却识大体。像两头勤劳、温顺的黄牛,温暖、滋润着这个家。盖这所房子的时候,大哥在外当兵,俺正上小学,爹和娘下工回来,利用晚上一车车推土,一块块脱坯。房盖起来,俩人瘦了一圈,脸上却始终挂着幸福的笑。其实,俺娘从心理上是倾向爹的,毕竟因鼓结缘,因鼓相守一生。更何况,俺娘也是平舒闻名的女鼓手啊。只是俺娘无法评判大哥的是与非。孩子凭能力挣钱,没偷没抢,错了吗?丈夫把祖宗留下来的好东西传承下去,更没错。曾经令全村人骄做的大鼓,还有多少年轻人会擂打呢?
看着暗然伤神的爹娘,俺的心也隐隐作痛。只能劝道,爹,明天你别去,大哥也肯定为难。
爹的老眼红红的,一仰脖干了一盅。去,一定得去。俺就不信邪,不敲他个人仰马翻,不知道鼓王的厉害。
依娘撤下酒壶说:疯啦?一把子年纪也不怕人笑话。
俺爹把胸脯子拍得啪啪响,俺老啦?当年赛鼓,敲一宿,第二天干活一点不耽误。
好汉不提当年勇。娘盛上糁子粥说,你喝多了,世上哪有老子跟儿子较劲的?
一提大哥,俺爹气得吹胡子瞪眼。较劲?明天攒办一帮人,非跟他较较劲,必须分出个麸子白面来。
娘白了爹一眼,泪就在眼窝里打转,叹口气道,牛脾气。
长这么大,头一次看见娘和爹生气,忙打圆场,吃饭吧,一会粥就凉了。
三人不再说话,呼噜呼噜的喝粥声特别响。
晚饭后,俺独自一人坐在子牙河堤上。初春的夜,真凉。望着静静的小村,耳边似乎滚过春雷般的鼓声。鼓是爹的命,是爹的魂。思绪飘飘,俺似乎又看到爹年轻时赛鼓的英姿,如醉如痴,人鼓合一。看到娘在鼓声中一身红衣,洋溢着青春的美丽,一路走来。“打鼓赢亲”,在平舒传为佳话----
俺爹打鼓出了名,自然有许多挑战者。那年正月,河间卧佛堂下“战表”,定于初八与鼓王赛鼓。消息不胫而走,周围几十里的村民都想目睹鼓王的风采,与外地赛鼓,气势最重要。为鼓王摇旗响喊,助威加油!
村西大场,一片开阔。天刚亮,场上已是人头攒动。
太阳升起,鼓王来了。一辆大车披红挂彩,大鼓上盖了红绸。俺爹身披红袍,其他八个鼓手和三十个镲锣手一身杏黄,一律古代武士打扮,头包彩巾,上别红缨球,腰扎板带,三寸宽,胸前胸后护心宝镜。一水的二十左右小伙儿!战鼓未响,观者已经激动不已,豪情难抑。
随着人们的喊叫,西南方来了两挂彩车,年轻的车把式,扬鞭催马,风一般来到大场上。顿时,人群沸腾了。卧佛堂鼓队,清一色的女将!一身绿装,发髻高挽,别一朵红绒花,个个精神抖擞。为首的是一俊俏女子,面若桃花,双目含笑,红绸上衣,红绸裤子,红包巾,红缎绣花鞋,在那一站,犹如一团跳动的火焰。飒爽英姿,巾帼英雄,激动的人群更加狂热。在这里让你真正感受什么是人山人海,什么是摩肩接踵,什么是挥袖成云和喊声震天,让你真正领略冀中平原农民的狂欢节……
两队相向而立,摆好阵列。赛鼓了,喧嚣的人群静下来,静静的。两边先是轻敲鼓沿,节奏由缓到急,由轻到重,随着两声“咚嗵”“咚嗵”,红衣女先发制人,锣鼓骤然响起。鼓王的鼓槌在空中耍了俩花,猛然落下,一场鼓战拉开序幕。女鼓手轻快活泼,彩绸翻飞,如彩蝶逐花,时而轻击鼓边,如蜻蜓点水,女镲手或脚踢绣球,或木兰出征;鼓王更不示弱,用眼神、动作、表情指挥着一切,大鼓声如响雷,震心撼魄,打镲者挺胸昂首,双臂高展,二郎担山,忽地镲高抛,如燕穿云,忽地左镲在右镲边上直立旋转,如轮飞转,或张飞翻马,或泰山压顶。演者如痴如醉,观者掌声雷动。观者被感染,演者被激昂。女鼓手轻抛鼓槌,协调一致,男鼓手跳高打鼓,“嘿!哈”不断。纷乱时狂风乱卷,乌云压顶,齐整时挥旗演阵,人马齐进。他们用声音、动作、表情,用色彩、气氛、心灵,演绎着生的痛楚与欢愉,死的凄美与壮烈,表达着爱的纯洁与豁达,恨的鲜明与果敢。简单、原始、赤裸的天乐,撞击着你的耳膜,带给你震撼。西场上,鼓声、镲声、铙声,人喊声,合在一起,惊天动地,数里之遥可闻其声。女鼓手汗如雨下,男鼓手头冒热气。两队人马,围着头领,边舞边打,绿随红动,犹如一幅美丽的阴阳太极图在转动。
这一切,让你感受婴儿落地的美丽与希望,男女欢爱的激情与燃烧,老人离去的忧伤与无奈。引领你神游生命的过程,把你推向精神王国的极致……
鼓战持续到中午,女将渐渐乏力,鼓王越战越猛,干脆甩掉上衣,露出年轻健美的肌肉。忽地,女鼓手停下来,人群也渐渐静下来。鼓王随即敲出两个鼓花,鼓槌重重地按在鼓面上。瞬时,万马齐暗,雨歇风停。人们高喊着,鼓王!鼓王!鼓王!
赛鼓结束,胜负分明。
赛鼓,和平战。没有你死我活,无论输赢,一样的心旷神怡,共同的精神会餐。女鼓手个个面若带雨的桃花,娇喘吁吁。红衣女子默默注视着鼓王,轻轻扯下红包巾,哗地一下,一头黑发如瀑布般倾泻下来。俺敢断定,这一头青丝,比现在任何一个秀发广告模特的都要美。她手轻轻一抖,包巾像一只彩蝶,在空中轻轻飘飞,不偏不歪,正罩在鼓王头上。人们先是一惊,几秒钟后,噢-----,海啸般的喊声响彻云宵……后来,女鼓手成了俺娘。
俺爹确如娘所讲,一头犟牛。俺办法使尽,嘴皮磨破,爹就认一个理儿———不给他点儿颜色,不知鼓王是谁的。
寿过八十,“老”为“喜丧”。儿孙有钱,出殡愿意热闹。灵棚搭出半里,孝子无数,在两侧或趴或跪。一身重孝,像羊圈里卧了一群肥硕的绵羊。灵棚对面,搭起戏台,正上方挂着“红杏歌舞团”的条幅,台上一个长发小伙子,斜挎电吉它,正弹奏着,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在岸上走…。戏台左侧,几个唢呐手,腮帮子鼓鼓的,声音凄婉高亢。右侧,身披彩袍的道士,笙馨齐鸣,边敲边唱(连他们自己也不知唱的什么)。武场子最热闹,一个黑壮小伙子鼓了肚子,运好气,正让人们用棍子抽打,一群人不停地喊好。小贩们支好摊子,摆着花花绿绿的各种小玩意,大声吆喝着。卖糖墩的,吹糖人的,卖瓜子的,卖风筝的,套圈的,还有算卦、看相的。小孩子跑来钻去,吊孝的人一拨接一拨,看热闹的拥来挤去。鞭炮声、乐器声、歌声,孝子们的哭声,人们的喊叫声混杂在一起,乱哄哄一片,像天桥的杂耍场子。
鼓王的大鼓队来啦!人们一下围拢来,俺爹和十几个老者身着绿装,头包红巾,在戏台对面摆开了阵势。虽宝刀不老,却没了当年的气势。岁月不饶人,这些志同道合的同盟军,最小的也过花甲,背都驼了。年青人呢,不是外出打工,做买卖,就是下地干活了,或者围在一起打麻将,谁还痴迷敲鼓?人们越来越实际了。
俺爹用鼓槌一指戏台,像指着鬼子的炮楼,眼里喷着火说,好好教训教训他们。没有任何过渡,鼓槌在空中重重落下。满脸皱纹的鼓手们,有如神魔附体,一下子精神起来。大鼓怒吼了,它像发怒的狮子,张开血盆大口。震撼魂魄的吼叫声从喉咙深处发出。一时,全场的人都围拢来,人们鼓掌,叫好,一片沸腾。人群感染着鼓王,似乎又回到年轻时代,昔日的豪情撞击着伤痕累累的心脏,沧桑的脸上又现出笑意……
对面台上,音乐声骤然强了一倍,随着强有力的迪斯科的音乐,一队身着短裙的姑娘出现在舞台。充满青春活力的身体,加上强有力的节奏,立即把群众又吸引过去。鼓队前面立即冷清了许多。
鼓王变换着套谱,甩掉上衣,镲手花样迭出,观众又被引了回来。年岁不饶人,仅几袋烟的功夫,鼓王已经汗如雨注,气喘如牛。
四下望望,大哥始终没有露面。娘站在一边,脸色很难看,挂着泪,捏着衣角的手有些抖。
一种难以名状悲伤笼罩着俺。
随着柔漫音乐的响起,一群众婀娜姑娘舞出来,诱人的小腹、肚脐,甩动的肥臀,耸动的双乳,晃动的脖子,闪动的眸子,一下子又
让鼓王冷了场。
俺爹双目喷火,更加卖命地舞动鼓槌,其它人也甩掉上衣。任凭再卖力,鼓声再响,也没法吸引观众。雄浑、纯朴的鼓音,再也无法和赤裸裸的诱惑抗衡,浮躁的人群,被诱惑俘虏了。
俺爹眼光黯下来,抬起右手,僵僵地指着戏台,像电影中瞬间被击中的战士,半天说不出话。忽然左手一捂胸口,踉跄几步,一口鲜血喷在宽大的鼓面,身体挺挺地向后倒去。
鼓面上,犹如大朵盛开的鲜花。爹-------,大哥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疯一般掠过人群,直扑鼓王……
一声大鼓响,声传十里外,四街尘土乱纷纷。这景象,还会有么?
(2009年春节有感家乡锣鼓)

【作者简介】
薛维峰,笔名雪峰,
河北大城县人,
1968年出生,
获河北师院文学学士学位。
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
自二十世纪90年代,
开始发表文学作品,
多篇小说被《小小说选刊》
刊载并获奖。
【个人感悟】
目前,雪峰老师专注于
学习传统山水绘画,
探索传统山水画中
静与境之美、
注重文人绘画内心自我感受,
胸怀之意并付诸于笔端
作为自己穷尽一生之追求。
【佳作之二】小小说 奖励
文/大川
卫东八岁了,到了背书包上学的年龄。
七十年代是个动荡的年代,知识分子被打成臭老九,学生造反交白卷引领了当时的潮流,学校和社会一样都是乱糟糟的。
尽管世风如此,大字不识一个的妈妈还是叮嘱卫东,到了学校要听老师话,好好学习。为了唤起他学习兴趣,妈妈还直接采取了物质奖励,许诺说,期末考试要是能得100分,妈妈给你蒸白米饭吃。
妈妈其它叮嘱随着晨风早就飘散了,这句话卫东却牢牢记在心里。因为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吃的基本以粗粮和杂粮为主,到了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几乎断炊,往往要靠借贷才能度过春荒。这个时节,能有高梁饼子山芋吃就不错了。不过这两样食物不仅口感差,吃多了还有后遗症,山芋吃多了胃会反酸,高粱饼子吃多了会胀肚,那个年代能吃一碗香喷喷白米饭简直就是奢侈了。
卫东所在的村属于华北平原。不生产水稻。前两年家族里一个叔伯哥哥闯关东回来。在东北学会种水稻。去年他当选为生产队长,就在子牙河旁边选了一块水浇地,带着人们种了三亩多水稻,并拍着胸脯信誓旦旦保证,让每家过年都能吃上一顿鲜香的米饭。
有了米饭诱惑,卫东学习就上了心。上课时认真听讲,老师布置作业也会按时完成,在一年级的新生里,卫东是得到老师赞许最多的学生。
每天下学后,他就背着筐子,带着弟弟,去河边稻田那疙瘩转悠。一边打草一边倾听稻田里阵阵蛙鸣,看蜻蜓在稻叶上飞起飞落,憧憬着秋后的丰收,心里无比惬意。
在卫东的眼里,时间过的很慢,水稻看起来总是绿油油的,一点也没有队长哥哥描述的稻花飘香的模样。卫东心里直犯急。曾有一次,他梦见稻子成熟了,家里分了好多,妈妈做的米饭香喷喷的,他狼吞虎咽的吃了个肚圆。可是等到笑醒之后,哪有什么米饭,漆黑的夜色,点点月光洒在窗台上,锅灶后面蛐蛐时断时续的鸣唱着,嘴里流出的哈喇子,把枕头都浸湿了半边。
好不容易到了秋后,稻子收割了,每家每户或多或少的分得一些稻米,这让卫东兴奋的好几天都睡不着觉,内心就期盼着考试快快来临。
在后来一次考试中,卫东如愿考了双百。妈妈知道后特别高兴。夸奖卫东半天,却一句不提奖励的事。卫东心里直纳闷,为什么妈妈不兑现承诺呢?
时间一天天过去,奖励迟迟没有来到。卫东非常郁闷,小孩子面嫩不好意思直接和妈妈提起,一有机会,就在妈妈耳边旁敲侧击一下,不过,妈妈似乎遗忘了曾经的承诺,完全一副置若罔闻的样子。
距离稻米分到家已经好长时间了,卫东始终没等来妈妈答应的那一顿米饭。
卫东不高兴了,撅着嘴以不吃饭作为反抗,但是,爸爸常年在外地,妈妈一个人操持着家里,整天忙的脚不沾地,他的这些举动,根本没有引起妈妈的注意。
自已饿的够呛,还没有丝毫效果,于是乎,卫东改变策略,把不吃饭变为消极怠工,每天放学后,打的猪草、拾的柴禾就比原先少了许多。此举仍然没有引起妈妈的反响。卫东犯了拧脾气,索性赌气不再给妈妈学习了,上课也不再注意听讲,甚至还逃了一天课,叫着几个小伙伴跑去大场里下夹子逮鸟。
听到老师的告状,妈妈急了,卫东平时的顽劣她都能宽恕,但是唯独不能容忍他懈怠学习。不由分说,妈妈把卫东摁在炕沿上,狠狠的打了一顿。还拎着他耳朵去学校给老师道了歉。
奖赏没要到,还被妈妈修理了一顿,卫东幼小的心里充斥着不满、不解和郁闷。下午放学后,卫东没有回家,一个人跑到平时玩耍的大堤上,头枕着双手躺在枯草上面,对着蓝天白云一个人呆呆发楞。
他心里还记恨着妈妈,不想回家,不想面对言而无信又狠心的她。
风轻轻吹拂着,垂柳的树梢滑过他的额头,宛若玩劣孩子的恶作剧。子牙河水依然喧嚣不止,似乎是向他发出的嘲笑声。
落日的余晖渐渐散尽,枝条婆娑的杨柳,身影渐渐模糊起来,河水也幻化成黑黝黝的颜色,不时的泛着银光,好像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
看着黑洞洞的四周,卫东有点胆怯了。
弟弟来寻他了,扯着嗓子喊哥哥,呼唤他回家吃饭。摸摸还在隐隐作痛的屁股,卫东咬着呀,隐在树丛中没有应答。
弟弟在大堤上喊了两圈,蹦蹦跳跳回去了。
过了不长一段时间,妈妈来了,喊着卫东的名字,声音里带着焦急。卫东还没有原谅她,赌着气依旧没有吱声。
妈妈也回去了,往回走的脚步很慢……
再后来,奶奶拄着拐杖,颤巍巍来了。看着疼爱自已的奶奶佝偻着身子,一步一颤抖样子,卫东抹着眼泪从树丛里跑了出来。
奶奶没有责怪卫东,用拐杖轻轻的一杵卫东的屁股,气喘吁吁说,走,扶奶奶回家。
那天晚饭,卫东终于吃到了盼望已久的米饭。米饭香极了,此时此刻,卫东早把不满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狼吞虎咽吃着,嘴唇巴唧的山响。
由于妈妈兑现了承诺,卫东和妈妈关系又和好如初。
几天后,奶奶七十岁生日,看着奶奶用仅剩的几颗牙费力嚼着生硬的高粱饼,妈妈眼圈一红说道,家里缺米少面,没能给你做点好的,实在对不起,奶奶瞅了妈妈一眼说,咱家日子俺又不是不知道,里里外外全靠你一个人支撑着,有什么对不起的,俺这么大岁数了,还在乎一口吃吗?
旁边卫东有些不明白,妈妈为何这么说,家里不是有大米吗?仰起头来问妈妈,为什么不给奶奶蒸米饭呢?妈妈停顿了半晌,才幽幽地说,家的稻米早就用来还了春天的饥荒。你前几天吃的米饭是妈妈特意留下的一点,原准备给奶奶做寿的,那天你不回家,奶奶知道了事情原委后,把我骂了一顿,逼迫着给你兑现了承诺。
听了妈妈的话,卫东一下子怔在了那里。
从那天以后,卫东一下子成熟了许多,他在心里默默数着日子,盼着赶快过年,盼望着春天,其实他最盼的就是过年后队里还能种下水稻,这样,秋后能让奶奶吃上一碗白米饭。因为妈妈告诉他,奶奶有好多年没吃过大米了。
卫东的计划没有实现,奶奶刚过完年就去世了,那碗米饭就成了卫东心中永远的痛。
从此以后,每年去给奶奶上坟,卫东必然蒸一碗米饭带去祭奠奶奶。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已经成家立业的卫东把这个故事讲给已是小学生的儿子听。从小衣食无忧的儿子听了,撇撇嘴不以为然的说,至于吗?按国家的粮食分类标准,大米不就是粗粮吗?
    【作者简介】
薛景川,男,大城县公安局,河北作协会员,全国公安文联会员,河北公安作协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流萤》《战火中年华》。有中短篇小说、诗词在啄木鸟、长城、中国公安报,河北法制报等国家级报刊杂志发表。其中 中篇小说《海棠大爷》获河北省第五届梧桐杯文学奖。中篇小说《又见梨花开》,获啄木鸟杂志最喜欢小说评比一等奖。小说《大红袍》被收录于2016年年度全国公安文学优秀作品名录中。
 
     【编委短评 如水如是说】 
 
大家好,我是如水,作为《蒺藜文学》的编委,我深爱着这个平台,也通过《蒺藜文学》结识了的很多文友!我很高兴!
2020年新年第一天,推出大川老师的佳作《奖励》,其中有一句话:“大米也是粗粮”!是啊!蒺藜也是文学。
蒺藜平台是我们共同的家园,不管到啥时候,平台的发展都离不开大家的关心与支持!蒺藜扎根的地方,无论多么贫瘠,只要有纯净的源头活水滋润,它都能爬满田野山坡!
大川老师在文中,说到“ 那是个动荡的年代,知识分子被打成臭老九,学生造反交白卷引领了当时的潮流。尽管世风如此,大字不识一个的妈妈还是叮嘱卫东,到了学校要好好学习”,这就告诫我们,做人做事不能随波逐流,要坚持本色!
《蒺藜文学》作为一个纯文学平台,一定把这种“至真、至纯、至新”的本色发扬下去,努力走出一条自己的文学之路!
《蒺藜文学》还只是平舒田埂上的一株幼苗,还需要许许多多像大川老师一样的文学朋友前辈,提携、鼓励、帮助、支持,也需要更多热爱文学事业的朋友们,捧出你带着泥土芳香的佳作!
《蒺藜文学》坚持原生态、重灵魂、接地气、推新人的思路不会变,我们的作品不求刻意、奢华,也不需要有太多的人工雕琢。只想返璞归真,还文学于生活,还人性于本真,让朴素和真诚成为主流!
相信,有至真至纯、至善至美的心灵之水,一定能润化出人性化的佳作,有真诚的心灵,一定能写出感人的文字,与更多的读者产生共鸣。
同时,也相信有大家相伴,我们一路同行,一定能结出像更多蒺藜一样的文学小花和“硬核”!
再次,向朋友们致敬!在生命的起伏中,坚守自我大步向前,相信这才是我们文学人该做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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