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论照片的结构(structure):为什么不是构图(composition)?

前文《论照片的结构》统计数据

这不仅仅是斯蒂芬·肖尔(Stephen Shore)把结构(structure)和构图(composition)做了区分,认为构图这个词往往用于人工构造的过程( a synthetic process,如绘画)。暂且不论这个区分——国内无人研究两者的不同。即使在国外,很多摄影人士也归于视觉上的构图(composition),因此更有必要弄清楚两者的差异。

本人以为摄影师都应记住斯蒂芬·肖尔的这句话

首先在词性上,虽然两者都属于名词,但我们可以发觉,构图更着重于“构”,也就是对相机取景区内事物的安排、布局(更像一个动词),而结构更着重于照片所呈现的结果。因此,我们更容易理解为,通过画面的“构图”,从而产生了“照片的结构”(通过“构图”产生“结构”,我觉得这种阐述更适合绘画)——很显然,我们发觉两者讨论的着眼点是有区别的。

凡·高 (Vincent Van Gogh)作品:《De slaapkamer》(1888年)

因为这个词,我参考了多本国内外关于摄影“构图”的教程——如德国阿尔布雷希特·里斯勒的《摄影的构图——图像设计的法则》(浙江摄影出版社),英国汤姆·安的《数码单反摄影·构图·编修实用讲座》(中国摄影出版社),美国费尔的《数码摄影工坊:构图》(人民邮电出版社),英国·弗罗斯特的《摄影构图500技》(中国青年出版社),美国本·克莱门茨、大卫·罗森菲尔德的《摄影构图学》(长城出版社),雷依里、卓鹏编著的《摄影构图圣经》,李杨品、李柏秋编著《数码摄影技巧大全:构图》(中国电力出版社),黑冰编著《7小时精通数码单反摄影构图》(电子工业出版社),史林平、钟山编著《构图决定一切》(人民邮电出版社),倪楠编著《排兵布阵——摄影构图实战兵法》(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墨叶、王鹿童、小灰编著的《数码摄影构图与用光》(电脑报电子音像出版社)……基本上都类似,也就是重点在于“如何构”。

从“如何构”出发,国内外的这些“构图大师”们总结出很多“招数”,其中最有名,最普遍的就是“黄金分割法”,通常也被认为是“三分法”,即把通常是长方形的画面,分成九宫格,横向分成三等分,竖向分成三等分,把画面上最重要的线条安排在三等分的两条线上,把主体重点放在这个井字型的四个点上。由于这个“构图”方法太普遍,以致现在制造的很多数码相机里都有三等分网格线功能。我认为这对于没有一点构图意识的新手来说,或许是一个可以快速理解平面结构的方式——这样的构图稳定,而且具有美感。但是相对“结构”来说,这样的认识论未免太过简单化。

以上图片来自网络

由于三分法的出发点是让照片的结构具有“美感”,而传统沙龙摄影师们对艺术的理解——“艺术就是发现美”,内外一结合,就产生了一套风行全球的摄影理论。这套理论简单高效,对艺术一无所知的人也能理解和接受,由此成为摄影界普及率最高的方法,同时为艺术界以外的大众所接纳和欣赏。但是这里产生了一个悖论:艺术最忌讳的是“标准化”,大众所能欣赏接受的,艺术家往往是尽力避免的。我们来看一张日本摄影家东松照明的照片,倾斜的地平线明显“违反”了“标准的构图原则”。是东松照明不懂“构图”吗?当然不是,是摄影家故意以倾斜的方式故意制造“不稳定的结构”。我们知道“不稳定的结构”和“稳定的结构”会给观众不同的心理感受。所以这里东松照明想传达的是“不稳定的感觉”,而不是没有来由的“倾斜式构图”。

东松照明作品

东松照明

“构图”大师们也认识到三等分的缺陷所在(如果把构图等同于三分法,全世界摄影爱好者拍出来的照片样式不是千篇一律了吗?)因此在这个基础上发展出各种“变化”,比如“X”对角线构图,“S”状曲线构图,“W”状折线构图,框架式构图......明暗对比,大小对比,动静对比,色彩对比……我们可以从这些方法论上推断出他们所认可的样式和模板,这些样式和模板本质上是结构的某种类型。很显然,即使“构图”大师们归纳完26个英文字母的形状,也只能总结出26种结构模板(我们姑且认为他们已经归纳出260种模式),而超出这些模板之外的就无法进行解释了。最后,聪明的读者就会发觉,无论国内的,还是国外的“构图”大师,他们只能采用“穷举”的方式来来对照片的视觉结构进行不完整的枚举。

构图穷举样式(图片来自网络)

这种“穷举”结构类型的方式会造成一个巨大的恶果:那就是照片的视觉样式被“构图”这种思维方式所框死了。摄影师的构图能力变成了对视觉样式数量的掌握上了,结果变成这样一种状况:那些脑袋里样式多的摄影师水平高,脑袋里构图样式少的水平就低。以传统构图方式来理解照片的结构,不是让摄影师掌握了摄影的技能,相反,它严重束缚了摄影师的创造力和想象力,让摄影师们一头走进了死胡同。

构图这种说法本意上是为了摄影入门者通过观察,引导他们在一个四方形内部建立画面的秩序,出发点没有错,只是太简单化了。而且这种简单化的观察跟传统沙龙摄影的理念结合在一起,结果导致的是对摄影理解的简单化。

所谓的黄金构图法则(图片来自网络)

比如,“摄影是一种减法”。几乎刚入门的新手都能听到很多老前辈的这句告诫,这个告诫跟构图的简单化的理念本质上是一致的:简洁、明了、主体突出。采用上述构图方式很容易实现这种理念,并为新人所快速接受和掌握。当越来越多的摄影师都以“构图决定一切”来拍摄时,他们往往失去了反思:摄影究竟是为了拍摄视觉上具有美感或者冲击力的照片,还是通过这个媒介表达照片背后的东西?

沙龙式艺术摄影构图范例(25届国展艺术类作品)

构图理论还导致一个巨大的缺陷,那就是摄影师很容易把世界简单理解为各个物件的排列关系,而往往忽视物体本身的结构。比如贝歇尔夫妇(Bernd & Hilla Becher)拍摄的高炉、高塔。在构图大师们看来,这样的照片没有“构图意识”,是一张过于简单、直白的照片,而且很多人无法理解和欣赏。原因就在于传统沙龙摄影师既没有摄影史、摄影美学知识(如,类型学),也没有结构意识。贝歇尔夫妇采用阴天和正面拍摄是为了更好地展示“现代工业结构造型”,并把它们当做“现代工业雕塑”来看待(手机小屏幕观看很难有“现代工业结构造型”、“现代工业雕塑”这种感觉。所以重要的摄影作品必须看原作)。

贝歇尔夫妇作品

在很多构图大师的文章里,把现实中三维空间结构的还原作为一种重要的构图方式来介绍。很明显,这是一种错误的观念。如果仔细想一想,照片是二维的,不管里面的空间结构多么像三维,那也是伪三维,是照片的指示性所带来的错觉。照片永远是平面化的,如果观众忘掉三维的幻觉,瞪大眼睛,仔细辨认,它始终是一幅二维的视觉作品。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认清一直不愿意承认的事实:三维的世界已经转换成二维的平面。如此,我们才能更好地理解“一个平面上的结构问题”。

斯蒂芬·肖尔:《乌克兰》(Ukraine)系列

构图大师们妄图以各种方式来归纳出理想的结构,实际上结构是没有穷尽的。甚至有很多类型无法用构图来解释。比如托马斯·斯特鲁斯(Thomas Struth)的《伊甸园》(Paradise)系列,托马斯·鲁夫(Thomas Ruff)《星空》(Stars)系列和《底纹》(Substratum)系列,詹·索罕(Jem Southam)《画家的池塘》系列。这类照片结构似简单似复杂,甚至观众“看不到”结构的存在,那么如何用“构图”来理解呢?

托马斯·斯特鲁斯的《伊甸园》系列

托马斯·鲁夫《星空》系列

托马斯·鲁夫《底纹》系列

还有一种物影成像的照片,根本没有使用相机,通过光线在相纸或底片上直接产生影像,就更无法用“构图”一词来描述了。如曼·雷(Man Ray)的实验作品,亚当·弗斯(Adam Fuss)的物影照片, 沃尔夫冈·提尔曼斯(Wolfgang Tillmans)的抽象作品。

曼·雷的物影作品

亚当·弗斯的物影照片

沃尔夫冈·提尔曼斯抽象系列

在更深一层的问题上,构图这种称谓不能很好地阐述摄影的语言问题,因为语言是现实世界转化为照片的结构后才形成的——本文开头说了,构图更像是一种行为,而结构更类似结果,这结果无法用各种行为来阐述,构图这种称谓因此具有巨大的局限性。我们从上一贴《论照片的结构》一文所举中外摄影师的作品可知,摄影师们通过结构化的处理,有意识地把作品内的点、线、面、色彩转换成具有可辨识的、一致性的、风格化的“视觉语言”,而传统构图理论并不能真正解释构图的目的所在——也许仅仅是为了更美观地安排画面。

对构图的刻意强调,还导致这样一种偏见:结构简单、直白的照片不好,结构呈现某种形状的照片才是好的。这容易造成误导。(上一个帖子《论照片的结构》发表后,郑知渊老师指出文中引用他的作品《上海地理》色彩有问题,并给我发来最终修正版。感谢郑老师!我在这里重新发一遍这组作品,以期细心的读者能够发现这组作品无法用“构图”这种简单的方法论来阐述,而如果用“结构”的方式去仔细欣赏,就能品味到摄影师的精心观察和思考)

郑知渊《上海地理》系列

我们再来看一组杉本博司的《海景》(Seascapes)系列照片,在构图大师们眼里,这组作品根本没有什么“构图”可言。有鉴赏能力的摄友则可以发现,好的摄影作品并不在于如何构图。结构上简单或者复杂,也不是评价他们的标准。

杉本博司:《海景》系列

由于构图理论是一种简单化了的结构认知,因此无法对摄影的视觉性结构进行深入的探索,甚至对有些摄影大师的作品为何拍成这样无法理解,也无法欣赏。比如李·弗里德兰德(Lee Friedlander)的这张(其实很多):

或者恩斯特·哈斯(ErnstHaas)的这张:

或者威廉·埃格尔斯顿(William Eggleston)的这张:

或者斯蒂芬·肖尔的这张:

斯蒂芬·肖尔在一次采访中提出自己对摄影风格方面的追求,强调“有意识的随意”(Consciously Casual)这个词。这个词明显是对摄影在“构图”行为上过于刻意的反叛。他在《形式与力量》(Form and Pressure)一文中说:“我是否能组织照片的结构,找到一种方式,传达我彼时站在那里体验呢?通过一种哲学方式的沟通——使得形式变得更加隐形、透明,去表达一个艺术家对于结构体验的理解。”他的《美国表面》(American Surfaces)是Consciously Casual的典范,后来采用8X10大画幅相机拍摄《非同寻常之地》(Uncommon Places)时,继续有意识地探索135相机那种随意的风格。

斯蒂芬·肖尔《美国表面》系列,135相机拍摄

斯蒂芬·肖尔《非同寻常之地》系列,810大画幅相机拍摄

尾仲浩二《Tokyo Candy Box》系列

威廉·埃格尔斯顿作品

综上所述,“构图”一词在摄影领域不适合作为一个专业名词来探讨,它不仅会误导摄影师对这个世界的观察和思考,还存在巨大的缺陷。因此提倡用“结构”一词在当今中国摄影界显得尤其必要了。

2017/2/2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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