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9000年,从一支骨笛探寻华夏文明之源(3)
距今9000年前,地球气候开始变暖,冰川慢慢消融,由此产生的结果是中国东海海平面逐渐上升,一场华夏文明的飞跃自此拉开大幕。这就是河南舞阳的贾湖文明。贾湖当时好似我们今天江南的鱼米之乡,当先民们不再为寒冷与事物发愁之后,他们便开始对天地规律孜孜以求,为的就是让自己的族人更加强大,即便未来有多么不测的危难,子孙也能顽强地繁衍下去。而这也许就是我们华夏文明的肇始。
我们用了两章的篇幅,介绍了贾湖骨笛不仅仅是出土最早的乐器,同时它还可能是华夏独特天文观测仪器——圭表的原型。之所以说可能,是因为我们祖先的智慧实在是太令我们吃惊,几乎每一次重大考古发现都会刷新我们对古人文明高度的认知。
接下来我们便来看看一个更有震撼力的话题——音律通天。
(四)骨笛的真相--音律通天之谜
将贾湖骨笛固定在上面南北向的D7和D6两根木杆之间,再将叉形器中部的圆槽卡住骨笛一端后,一个令人惊叹的圭表就这样显露在世人眼前。
上一节因为篇幅问题,忘记给大家补充一下圭表的背景知识,现在我们把这个疏忽弥补上。
【圭表】《周髀算经》中有:“日中立竿测影。……周髀长八尺(2米)。夏至之日晷一尺六寸。” “髀”,人体大腿直立骨骼。“周髀”,古时候用于测量日影的标竿。用八尺长的标竿竖起来测量太阳中午照射的影子,夏至那天影子的长度为一尺六寸。立竿测影的方法既简便、实用又准确、可靠,为我国古代天文观察所广泛应用的主要手段,一直沿用到明清,即便到了现在,这种方法依然有其实用价值。
因为不同的节气有不同的日影长度,依据这一原理,我们祖先制作出度量日影长度的天文仪器——圭表。圭表由“圭”和“表”两个部件组成。直立于平地上测日影的标杆和石柱,叫做表,相当于《周髀算经》中的“髀”;正南正北方向平放的测定表影长度的刻板,叫做圭。
我们再来对照一下骨笛版圭表的示意图,是不是有如出一辙的感觉?
借助如此简单便携的组合,贾湖先民就可以发现“冬至、春分、夏至、秋分”等节气,并且制定出原始的“太阳历”,这一切都顺理成章。
但是骨笛不同于后世的圭表,我们不能忘记,它还是一件能够吹奏出准确音阶的乐器。
上古帝王企图以测影表杆为“天梯”来沟通天地,这种新奇的设想对我们来说还比较容易理解。如《山海经》所说“建木在都广,众帝所自上下”,文中的“建木”就是象征测影表杆的。但是,若提到用音乐来“应天“或“通天”,就有些令人费解了。
在《史记·乐书》中有这样的记载:
“乐由天作,礼以地制”,
“圣人作乐以应天,作礼以配地。礼乐明备,天地官矣”。
这就是说,中国的礼乐文化是从“应天”和“配地”的实践中起源的。而音乐和礼仪,都是上古圣人的伟大发明,其中发明音乐的圣人们也是最早的“大天官”,他们发明音乐是为了“应天”或“通天”。那么,他们究竟是如何做到“音律通天”的呢?这不能不引起我们极大的兴趣。
(一)最原始的律历对应实验
在央视《国家宝藏》贾湖骨笛那一集中,萧兴华教授曾提及:即使现在制做笛子,计算出符合音律的开孔位置也需借助专业校音设备,才能发出准确的音阶,所以学术界一直没搞清,8000多年前的贾湖先民究竟采用了何种计算方法来定位音孔?所以在片尾,肖教授将珍藏的一根仙鹤尺骨留给弟子,希望她能够早日解开这个谜题。
《伏羲密码》的作者胡大军先生则提出:这些音孔并不是贾湖人“计算”出来的,而是与正午影长互相对应的。换句话说,贾湖骨笛的孔洞是由特定日子的日影来确定的:
即骨笛音律是与节气相应的!
为了验证这种“律历对应,音律通天”的猜测,他们利用贾湖5孔骨笛M341:1对“律历对应”的过程进行简单的模拟。
起初,该骨笛上的冬至日影和最低音同时起自筒音黄钟,其后“日影之手”由北向南逐渐缩短;当春分日影来到第4音孔时,正好与该孔中的仲吕对应,当夏至日影到达第2音孔时,又与清黄钟对应。在这一过程中,“日影之手”自骨笛大端逐渐向小端移动,就像开启骨笛的音孔一样。
随后,该骨笛上的夏至日影开始由第2音孔向北逐渐延长,当秋分日影又回到第4音孔时,再次与仲吕相遇;然后日影继续向北延长,直至冬至日影重新回到筒音黄钟处。在这一过程中,“日影之手”自骨笛小端逐渐移向大端,就像闭合了骨笛的音孔一样。
就这样,通过“日影之手”的“一启、一闭”,最终实现了“律历对应”的循环过程。
在这里我们看到,黄钟、清黄钟、仲吕与二至二分日影落点之间,出现了如此严密、巧妙的“律历对应”现象。这真是太神奇了。我们不禁为贾湖人的奇思妙想和天才创造拍案叫绝(见图5-5,图中表高以9.2厘米计算)。
图5-5 贾湖5孔骨笛上的律历对应现象
类似的“律历对应”现象,在贾湖M282墓的7孔骨笛M282:21上也同样存在,该骨笛上的黄钟、清黄钟对应冬至、夏至日影落点,其中的蕤宾对应春秋分日影落点(见图5-6,图中表高以10.65厘米计算)。
由图5-5、5-6可见,贾湖人利用骨笛上的日影观测,将二分二至影长与黄钟、仲吕、蕤(rui)宾等音律对应,终于发明出最原始的“律历对应”实验!通过这一过程,他们就能够把骨笛变成实现“音律通天”理想的神器。
在这里,我们似乎看到了中国古代历法中“分至起闭”概念的最最原始的起源!
古人对律历相应的记录在古籍中并不少见,而且实验方法很具体,被称为“候气之法”。《续汉书·律历志上》记载:
“夫五音生于阴阳,分为十二律……天效以景,地效以响,即律也。阴阳和则景至,律气应则灰除……候气之法,为室三重,户闭,涂衅必周,密布缇缦。室中以木为案,每律各一,内庳外高,从其方位,加律其上,以葭莩灰抑其内端,案历而候之。气至者灰动”。
“天效以景”的“景”字实际同“影”字,是指日影对应节气,“地效以响”是指律管对应节气。此处的候气之法用到十二支律管,按子丑寅卯等十二地支对应的方位排布,内低外高,以芦苇内膜灰烬堵住内端,依据历法来候气,当节气来临时律管内端便有灰散落出来。
《晋书·律历志上》李淳风还记载了另一种候气之法:
“或云以律著室中,随十二辰埋之,上与地平,以竹莩灰实律中,以罗縠覆律吕,气至吹灰动縠”。
图5-13借助贾湖骨笛M282:21进行的律历对应模拟实验
在上述贾湖骨笛的律历对应模拟实验中,黄钟、大吕、蕤宾、仲吕、清黄钟、清大吕等音律,在贾湖雌雄律管上分别与二分二至节气的日影互相对应,证明贾湖人已经有能力创立某种律历对应的实验方法,因此也能创制一种律管候气法的产生。
举个例子,在图5-13中,贾湖骨笛M282:21上的律历对应模拟方法就可以看作是一种“律管候气法”:其中所谓的“候”,在历法中指5日,所谓的“气”,是指三候为一气(即15天,也是每一节气的平均日数)。具体看来,该骨笛的第6-5孔、第5-4孔都间隔15天,可看作一气(即三候),第4-3孔间隔25天,可看作一气加二候(或五候),第3-2孔间隔约50天,可看作“三气加一候”(或十候)。
作者认为,由此已经可以证明,贾湖骨笛就是“律管候气”最早雏形。虽然它的孔洞与我们现在的24节气排列顺序并非严格对应,但是我们也知道24节气是汉代才最终确立下来,在此之前的《管子》一书中还有30节气的记载,所以,可以说贾湖先民最早用两分两至的日影位置来钻取骨笛孔洞,作为固定标记的做法,却碰巧排列出了音阶的效果,于是贾湖先民认定这是孔洞发出的音声有通天之意,于是一代代的贾湖先人便开始细心观测,并扩充出另外的一些节气物候,而这些节气物候一定是贾湖地区重要的生活节点,所以他们会将其固化成骨笛上的笛孔,于是便有5,6,7,8孔的演进。
贾湖之后的华夏先民在继承的同时必然会进行一些补充和发展。我们在《晋书·律历志上》中可以看到这样的记载:
“黄帝作律,以玉为管,长尺,六孔,为十二月音。”
文中所谓“六孔”,就是6个音孔之位,加上筒音就是七位,正好与盖天模型中的“七衡六间”相当。文中的“十二月音”,应该就是利用一支律管中的六阳律与“十二中气”相配,就像贾湖骨笛M282:21那样,以黄钟配冬至、清黄钟配夏至,等等。
这样解释,也只有这样解释,黄帝律管才能够与一年十二个月互相配合。
图5-14 黄帝律管的律历对应模拟图示
由此看来,说黄帝作律,发明历法,不如说黄帝继承和发扬了上古中华文明中律历对应实验的先进成果,这也应该是历史的真相吧。
贾湖墓葬已经出土了大约40余支骨笛,对律管测音的结果表明,随葬于同一墓中的两支律管都构成大二度音差,说明其中一属阳律,一属阴吕。这一事实明确证明当时的人们已经具有了阴阳的观念,这与古人习惯于以阳律阴吕分别配记十二月的传统完全一致。
后世的古人以律管候测八节之气,进而发展出以律纪月的律历传统,成为上古纪时体系的主要内容。在夏历体系中,古人以十二律中的大蔟配属一月,时值立春;以夹钟配属二月,时值春分;以姑洗配属三月;以中吕配属四月,时值立夏;以蕤宾配属五月,时值夏至;以林钟配属六月;以夷则配属七月,时值立秋;以南吕配属八月,时值秋分;以无射配属九月;以应钟配属十月,时值立冬;以黄钟配属十一月,时值冬至;以大吕配属十二月,制度严整。这些内容直至战国时代的月令体系还被完好地保留着。
很可惜,古老的律管候气法在唐代以前就已经失传了。直到今天,贾湖骨笛重见天日,我们才得以模拟其中的日影观测方法,复原出律管候气法的原理来,宫商角徵羽,我们古人的音律原来是来自对日影的测量结果,这恐怕是我在阅读此书过程最有醍醐灌顶之感的内容了。
(五)律历对应与“地中”之王城
按照前面的推测,贾湖的骨笛绝大多数都可以用来确定“二分二至”(春分、秋分、夏至、冬至),原始的“四步太阳历”自然会顺势而出,这应该就是河图洛书甚至是八卦的发展由来。伏羲氏用此指导农业生产生活,想来生活水平会远高于其他族群,这样也就能够吸引更多来投奔美好生活的部族,于是就产生“王天下”的结果。如此一来,天文观察实践,便催生了“通天阶层”的出现(后世垄断通天知识的天子们),而其部族所在自然也就成了王都的所在。
古时王都的选择都是非常讲究的,据古籍记载,日影长短即是其标准之一。
据《周礼·地官·大司徒》记载:
“日至之景,尺有五寸,谓之地中:天地之所合也,四时之所交也,风雨之所会也,阴阳之所和也。然则百物阜安,乃建王国焉。”
从这段文字里我们可以看出,古人建都的王城,得是天地合,四时交,风雨会,阴阳和这样的风水宝地,这样才能物阜民丰,而其标准则是:夏至影长1尺5寸,按照周代的表长8尺计算,对应的太阳天顶距大约为10.6°。这大概就是古人所谓的“地中”。
唐朝李淳风在《晋书·律历志上》中记载:
“ 圣人观四时之变,刻玉纪其盈虚……又叶时日于晷度,效地气于灰管。故阴阳和则景至,律气应则灰飞,灰飞律通,吹而命之,则天地之中声也。”
这段记载将前述的标准又扩展了一下,将日影观测和律管候气之法作为判断的双重标准;“阴阳和则景至,律气应则灰飞,灰飞律通,吹而命之,则天地之中声”,这是指春秋分时节日夜均分,圭尺上日影和日光呈现阴阳中和状态,此时与春秋分节气对应的律管就有感应,从而使“灰飞律通”,这样发出的便是“天地之中声”。
上述记载向我们透露出一个重要信息:即“中声”的观念来源于春秋分时节的日影观测和律管候气的双重实验。而“天地之中声”实际上对应着“天地之中分”,后者既可以表示全年中分(上古先民以春分、秋分作为冬、夏两个半年的分界),又可以表示日夜中分(如天文谚语所说:“春分、秋分,日夜平分”)。
贾湖人能够用骨笛吹奏出对应春、秋分影长的“仲吕”和“蕤宾”二律,即能吹出“中声”(地中之声)。能吹出“中声”的地区,被后人称为“中原”,“中国”之称的起源或许也产生于此。
上述“地中”和“中声”实际上并不神秘,它们既是影响律历对应现象的原因,也是验证律历对应相配的标准,据此我们可以得出以下两组基本数据:
一是夏至影长和表高的比值,即将夏至影长1.5尺除以表高8尺,得到的比值为0.1875,与此对应的夏至太阳天顶距为10.6°。如果以此为“地中”的标准,并按照黄赤交角的变化范围21.8°-24.4°来计算[2],那么与“地中”对应的范围大约在北纬32.4°-35°之间。贾湖遗址位于北纬33.6°,正好位于该范围之内。今日河南的大部分地区,也都位于“地中”范围之内。
二是春秋分影长和表高的比值,即以春秋分太阳天顶距32.4°-35°为标准,得出与此对应的春秋分影长和表高的比值在0.6346-0.7002之间。
上述影长、表高的比值和天顶距都与观测地纬度密切相关,而地理纬度正是验证律历对应、确定“中声”和“地中”的地理条件或空间坐标。
既然如此,我们只要模拟推算出我国中原地区的夏至/冬至的影长比值和春秋分/冬至的影长比值,并将结果与贾湖中晚期夏至/冬至影长比值0.1、春秋分/冬至的影长比值0.42(参见表5-10)进行对照,就可以初步圈定律历对应地区的大致地理范围。如果将黄赤交角自23.5-24.25°的数值分成四档,令其与我国北纬32°-35°地区每隔1°的观测地点一一对应,那么就可以看到,律历对应地区随着黄赤交角数值的减少呈现自北向南移动的特征(见表5-15)。
表5-15我国北纬32°-35°地区黄赤交角
对应二分二至太阳天顶距和影长比值
由表5-15可见,如果以夏至/冬至的影长比值0.099-0.114、春秋分/冬至的影长比值0.417-0.426作为判断律历对应地区的双重标准,那么对应的纬度范围大约有三处:一是黄赤交角为24.25°时的北纬33-35°地区,二是黄赤交角为24°时的北纬33-34°地区,三是黄赤交角为23.75°时的北纬32-34°地区。
据初步推算,公元前7000年的黄赤交角约为24.25°,公元前2700年的黄赤交角约为24°,到了公元前400年的东周晚期,黄赤交角约为23.75°,在这6千多年里,我国中原一带北纬34°附近的地区基本可以观测到律历对应现象,这就是古人称这一地区为“地中”的真正原因。
据古籍记载,北纬34°——35°一带的中原腹地,正是我国古代非常密集的皇城聚集地。我们从黄帝时期到南宋之前历代皇城的变迁历史中可以发现,皇城迁徙的总体趋势是自北向南,而这一趋势竟然与律历对应地区自北向南移动的特征完全相符。我们可以举例如下。
传说在五帝时代,黄帝曾在今河南新郑地区建都(但黄帝陵却位于陕西黄陵),帝颛顼和帝喾曾在今河南濮阳、安阳地区建都,帝尧曾在今山西临汾地区建都,帝舜曾在今山西永济地区建都。在这6处皇城中,除了新郑、永济,有4处位于北纬35°线以北(黄帝陵也在北纬35°以北)。
到了夏、商、周三代,尽管帝王的都城经常迁徙,但是这些皇城大多建于北纬35°一线,如夏代古都阳城、商代的殷墟、周代的丰京、镐京、雒邑等。鉴于夏、商、周三代的皇城大多位于北纬35°一线,李零先生曾经将这一地区称为“三代王都线”。
贾湖地处北纬33°36′,如果贾湖确实为伏羲氏文明遗址,那么这一律历相应,音声相和的规律,流传至后世王者作为定都的标准或许正是历史的真相。
到了东周晚期之后,黄赤交角降到23.75°以下,此后在北纬35°以北地区,律历对应的现象基本消失,只有在北纬32-34°附近尚可进行律历对应实验。与此相对应,在秦、汉、两晋、南北朝、唐、北宋时期的皇城选址中,古人大多选择北纬32°-35°之间的地区建立皇城,如西安、洛阳、开封、南京等。
到了公元十二世纪的南宋时期,黄赤交角已降到23.55°以下,此时即便在北纬32°的南京观测日影,也无法得到律历对应的神奇结果了。自此以后,元、明、清三代的帝王们便不再依赖所谓“地中”作为建立皇城的首要条件,恐怕也是无奈之举。同理,我们现代人无法复制出律管候气的结果,而且也根本搞不懂律历相应的原理所在,这一切的原因,都是因为时空条件的变迁,也正是这种变迁,让先人奉为圭皋的律历相应传统从兴盛走向衰落。这也应了《老子》的那一句名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一切都在变化之中,没有什么是恒常不变的。
所以,我们之所以叫中国,并非我们自大,认为我们为天下之中心,而是因为我们的地理位置,曾经让我们的先人拥有律历相应的体验,认为其栖息之地为阴阳中和之地,所以才有了“中国”这个地理意义大于政治意义的专有名词。
这是我们分享课的录音,因为订阅号对音频大小时长有限制,所以分成了2个小文件,录制时偶尔有背景音。因为每天只能发一个音频,第二个录音只能明天单发了,还请见谅。
最后,非常感谢胡大军先生撰写的《伏羲密码》,它让我搞明白了许多困惑已久的问题,更让我明白我们的祖先为什么总要强调“天人相应”,“大道至简”!很多未解之谜的谜底,也许就像贾湖骨笛的开孔之密一样,就是自然的天成之作!
注:文章中蓝色小字为摘录《伏羲密码》中的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