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周的诗画世界,读《沈周六记》杂感
《沈周六记》是一部尝试结合美术与文学不同视角、兼顾专业知识与大众趣味的新作。全书分为《观》《居》《游》《友》《隐》《忧》六篇,分别由秦晓磊、雷雨晴、李铀、徐慧、何丽娜、汤志波六位青年学者执笔,故命名为“沈周六记”。这种颇有新意的合撰模式,首先就让人眼前一亮。六位作者均是长期从事沈周研究的“科班人员”(秦晓磊,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学博士;雷雨晴,中国美术学院美术学博士;李铀,香港城市大学历史学博士;徐慧,北京语言大学文学博士;何丽娜,黑龙江大学文学博士;汤志波,复旦大学文学博士),在此之前出版过《沈周集》《沈周研究》《雅集——沈周文人圈研究》等专著,发表过多篇有影响力的沈周专题研究论文。所以《沈周六记》甫一出版,便先读为快,读毕杂感,聊赘数言。
六记建构的沈周世界
乍看起来,这六篇文章无甚相关之处,大概只是作者各依所长选择的议题。但细细读来,就能发现,其中的视角切换可按照时间、空间观念逐次拉长和扩大。本书既是为解读沈周而作,自然观即沈周所见,居即沈周作栖,游即沈周所行。由是,《观》则见眼前当下事,《居》则写祖宅自营地,《游》则不拘于自家园圃,放浪形骸于大好山河。
秦晓磊所撰《观》以沈周成化年间数次到访庆云庵与众僧友赏花为开篇小引,配以现藏于故宫博物院的《牡丹图》《芍药图》《杏花图》《卧游》,将人、事、诗、画按当时的情境还原纸上。这种诗画相佐的形式贯穿了全书。文章按照内容将沈周绘画分为花木、蔬果、动物、静观万物五个主题,作者敏锐地感知出了沈周不同于职业画师的特点:出于布衣画家的身份,他的画不必符合皇家期待的寓意,可以随心而作。如《写意》册之《白菜》就是单纯地描绘自家田园里的食用白菜,不强加精神内涵,不刻意拔高寓意。
如果说《观》的视野是沈周当下的生活,那么雷雨晴所写《居》则从时间上扩展到了沈周家族的发展史。沈周所居之处,既有祖产,亦有自己营建的别业。沈周曾祖元末战乱时入赘苏州相城,沈家便世代定居此地,祖父沈澄在祖宅西庄雅集,到沈周辈又扩建了有竹居。因其幼年时随父亲沈恒入苏州城便借宿僧寺,这即成了沈周的习惯,他在这些寺庙里留下了不少诗画作品和友朋趣事。文章故将其所居之处扩大到了西禅寺、东禅寺、承天寺和草庵。沈家作为当地文化家族,房舍的功用也不同于一般百姓,沈澄在世时西庄已然是宴请宾客雅集文士的重要场所,也是沈周书画创作交游唱和的见证。
李铀所撰《游》着眼于沈周地缘上的动态变化,将其地理出游划分为城市山林、吴中诸山、杭州之游三个主题。但沈周之游并非仅仅是为了探索自然、发现自然,他的游,更是一种社交活动。其一生中曾两次与友人出游杭州,沿途欣赏美景,赋诗作画,相互酬赠。一行人留宿僧舍时,沈周还为提供房宿的详上人作《仿大痴道人灵隐山图》手卷。除地理出游,居于家中畅想山水被称之为“卧游”,这在美术史上并不少见,沈周也是其中之一。晚年沈周卧居家中,凭借想象和经验创作的山水作品《卧游》图册也被收于《游》中。
后三记则立足于沈周诗文作品,从社交、隐居、忧思三方面入手,由表及里深入展示了沈周的个人思想与价值选择。徐慧所撰《友》从世交、姻亲、宦友三条线索出发,细致地梳理了沈氏家族的交友背景和沈周的社交圈。祖父沈澄时期形成的家学盛景对沈周的影响至关重大,如父沈恒与杜琼同师陈继,沈周师陈继子陈宽,又向杜琼学画。大族门第间的往来也促成了后辈间的秦晋之好,如沈周妻即为常熟陈氏慧庄,慧庄兄陈蒙与沈周交情甚笃厚。沈周也与当时的仕宦缙绅往来,通过其好友吴宽与同在馆阁的李东阳结交,两人虽从未见面,但诗画往来频繁。
即便如此,沈周仍旧是主动放弃仕途的隐者。这就引出了何丽娜所撰《隐》。《隐》把关注点放在沈周不进不仕,乐于田园的人生选择。沈氏家族“不以仕为家法”,祖父沈澄征召赴京,却称病还乡。沈周的选择与祖父相似,“景泰间,郡守汪浒欲以贤良举之,以书敦遣。先生(沈周)筮《易》,得遯卦之九五,曰'嘉遯贞吉’,喜曰:'吾其遯哉。’卒辞不应。”明代吴中地区经济繁庶,诗礼鼎盛,吴中文士的真实生活其实介于隐与俗之间,即沈周所谓的“市隐”。作者也将沈周的隐置于这种历史的客观现实里进行解构,并不一味趋同前人,将沈周单纯地视为隐士。沈周之隐隐于世俗,亦隐于山林,同样是写山水,“气聚势则附,形散脉复贯。远近相衍迤,中自存博换。虽静有动机,万态纷变乱”(《自甲浦道太湖四十里,见异香诸山,喜而有作》)透露出诗人对山水自然内在机妙的体悟;“青林人家隐山麓,鸡鸣犬吠闻中洲。鸬鹚群栖竹叶暗,蜻蜓特立荷花秋。莲歌渔唱尚互答,落景在树犹堪游”(《经尚湖望虞山》)却又显示出一种浓郁的生活气息。
沈周虽形为隐者,身处江湖,却心忧天下。汤志波所写《忧》把沈周的忧愁具体解读为“忧国忧民”和“忧家忧己”两个方面,沈周与前代乡贤范仲淹一样,有浓厚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家国情怀。在农民和粮长的双重身份之下,沈周敏锐地察觉到国家变化对老百姓的切身影响,多次引发他忧国忧民的愁思。沈周为了补足征粮而变卖妻子陈慧庄的首饰,也常对家庭经济状况而担忧。背负着国家情怀与家族责任,沈周早早生出白发,为年华已逝而忧虑。不同于传统文人“一醉解千愁”,沈周排遣愁绪的方式是多年来筆耕不輟,泼墨作画、吟诗唱和。诗与画为沈周纾解忧愁,也养成了沈周豁达的心态,成就了其诗人与画家的双重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