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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从东土大唐而来,一边冒着生命危险探险旅游,一边打怪升级到西天取经的唐僧,树立了一个并不太友好的“正面”形象:话多、胆小、缺乏担当精神、心地太过善良。

话多、胆小,自然不必多说。担当精神严重缺乏,主要体现在,一旦遇到问题,都是自己带头率先躲到一边,然后唆使安排下属:“徒弟们,上!给为师搞定他!”或者是“悟空救命!八戒救命!”

从来没有身先士卒,以做表率的态度说过一句“徒弟们,一边去围观,看为师如何收拾他!”

然后,如果事情摆平,威胁排除,他竟然从来不感谢徒弟们的艰辛付出,而是念“阿弥陀佛”,直接感感谢并没有出面的上级。如果事情搞砸了,八戒沙僧挨批挨骂,孙悟空就被念“紧箍咒”,痛得满地打滚。

尤其是唐僧的这个心地,用褒义词讲,是“善良”,用贬义词讲,叫做“没得耳性”。

没有原则的爱心和善良,一旦被利用,是十分危险的。正因为如此,唐僧的慈悲心怀被妖怪们广为知悉,就充分利用了他的这一“优点”,让他乖乖就擒。

天才的预言家,总是悄悄挖个陷阱,骗对象进入后,再指着陷阱中的对象说:“看嘛,我说的是对的嘛!”

比如红孩儿一出,发现悟空、八戒、沙僧等三个徒弟各持兵器,把唐僧围得铁桶一般。心下沉吟:“若要倚势而擒,莫能得近;或者以善迷他,却到得手。”

还有那平顶山莲花洞一难,银角大王也如此计较道:“我看见那唐僧,只可善图,不可恶取。若要倚势拿他,闻也不得一闻,只可以善去感他,赚得他心与我心相合,却就善中取计,可以图之。”

唐僧的善良,已经精致到了“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的地步。

正是由于唐僧那无药可医的善良,搞出了天大的麻烦,害得悟空、八戒、沙僧一路上都在收拾摊子。甚至还有让他们受不完的委屈。

因为悟空打杀了几个强盗,唐三藏十分冒火:“你这泼猴,凶恶太甚,不是个取经之人……况又杀死多人,坏了多少生命,伤了天地多少和气。屡次劝你,更无一毫善念,要你何为!快走!快走!免得又念真言!”然后赶走悟空,又招来“真假悟空”一难。

唐僧的善良,难道真的是不辨贤愚、不分敌我、无原则么?

唐僧自己当了一回新闻发言人,两个字回答:并不。

你的善良才没得原则,你们全家的善良才没得原则!

唐僧的身世,可谓凄惨。

他作为佛祖的二弟子,上课时候竟然打瞌睡,没有写检讨、罚站,而是受到了最严厉的处罚,被赶出课堂、贬为凡人自不必说。

投胎是门技术活。他投中的那户人家,父亲叫陈光蕊,唐贞观十三年的新科状元;奶奶姓张,具体名字不详;母亲姓殷名温娇,外公便是当时的宰相殷开山。

按理说,投胎到了官宦家庭,天生的官二代、富二代指日可待。但他还没生下来,父亲陈光蕊就叫贼人给暗杀了,母亲殷温娇也被强行霸占。

面对突如其来的打击,殷温娇想到了死。但是一想到肚子里的孩子,她忍辱负重活了下来。

小唐僧刚降生,为躲避贼人杀害,母亲就把他放在小木板上顺江流下,故而唐僧小名“江流儿”。

顺江而下的小唐僧被金山寺长老法明和尚及时收留,就地出家进修,然后有了法名“玄奘”,一直到十八岁。

某天,一个酒肉和尚与玄奘辩论佛理,被难倒,一通“扯横筋”无效后,就气急败坏地开始搞人身攻击,破口大骂玄奘是个“不知姓名”“不知父母”的孽畜。

这一下子惊醒了玄奘,原来还真没有搞懂自己的身世。于是向长老求问,了解全家冤仇后,他的表现是:“不觉哭倒在地”,并赌咒发誓:“父母之仇,不能报复,何以为人?”

按理说,玄奘是佛祖的二弟子金蝉子转世,应该是颇有慧根。并且他一出娘胎便生养在寺院,和父母并未见面,当然谈不上感情。

和尚这门特殊职业,要求“六根清净”“不杀生”“慈悲为怀”。但玄奘在得知自己的身世后,竟然反应强烈、放声大哭、发誓报仇。不禁让人对于玄奘的道行产生各种怀疑,难道当时老师生气,不是因为打瞌睡,而是因为成绩差?

之后,玄奘践行了自己的誓言,找到了母亲殷温娇和奶奶。又前往京城,寻到了外公殷丞相。殷丞相请示唐王发兵江洲,一把捉住了刘洪、李彪等犯罪嫌疑人。

李彪作为从犯,被钉在木驴上,推去市曹,千刀万剐,枭首示众。刘洪作为主犯,起了色心、打死了陈光蕊、霸占了殷温娇,被弄到洪江渡口当年打死陈光蕊的地方,活生生地挖出了心肝,继拜亡魂。

果然是报应不爽,岂不快哉!

但是,这个事情细细一品,感觉好像有哪儿不对。

“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的玄奘和尚,竟然会活活地把刘洪开膛破肚、剜了心肝。胆量和勇气,十分可嘉!这和后面西天路上动不动就“慌得跌下马来”的玄奘,完全就不是同一个人。

难不成中途掉包?

或者是,“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有个前提,那就是“蝼蚁不伤我命”“飞蛾不害我身”,你不惹我,我不动你。否则“必伤彼命,必害其身”。你敢惹我,我就整死你。

或许,在深仇大恨面前,不杀生的标准,可以无限制放宽。

但是,但唐僧回归本职,在去往西天取经路上,他找准了自己的位置,恢复了善心。那种不怕牺牲的大无畏精神得到彰显,他甚至对外宣称“我命在天,该那个妖精蒸了吃,就是煮了,也算不过”。

唐僧是有自信的。

其一,妖精根本吃不了他的肉。有三个徒弟随身保护不说,隐秘处还有观音菩萨安排的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一十八位护驾伽蓝,各各轮流值日听候。这种情况下,除非唐僧自己趁着大家不注意寻短见,否则根本死不了。

其二,把妖精整死的人,是孙悟空,而并不是唐僧。事情一旦闹复杂了后,最多摊上一个“管教下属不严”。如果逼急了,完全可以甩锅“我叫你阻止他,没有叫你整死他啊!”

所以,当孙悟空为了保护师傅的安全,动手打死了几个强盗后,唐僧竟然撮土焚香祷告,来了一番很有仪式感的形式主义。

他在掩埋了强盗尸体后,来了一番煞有介事的祷告。

三藏离鞍悲野冢,圣僧善念祝荒坟,祝云:“拜惟好汉,听祷原因:念我弟子,东土唐人。奉太宗皇帝旨意,上西方求取经文。适来此地,逢尔多人,不知是何府、何州、何县,都在此山内结党成群。我以好话,哀告殷勤。尔等不听,返善生嗔。却遭行者,棍下伤身。切念尸骸暴露,吾随掩土盘坟。折青竹为香烛,无光彩,有心勤;取顽石作施食,无滋味,有诚真。你到森罗殿下兴词,倒树寻根,他姓孙,我姓陈,各居异姓。冤有头,债有主,切莫告我取经僧人。”

原来,唐僧并不是祷告被打死的强盗早超生,也不是为他们念“度亡经”“往生经”,而是祷告强盗们到阎王处不要举报自己。

八戒笑道:“师父推了干净,他打时却也没有我们两个。”唐僧马上又撮土祷告道:“好汉告状,只告行者,也不干八戒、沙僧之事。”

所以说,“善”,对于唐僧而言,是有前提的。其一,自己不能受到伤害;其二,你如果伤害我,我必须收拾你,但我绝对不得亲自动手。

善良是个相对概念,需要特定情境。

话说唐僧在某农家吃面,正吃一半,发现农夫突然暴揍熊孩子,就忍不住劝慰:“孩子太小不懂事,教育就行了,何必动手?”

农夫说:“不揍不行,这家伙竟然在面锅里撒尿。”

唐僧瞬间放下筷子:“施主,你先休息一下,让我来!”

不要说道行并不高深的玄奘和尚,在吴老师的《西游记》中,就连佛教世界最高掌门人,在自己生命受到威胁、自己遭受屈辱伤害时,也无法淡定,甚至产生杀生之念。

话说在狮驼岭,悟空由于斗不过那大鹏,又以为师父已经下了妖怪肚子,便直往灵山找到如来,实名举报,顺带闹事。

如来冷静地给悟空普及知识,说:

“自那混沌分时,天开于子,地辟于丑,人生于寅,天地再交合,万物尽皆生。万物有走兽飞禽,走兽以麒麟为之长,飞禽以凤凰为之长。那凤凰又得交合之气,育生孔雀、大鹏。孔雀出世之时最恶,能吃人,四十五里路把人一口吸之。”

“我在雪山顶上,修成丈六金身,早被他也把我吸下肚去。我欲从他便门而出,恐污真身;是我剖开他脊背,跨上灵山。欲伤他命,当被诸佛劝解,伤孔雀如伤我母,故此留他在灵山会上,封他做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萨。大鹏与他是一母所生,故此有些亲处。”

原来如此!孙悟空搞懂了一个事实,原来,如来是那大鹏的外甥,那大鹏却是如来的娘舅。

如来早先被孔雀一口吸入,脱身出来之后,便要把孔雀杀死,还是被其他佛给劝住了。劝解的理由也非常微妙“伤孔雀如伤我母”。这样一来,孔雀就被提高到了如来佛祖母亲的高度。

如来佛就算是再生气、再发火,只要接受了这个逻辑,便不可能杀孔雀,否则就是“弑母”,大不敬之罪,属于十恶不赦。

这里面有个问题。如来从孔雀的身体中经过,孔雀就有了如来母亲的地位。孙悟空曾经钻进过不少妖精的肚子,按照这个思路,应该有不少老妈才对。

可是,当时如来佛已经修成了丈六金身,并且孔雀并没有伤其性命。倒是佛祖自己动手,剖开孔雀脊背,然后跨上灵山。获得自由的如来还是有杀死孔雀的念头,何况被害得家破人亡的唐僧?

佛也发火。

如来在安排观音菩萨往东土落实取经人时,就给观音送了几样宝贝,其中包括三个箍儿。

这三个器具,分别是金箍儿、紧箍儿、禁箍儿。如来说,看见有做取经人徒弟的合适人选,就先劝。如果劝不动,就忽悠他带上这箍儿,自然见肉生根。各依所用的咒语念一念,眼胀头痛,脑门皆裂,让他不得不服。

然后,观音菩萨和唐僧的下一步工作,就是忽悠孙悟空戴上紧箍儿。

虽说是、“出家人不打诳语”,但这唐僧为了完成这个工作,开始满口扯谎。

孙悟空在唐僧的授意下,解开包袱,发现有几个粗面烧饼,拿出来递与师父。又发现有光艳艳的一领绵布直裰,一顶嵌金花帽,就有点好奇:“这衣帽是东土带来的?”

唐僧顺口儿答应道:“是我小时穿戴的。这帽子若戴了,不用教经,就会念经;这衣服若穿了,不用演礼,就会行礼。”

行者道;“好师父,把与我穿戴了罢。”

然后,唐僧看着孙悟空戴上帽子,就不吃干粮,却默默的念那紧箍咒一遍。行者叫道:“脑壳痛啊!脑壳痛!”

唐僧试着继续念了几遍,把个孙悟空痛得打滚,抓破了嵌金的花帽。唐僧担心扯断金箍,就住了口不念。不念时,他就不痛了。孙悟空伸手去头上一摸,就一条金线儿模样,紧紧的勒在上面,取不下,揪不断,已生了根。

他就耳朵里取出金箍棒来,插入箍里,往外乱撬。唐僧担心他撬断了,又念起咒语来。孙悟空依旧生痛,痛得竖蜻蜓、翻筋斗,耳红面赤,眼胀身麻,苦不堪言。

我的个天!

原来,让孙悟空成功实现皈依的,并不是济世度人的佛学理念,而是一个叫做紧箍儿的工具。这东西在人间也有,却是一件残酷的刑具。行刑时,将脑袋箍上箍,一番操作后,眼睛都能爆出寸许。

难道,皈依善的前提是暴力么?只有通过暴力方式才能皈依么?

少年时候的唐僧,在知道了自己身世和父母悲惨遭遇后,知仇而不报,知辱而不雪,知耻而不勇,应该不大可能。料想,只有在救了母亲、杀了仇人之后,他或许才实现了内心的真正平静吧。

实际上,唐僧也是一个常人。但是,他和常人相比,多了一些定力,不爱财,不贪色。他明白自己“奉旨全忠,也只是为名”。他能吃苦、能耐劳,一心一意只为取经。

他在一般情况下,尽量保持善良。但在死生大问题上,他也要发怒,也会报仇。

其实,人的善良,经不起测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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