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话里带“头”的词语 (四之三) 作者:陈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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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话里带“头”的词语
陈永生
近年来,网络上出现一些关于上海话里带“头”词语的例举及解说,很有意思。
然而,正是由于目前对这些词语还缺少系统的归纳与具体的分析,所以,下面我们从语言学的角度对此作些梳理与探讨。
四之三
所谓的“疑难词语”,有些是表面看上去简单,但实际上却並非如此,有些便是本来就字义不明而难以理解的。
下面我们分别举例说明:
1、“高头”
上海话中的“高头”,其实不是“高处”,而是“上面”。例如:
A、“屁股坐勒矮凳高头。”(屁股坐在凳子上。)
B、“早朗晌急急忙忙出门,手机忘记勒床高头。”
无疑,“矮凳”、“床”,相对人的身材来说,都是不高的。这说明“高头”中的“高”不是形容词“高低”中的“高”,而是方位词“上下”中的“上”,即成语“不分高下”中的“高”,这也就是说,“高头”是个方位词。
至于“高头”的借代义,仍然是 “上面”。例如:
C、“昨日, 高头发调头,上班辰光一律不可以白相手机。”(昨天,上面有指令,上班时间一律不可以玩手机。)
这里的“高头”指代“上峯”、“上级”。
2、“差头”
即出租车,香港人叫“的士”,taxi 的音译。至于上海为何叫“差头”?有两种说法:
(一)、出租车属服务性行业,司机听从乘客使唤,故有被“差使”的意味。
(二)、“洋泾浜”英语,名词 charter,音近“差头”,另外,该词在英语中又有“车船包租之契约”一义,所以,“差头”应该是 charter 的音译兼义译。
出租车是被包用的,所以,三十年代上海“祥生”(后来的“强生”)汽车出租公司有个常用语,将“出车一次”叫做“差一次”,即“履行合约一次”。
正是由于出租车满大街跑,所以上海人呼之为“拉差头”、“勒(拦)差头”等。
3、“愁头”
有人解释为“傻瓜”、“笨蛋”、“蠢货”,这似乎有些不妥,因“愁头”在程度上还沒有那么重,仅为“有点傻”、“不太正常”,用上海话说就是“有一眼戇”、“路子有点怪”。例如:
A、“伊是嗰愁头,侬还是少搭讪。”(他是个不太正常的人,你还是少搭理为好。)
B、“侬有点愁头,我吃不消侬。”(你有点怪异,我受不了你。)
可见,它是个兼类词,A例中的为名词,B例中的为形容词。
有时,它还可用以自嘲。例如:
C、“唉,我迭嗰人有辰光拎不清,愁头兮兮额。”(我这个人有时脑子不行,有点傻呼呼的。)
在这种情况下,其“怪异”之义则相对轻些。
有人说,“愁头”一词源于“沒事瞎犯愁”,这似乎有些望文生义,因为“愁头”大多是写成“寿头”的,可见它与“愁”无关,要知道,很多方言词本来就是有音无字的。
4、“光朗头”
很简单,就是“光头”、“秃子”,然而,为何要用“光朗”一词来描绘“无发”呢?
蒋禮鸿《義府续貂》:“《淮南子 · 道應篇》:'若我游乎岡㝗之野。’……《方言》十三,郭注:'漮㝗,空貌。’是也。今上海、蘇州、嘉興、扬州等处谓首不戴帽若削髮如僧曰光浪头,即岡㝗、壙埌、㝩㝗、漮㝗也。長言爲光浪,短言爲光,若云光頭、光身、一掃光,皆空義也。”
可见,“岡㝗之野”便是“光朗之野”,就是“不毛之地”,引申为人头上的“不毛”。
无疑,尽管“光朗”是双音节,但它仅为一个词素,与前面我们提到的“卜落”、“滴粒”一样,是叠韵连绵词。也就是说,其义一体,不可分训,写法不论,“光浪”、“光郎”等皆可。
5、“掼派头”
先说“派头”:
指“人或事物所表现出来的风度、气派、气势”(见《现代汉语词典》)。例如:
A、“有甚么趣味呢?不过故作偃蹇,闹他那狂大派头罢了。”——《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二十四回
B、“ 我们是胜利者呀,怎能沒有胜利者的派头?”——郭小川《秋日谈心》
可见,它是个普通话词语,然而,一旦它成为动词“惯”的宾语,那么这个动宾结构就成了上海方言词语,义即“摆阔”、“炫富”、“有腔调”。例如:
C、 “赤膊带领带,赤脚织皮鞋,也是一种惯派头。”(织:穿也。)
D、“今朝公司董事长宴请大客户,高档饭店高档菜,一桌几万块,掼派头。”
以上C例为穷阿飞的“掼派头”,“大新”的,而D例却是大老板的“惯派头”,真实的。
6、“掼浪头”
“浪头”是普通话词语,正是由于其气势磅礴,冲击力大,故上海人将其拟为一种可以抛甩的物体,在修辞中叫“拟物”。
“惯浪头”即“抛甩大话”,用言语震撼对方,以达到“炫耀”的目的。上海人谓之“豁胖”,也是“老卵”的一种表现。
当然,“掼浪头”与“掼派头”相比,在真实性上还是有异的,因为“浪头”含有一定的虚假性,即“吹牛”。例如:
A、“伊根本唔沒钞票,刚刚讲嗰闲话侪是惯浪头。”(他根本没钱,刚才讲的全是大话。)
B、“侬是阿乌卵冒充金刚钻,来勒掼浪头。”(你是不行的货,却硬要冒充很行,这是在吹牛。)
7、“轧苗头”
先说“苗头”。
章炳麟《新方言 · 释器》:“茅,明也,今语为苗。诸细物为全部端兆及标准者,皆谓之苗,或云苗头。今俗言事之端每云苗头,是也。”
A、“比偺先要起来,这就是待打偺的苗头来了。”——《醒世姻缘传》第九七回
《现代汉语词典》“苗头”条:“略微显露的发展的趋势或情况”。例如:
B、“老邓呀,现在有一些苗头,是很值得注意的。”——魏巍《东方》第二部第四章
C、“克礼嘛,嗯,是一把手,看那苗头倒象是个有出息的孩子。”——浩然《艳阳天》第六十章
可见,单“苗头”不算是上海方言。
再说“轧苗头”。
我们知道,“轧”在上海话中是多义词,其中一项便是“揣摩”、“分析”、“判断”。一旦它与“苗头”结合,这个动宾结构便成了上海话,意思是“通过察言观色来对所遇之事进行分析、作出判断”。例如:
D、“接铃子,轧苗头,勿轧苗头,要吃苦头。”(接受指点、暗示,揣摩刚刚显露的迹象……)
E、“轧苗头是做股票的先决条件之一。”
据说“轧”也是个洋泾浜英语,动词 get,音译。
正是由于 get 在英语中是个多义词,所以“轧”在上海话中也有一些不同的解释。如“轧闹猛”、“轧朋友”、“轧姘头”、“轧公交车”、“轧煞老娘有饭吃”等。
另外,顺便提一下“别苗头”。
这里的“别”是上海方言,动词,“竞比”、“争夺”的意思,“别苗头”就是“决高下 ”、“比优劣”(注:这里的“高下”、“优劣”是偏义复词,即只是其中的“高”、“优”有义,而“下”、“劣”无义,仅作为陪衬而组成一个双音节词而已。)例如:
F、“马路对过嗰两只楼盘,侪来勒穷做广告,别苗头。”(马路对面的那两个楼盘,都在大做广告,比优劣。)
G、 “我不来赛,高落勿会特侬别苗头额。”(我不行,所以不会与你比高下的。)
至于“有苗头”一词,上海话里也常用。例如:
H、“今朝天气暖洋洋,老头子老太婆打乒乓,一个削,一个抽,削抽削抽有苗头。”
当然,这里就不讨论了,因为“有苗头”在普通话中也常用,故不属上海方言。
8、“摆噱头”
先谈“噱头”。
《现代汉语词典》对“噱头”的解释:”引人发笑的话语或举动”。例如:
A、“《七十二家房客》搿部戏,噱头老多额,一个接着一个。”(……这部戏,惹人发笑的很多……)
B、“周柏春、姚慕双的表演,邪气噱头。”(……非常逗笑。)
可见,它也是个兼类词,A例中的为名词,B例中的为形容词。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噱头交关”与“交关噱头”。
“噱头交关”是主谓结构,其中的“交关”为形容词,“很多”的意思,作谓语,“噱头”为名词,作主语。反之,“交关噱头”为偏正结构,其中的“交关“为副词,“非常”的意思,作状语,“噱头”为形容词,作中心语。
再谈“摆噱头”。
“噱头”还可与动词结合,组成一个动宾结构,最常见的就是“摆噱头”,上海独脚戏、滑稽戏及苏州评弹中的“抖包袱放笑料”便是,也叫做“放噱头”。例如:
C、“笑声咪、孙明嗰独脚戏,摆噱头可以讲是一级了。”(……所用的笑料可谓极捧的了。)
“摆噱头”为中性词,不过,偶有也会带有些贬义,有“花言巧语”、“玩花招”的意味。例如:
D、“迭个人勿实在,讲闲话常庄摆噱头。”(这个人不实在,讲话时经常故弄玄虚。)
“噱”字还可单用,是“怪异”、“不可理喻”的意思,在这种情况下,它仅是形容词。例如:
E、“隔壁王阿姨拉嗰毛脚,有点噱,昨日第一趟上门,竟然空持手。”(隔壁王阿姨家的未来女婿,有点怪异,昨天是第一次上门,竟然是空着手。)
9、“吃排头”
即“挨批评”、“受责备”的意思。例如:
A、“他非但掮客生意落空,一定还在他那后台老板跟前大吃排头呢。”——茅盾《子夜》十八
B、“昨天那鱼里还有这么个把刺,害得我吃排头呢。”——茅盾《小三》
“吃排头”的由来,据说与旧时的制鞋有关。
《闺中乐事》载制鞋五道工序:“扎鞋底、绣鞋面、做鞋圈、上鞋、契排头”,其中,“契排头”是最后的一道,目的是使鞋面平整、光挺,上海话叫“挺刮”。
具体过程便是先放入作为鞋头与鞋根的木楦,而后在中间塞入一片片木楔,行成排,这就是“排头”。边塞边敲打,直到填满充实为止,这就叫“契排头”。
正是由于“契排头”需要敲击,所以,便引申为对人言语上的敲打、槌击,即所谓的“责备”、“批评”,重些的便为“训斥”。例如:
C、“不当心,昨日嗰事体弄僵了,看来要被领导吃排头了。”(……看来要被领导批评了。)
10、“隑牌头”
就是“依靠他人的力量”,这里的“力量”,包括“名望”、“影响”、“权势”等。例如:
A、“伊今朝发财,是靠伊拉娘舅,是隑牌头额。”
先谈“隑”。
“隑”是个动词,“倚”、“靠”的意思。例如:
B、“拖把脱持扫帚侪隑勒门后头。”(拖把与扫帚都倚靠在门后面。)
C、“老年人早朗起来,最好先来勒床上隑脱一息。”
《康熙字典》有“隑”字条:“《集韵》柯开切,音该。《玉篇》梯也。《扬子 · 方言》隑,陭也。《注》江南人呼梯为隑,所以隑物而登者也。”
再谈“牌头”。
“牌头”的本义是“小头目”,在以前的军队、官府、地方中皆有。例如:
D、“十人为一牌,设牌头,上马则备战斗,下马则屯聚牧养。”——《元史 · 兵志》
E、“只见牌头叫道:'管营在厅上叫唤新到罪人林冲来点名。’”——《水浒传》第九回
F、“国初定,凡州县乡城,每十户立一牌头,十牌立一甲长,十甲立一保正。”——《清 · 会典事例 · 兵部 · 保甲》
G、“酌其人数之多寡,分为牌头、甲长,责以各自稽查。”——清 · 严如熤《三省边防备览 · 艺文下》
可见, “牌头”好歹也算是个“基层领导”,所以,不管大小,其或多或少总有些权力。这样,就自然会有人来巴结、来攀附,从而再转变为“隑”,即“依靠”、“倚仗”。
而后,“牌头”再由“权力”引申为“力量”、“影响”等。例如:
H、“年来周仲伟的空架子还能够支撑,一半也就靠着那有名无实的火柴厂老板的牌头。”——茅盾《子夜》十六
J、“你靠着周乡绅的牌头么?”——洪深《五奎桥》第一幕
在大多数的情况下,“隑牌头”会带有些贬义,即“依仗……势力”。同样,其他一些与“牌头”有关词语亦然。例如:
“寻牌头”(寻找靠山)
“惯牌头”(展示后台)
“掮牌头”(拉大旗作虎皮、狐假虎威)
以上这些,在上海话中的含义都取决于其中的动词。
这里还要提一下“照牌头”。
“照牌头”与“隑牌头”不同,其义不是“依照……力量”,而是“依照某种情况推理”,即“理所应当”、“必然如此”。例如:
K、 “伊中奖了,请客吃饭是照牌头额。”
L、 “今朝夜快头勿落雨,照牌头是要跳广场舞额。”
另外,“照牌头”与“隑牌头”还有一个区别,就是它是个中性词,不含贬义。
(未完待续)
配图来源:上海发布和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