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终活成了上一代人的样子
文/邹近夫
母亲受过苦,知道穷是什么滋味。好在屋旁有一处茂密的竹林,而外公是个手艺人,所以家里的衣柜、饭桌、板凳、床都是他亲手制作而成,尤其是那个衣柜让人印象深刻,面板雕龙刻凤,算得上家中唯一上档次的家具。基本上家里的好东西都会往里头放,比如崭新的碗、筷子、棉被、衣服等。母亲对世间的人情冷暖格外敏感,所以她始终相信一个道理,有钱能使鬼推磨,一如邻家不付一分钱可以赊一车煤,但她却求不来一顿饭的煤。既然四处不肯卖帐,那么她只能带着我三姊妹远走他乡。为了让下一代进得了学校大门,为了让下一代人衣食无忧,她把钱看作人生唯一的目标。虽然她不曾识字,但认识钱似乎是人生里最起码的必修课,别说100以内的加减法,但凡面值如果有1000,我相信她也一定有独门独到的算法,可惜她并不知道钱的本质。
那时候每每交完学费,母亲都会跟着大舅、二舅把剩余的钱存进一家私人银行,后来银行老板跑了路,人间蒸发,她也就不再相信钱生钱的故事了,后来只能把多余的钱,用毛线缠起来,放在衣柜。有一次家里遭了小偷,她发现一个个毛线球还在,一下子破涕为笑。不得不佩服一个没上过学的人,如此深谙虚实相生的道理。
毕业之后我放弃了留学,母亲拿着积蓄给我在小城边买了一套房,说总是这样漂泊,没有归宿,心中不安。我也没有反对,只是对向来谨小慎微的她感到空前的惊讶。等到我自己有了可观的收入,从前吃过的苦,随着时间的消逝也就渐渐淡忘了。然而母亲仿佛是沧海桑田的唯一见证者,纵然儿女们不会忆苦思甜,她都会时常提起,次数一多也就让人开始心烦,甚至刻意逃避,而她感到大势已去,只得默默地把以往的物品收拾归纳,生怕一不小心被我们当废品给扔了。不知道当物质追求的格局活生生演绎成一部部西欧资本发展史,那么现代人是不是也像帝国主义那样疯狂地掠夺资源。然而在惨烈的废墟上建立起的繁荣假象中,剩余价值还能不能孵化出吊古寻幽的奇迹,资本家和殖民地又是否同时愿意撇清落后的历史面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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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的一个夏天,由于仓促和惊喜,收房后第二天便开始安水电、刮大白、铺地砖,随后首要任务置办床和桌椅板凳,电视冰箱洗衣机全然不在考虑范围之内,因为生活条件只需比以前有那么一点改善就不错了。母亲的房间摆着一张两层床,那是考虑给我未来孩子的。当时觉得城市边上有套小房子,不消什么三房两厅两卫,两房就足矣,而拥有一套完全属于自己的房子,在同乡人眼中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并没过多的奢求,包括装修。况且认为生存原本并不困难。
后来大姐二姐相继结婚生子,母亲也就像迁徙的候鸟,时而在这落脚,时而在哪栖息,忙这忙那,终究没有在她亲手操办的房子里住过几天,而我从事工程行业,工作很不稳定,四处漂泊,往往遇到好的项目才可以待个两三年,但中途调动也是寻常事,所以回家基本上只能纳入到春节期间了。
婚后儿子调皮,从不敢让妻子准小孩走进次卧,两层床成了极具危险的摆设,其他物品一应与墙固定,家里也不敢置办新的家具,生怕甲醛什么的,活得心惊胆颤,有时烟瘾一犯也只有室外的走廊可以暂避。多亏未来总是惹人遐想,往后在这小小的两房里生活显然不够,碰巧近年来贩卖生活远景的广告铺天盖地,神经也成天被改善型住房的消费信号刺激得昏昏胀胀,于是东拼西凑准备换一套大房。有一天,壮着胆子特定带着母亲去看了样板房,向她展示未来生活美好的样子,另一方面打消她让我回家工作的念头,也像是骄傲地说,时代不同了,别总是小瞧了你儿子。
母亲总想着照顾我,哪怕做个小保安都没事,温饱总不是问题。可当我宣布预备卖掉这套小房子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惊呆了。虽然我知道以前为了这套房,她省吃俭用,没日没夜地起早贪黑工作,为此还卖掉了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但我念了那么多书,而且已经撵稳了时代飞速前进的牵绳,总不至于荒废专业,落得半途而废的罪名。几番沟通下来,母亲最后没有说一句话,却从二姐家搬了回来,住进了次卧。想必母亲是个怀旧的人,从大姐和二姐家里搬回来的物品全是陈年旧物,以至于让我差点以为眼前的生活才是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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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是个爱整洁的人,严格意义上来有点洁癖症,但凡家中有一处凌乱便足以让她心慌意乱。虽然儿子甚是贪玩,但妻子依旧不厌其烦地收拾这收拾那,哪怕一个小小的积木落在地上,她都要捡起来放在玩具分类箱里。
去年春节,我从外地赶回家,妻子和我商量起卖房的事,还说目前的经济收入如果承受两套房贷,压力很大,到时物业费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既然不同意卖,那么出租也是一项很好的选择,这样房子才有价值。这理论符合当下的价值观,无可厚非,我想都没想便在大年三十前的那天晚上和母亲提了这事,并说以后出租的收入权当孝顺,然而母亲依旧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带着儿子走去了次卧,还教孩子怎么爬楼梯,那一刻我觉得眼前的这套房好大,大到我没法看清每一个角落。
我推开门之际,小房间比以往多了一个书架,那是用木板简易订做而成,不过很结实,上面摆着我从小学到高中读过的书,拍过的照片,还有我喜欢的小说,每一处好似都留着母亲的心血。从此以后我绝口不提卖房的事情。不过房间的凌乱让我十分惊奇,转头质问妻子,阳台、客厅、厨房全部整整齐齐,为何母亲的房间像个杂货铺?
这时母亲突然开口说话,指着那些我认为废品的东西,问那个不是我小时候爱不释手的,我寻思着当时就不该从大姐和二姐家收集回来,可看到母亲爱怜如初的样子,遂又觉得自己忘本负义了。悬挂在床栏边的衣服,一时间让我想起寄宿那会,大家把这当做天然的屏风,遮挡隐私,看到这一幕,我忽然想到,从未上过学的母亲如果也在学校寄宿,想必也会把宿舍的床,整得跟洞中秘境一样。看样子,人都是图便利的,因此才有那么多高明的合乎情理的设计,而真正生活不正是从便利开始的吗?便利了才会舒适。这是纯粹的时尚无法替代的感觉,也是美无法解释的一种存在。
买年货时,我随手买了黏墙的衣架,但觉得这小小的改变有些不妥,不妥之处并非是改变了母亲的生活习惯,而是衣服挂着门后不顺手。总不能这儿一个钩,那儿一个挂,时间一久自然掉落也不是办法,于是脑海里冒出购买衣柜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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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年满三岁时,妻子与我商量着办一个生日派对,声称这些年来什么节日、恋爱、纪念日可以不管不问,但不想让孩子错过了童年该有的天真时光,因而需要让生活充满仪式感。的确,这些年在外头打拼从来不管什么日子,同时也淡漠了许多祝福,想到这里,我开始拐弯抹角地把家人的生日一一记入日历提醒,是几岁生日,距离有多少天,一目了然,唯独懒得写自己。其实作为父母,谁不是忍痛把自己的孩子推向世俗呢?
回家前两天,我特意在网上挑了个简易衣柜,与母亲房间那剩余的尺寸相当,与此同时还买了除甲醛的神器。假期也刚好可以把衣柜安装,而且这事必得先斩后奏。一想到回家后可以把母亲的房间做一点小小的改变,收拾整齐,心底便乐开了花。也只有这样,循序渐进地改善她对未来的期望,让她看到美,看到生活,才会相信远景。
事实上,瞬息万变的世界给人太多的感受,生怕一不小心落在后头,跟不上前进的脚步就会被无情地抛弃,由此带来的责任感超乎寻常,这种想法随着收入的减少越发明显,正因如此,第二天清早才有了起床的勇气。
当我从外地赶回,签收了衣柜搬上楼。敲开门时,妻子向我投来惊讶的目光,就在我解释除甲醛神器时,连母亲也表现出惊恐万状的样子。措手不及之时,我惊奇的地发现家里的摆动一如几个月前,没有丝毫变化,连我走时坐过的板凳还放在廊道里。时过境迁当真是一件好事吗?如果说家是一个人生命的原点,那么里面的物件便是种种牵引,尽管远景很空,很美,欲望很多,很大,但那些似乎都是假的。
略带悔意的我持最后的顽强慢慢地把书架上的灰尘清理干净,把那些陈年古董一一搬出,我感到自己的双手像沾满了屠杀过去的鲜血。只是闯荡江湖的经验使我依旧坚信只要把衣柜装好,把挂在床上的衣服放进衣柜,那么整洁的空间自然会带来认可。这时,从书架掉下一张存折,旧得很,多半松动,我看了看母亲,随手翻开瞧了瞧,200、300、500、定期、一年…不知道为什么,我鼻头一酸,眼泪也就一下子流了出来。那是一行行多么可怕的数字,最终一个巨额支出的负号像一把尖刀割断我喉咙,时间停留在我毕业买这套房的时候。原来生存的最大困难莫过于你掐前去后,尽是幻想中间这个部分。一时间,我觉得再好的衣柜、再大的房子都不足以承担这张存折的分量。
从那以后,我没再提未来的生活美梦,也没再提变卖租售房产的事。时间过去,慢慢学会不大去想一些不切实际、虚无缥缈的东西。直到某天傍晚陡然收到一条短信祝福,才恍然想起这天是我生日,而我最终活成了上一代人的样子。
我很想和过去的自己道别。
告诉她一切都还来得及,
未来也没有那么遥远,
你喜欢的人如果不喜欢你,
你也要高高兴兴地过好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