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朝的父君之辩(下)
上一回我们讲到,大明王朝1566结尾里,嘉靖之所以能够放心的把老油条徐阶,爆脾气高拱,还有天才帅哥张居正这些悍臣明臣放心的交给有些懦弱的隆庆帝(裕王),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朝堂上有海瑞这个“无君无父,弃国弃家”之人。
不少人觉得,嘉靖帝在君臣谈心里一败涂地后给海瑞的这个评价,是封建专制帝王在自己瞎搞搞出各种事后,被自己至阳至刚的臣子给喷了一个一无是处还还不了口,最终恼羞成怒,拿自己的身份压人。
其实这话也不算错。对于以藩王入京,通过和老油条朝臣们辩经把权力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大明第一天才级熊孩子,无论是大奸似忠的严嵩还是“伤你妈的头”的严世蕃,亦或是徐阶高拱张居正一伙儿的清流,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严嵩徐阶等人不说了,严世蕃在历史上可是著名的天才。即便在电视剧里弱化了他这方面的能力,但是过目不忘、引经据典这些让人羡慕不已的本事,对于严世蕃来说不过是基本功而已。就这样的一套班子,嘉靖能把他们治的服服帖帖的,全凭权术,全凭制衡。
这套权术制衡之法,在《大明王朝1566》里无处不在。刘和平老师以大半篇幅描述的,就是在这个权术制衡的大框架内,奸佞如何变着法子祸国殃民、中饱私囊,以及“清流们”又如何尽可能的转圜,斡旋,试图给老百姓留一点喘息的空间。
《大明王朝1566》作为必然能够留名青史的电视剧,不能仅仅只有这样的描绘而没有深入本质的论道。而这个“论道”在电视剧中的体现,就是嘉靖帝在弥留之际,将未来的隆庆帝与万历帝一同召集而来,与自己共审海瑞,而这一部分就是《大明王朝1566》真正的精华。
在这场“论道”中,海瑞前脚答应了小万历自己会好好回话,后脚就对着大明中期三代帝王发表了自己的“暴论”:坐在自己面前的不是什么笔架,是大明江山的“山”字。
至于这话为什么是“暴论”,看隆庆帝的反应就知道了:
海瑞不为所动,表示这里的三代皇帝就是山,而江则是大明的群臣和百姓。这其实不是什么新论了,海瑞在剧中颇为推崇孟子,而《孟子》里最广为人知的一句话便是海瑞言论的出处——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以海瑞当时的处境,这实际上是非常危险的回答。嘉靖帝后来问海瑞“江和山”是什么关系后,海瑞海怼王首次吃了瘪、认了怂,承认了自己的比喻不甚恰当——何谓“江”?江就是水,而《荀子·王制》有言:“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这句话以海瑞的身份来说,是可以认为他打算造反的。
经过君臣狱中谈心之后的嘉靖知道,“海瑞无党”不是一句空话。海瑞对大明朝,对嘉靖帝的忠心日月可鉴,海瑞上的那道《天下第一疏》 不是裕王一系要对自己逼宫。甚至我们可以说正因为知道海瑞绝不会在这个问题上做纠缠,嘉靖才会这么问。
但这场论道的核心不是为了让海瑞认怂知错,这场论道的核心是嘉靖帝要在自己回光返照的时候,把最重要的帝王之术传给自己的儿子孙子:
“所谓江山,是名江山,而非实指江山。这就是朕叫你们记住这句话的道理。”嘉靖知道自己靠药物托着的那股元气正在一点一点泻去,抓紧了时间,平和了语气,“君既不是山,臣民便不是江。古人称长江为江,黄河为河,长江水清,黄河水浊,长江在流,黄河也在流。古谚云'圣人出,黄河清’。
可黄河什么时候清过?长江之水灌溉数省两岸之田地,黄河之水也灌溉两岸数省之田地,只能不因水清而偏用,也只能不因水浊而偏废,自古皆然。这个海瑞不懂这个道理,在奏疏里要朕只用长江而废黄河,朕其可乎?反之,黄河一旦泛滥,便需治理,这就是朕为什么罢黜严嵩杀严世蕃等人的道理。再反之,长江一旦泛滥,朕也要治理,这就是朕为什么罢黜杨廷和夏言杀杨继盛沈炼等人的道理。”
刘和平老师的原文中写道在嘉靖帝说完这一番“清浊之辩”的话后,无论是隆庆还是万历,甚至是海瑞都感到惊世骇俗。道理也很容易明白,嘉靖帝这番话实际上指出大明王朝是不可能永久存在的,总有一天会灭亡,因此江山从来不是实指江山而是所谓的“名江山”。
说到这里,还是裕王的隆庆帝就已经听明白了嘉靖帝到底想说什么:坐上这孤家寡人的位置,长江和黄河都要为自己所用,这样才能长久,而随时能治理长江和黄河的权力,就来自于长江与黄河的清浊之辩中。
隆庆帝明白了,但万历帝还小,还听不懂这么晦涩的比喻。因此嘉靖帝选择了更直接的方式——嘉靖帝之前答应了自己的皇孙赦免了海瑞,结果说完这个“江山论”之后,依然表示自己为了不让自己的孩子为难,会杀了海瑞。当然我们知道,嘉靖帝是不会杀海瑞的,但为了让自己的皇孙明白“任何人答应你的事都不算数,只有自己说了算的事情才算数”的道理,嘉靖帝终究还是决心把这个黑脸扮到底了。
回到我们最开始说的“无君无父、弃国弃家”吧。刘和平老师讲,嘉靖是最高权力境界的孤独者,一位是最高道德境界的孤独者,他们互相懂得。因此“无君无父、弃国弃家”从来就不是什么压人的气话——无君无父即无我、弃国弃家即无私。
海瑞无我无私,但嘉靖作为九州万方的君父却不能无我无私,因为君父既是权力也是责任。君父做不到,也不可能做到,因为他不是一个人的君父,他是天下万民的君父,对于君父而言,他必须有我有私、有国有家。
这里头的辩证,就是大明王朝的父君之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