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历史】泰和裕 刘书臣记忆里的汉口头牌疋头
我在研究土垱码头时(今统一街上段),了解黄孝人系汉口最早移民,黄陂人善贾而结帮,形成仅次于汉正街的黄陂街市。黄陂街最著名的行业是匹(疋)头,泰和裕则是匹头业的佼佼者,其呑吐量常居汉口第一位,我由此对泰和裕产生浓厚兴趣。

1877年《湖北汉口镇街道图》局部
泰和裕于1919年在黄陂街开店。1926年《汉口商业一览》“洋货疋头”类称其在“鲍家巷,经理李少侯,电话二一二四” 。1933年《武汉指南》“绸缎布匹”类则称其位于“黄陂街上段”,经理、电话与上述一致。1877年《湖北汉口镇街道图》中,鲍家巷中部与黄陂街交汇。我揣测,或许泰和裕正位于两路交汇处,故出现其地理位置表述不一情状。
泰和裕由吴捷三,李少侯等人合伙创立,最初创业资金为纹银4000两。其初期经营范围很小,然几位合伙人克勤克俭,终成行业执牛耳者。资料表明,从其开业之日起,至1938年10月武汉沦陷止,泰和裕30年间共经营匹头12万匹,若按当时市价银元拾元一匹计算,即达一百二十万元之巨,如此业绩,在当年工商业中极为罕见。
据了解,汉口匹头号创始于清末,原分为本帮和太平帮(安徽太平县) ,由此形成了后来的匹头号。海禁开后,英国首先运来纱布匹头在上海市场以拍卖方式出售,即所谓“叫庄”。谁出的价高,就归谁买进。汉口的匹头号闻风而动,太平帮捷足先登,成立了申庄;本帮也随后设庄或请人代庄。
泰和裕属于蒲包匹头号,所谓蒲包者,乃因其无实力在上海设庄进货,只能大批发购进,再批给城乡较小的零售店。因其多用蒲包打捆,故名为蒲包匹头号。
民国初年,上海游资充斥,利率较低。汉口匹头号向当地行庄贷款,大量进货。当时行规为货物售出即放期30天,倘到期不能交还,尚可算息延期,相当于变相放息。汉口匹头业因此扩大销售,其市场拓至沙市、宜昌、襄阳、洛阳、西安、长沙、衡阳及两广;蒲包匹头号也从滨江沿河各县,北沿京汉铁路,扩展至信阳、郑州,从而充分发挥了汉口商业的集散作用。

民国年间民权路回民礼拜堂
1920年前后,纵横豫鄂皖的白朗起义和军阀之间的湘鄂战争,使城乡经济受到很大影响。鄂北豫南皖西等乡镇均与汉口匹头号有密切往来,放有乡帐,如大匹头号义康隆,蒲包匹头号晋康祥,均亏累不支。受此影响,许多匹头号纷纷歇业,可支撑的仅有三分之一。
泰和裕率先觉察到放乡帐的风险,故其经营方针为现兑现,不赊账,薄利多销。有些品种的利“薄”得令人匪夷所思,竟然只赚一点木箱麻包的包装费。正因为如此,所以其资本周转极快。30年如一日,成就了泰和裕品牌。即便是1931年汉口发大水,一众商家或关门倒闭,或门可罗雀,唯有泰和裕,依旧门庭若市。它之所以不为市场的大气候左右,根源于它的特立独行,令人艳羡称奇。
1938年10月底,武汉沦陷。有些匹头号老板逃往重庆,较多的匹头号则将货物存于汉口隆茂打包厂仓库,欲仰求洋人保护。据上海商业储蓄银行汉口仓库科报告,1938年11月20日,泰和裕存放于汉口第二仓库的哔叽布被日军取走1匹;27日,又取走20匹;12月4日,日军提走泰和裕细布5件。
日寇陷于战争泥淖,战略物资日趋匮乏。1944年出台统制物资的措施,当时各匹头号存于洋楼的货物,几乎全部被日军征用。其指定匹头号为一组,以王理堂为组长;门市店为二组,以成禹门为组长。从征购数字看,一组泰和裕和二组谦祥益被征最多。
抗战胜利后,汉口匹头业先后复业的有仁和、泰和裕、鸿兴祥、乾泰昌、复成和数家。改组或合并的则有大隆、晋记、兴华、望德昌等10余家。这时黄陂街已成废墟,匹头业便逐渐集中在民权路与统一街交汇处一带,扎堆形成气候。刚开始生意不错,其后受通货膨胀影响,陡起倒闭之风。大康、协昌隆等相继倒闭,仅存20余家,其中经营势头好的只有泰和裕、仁和、大隆和鸿兴祥4家。

刘书臣,照相馆拍摄了人生第一幅登记照。
1947年7月,时年13岁的刘书臣经匹头业工会主席徐雪轩介绍,到泰和裕做学徒。徐早年在黄陂街开有裕兴昌匹头号,后来任市工商联主委。当时店方嫌刘书臣年少,因碍于徐的面子而留下他。刘书臣系江西高安县人,祖父早年在汉正街776号(利济路口)与人合开谌裕泰漆行,1926年《汉口商业一览》记载该漆行位于大王庙正街。13岁的他模样周正,为了进泰和裕学徒,根据店方要求,他在照相馆拍摄了人生第一幅登记照。

民权路统一街口
这时的泰和裕位于民权路203号,隔壁便是仁和匹头号(即图中的“伟业”),与泰和裕同为匹头业四强之一,而其门店面积比泰和裕大一倍。再往前几家(往统一街方向),还开有一家泰和裕,称为“泰和裕发记”,系原合伙人所开,而203号则称为“泰和裕老号”,以示区别。当年的民权路除了匹头号外,还有鸿章、汉广发等20余家估衣庄,加上著名的邹紫光阁毛笔店、邹协盛金号、陈太乙药店和福庆和米面馆等,从而成为汉口著名的商业街。
刘书臣清晰地记得当时店里共有36名员工(含老板),其姓名和职位如下:
老板:李仰之 股东:郑某 管事:郑仲模
照场:吴福堂 黄菊香
账房:胡某某
西账(借贷):杜某、李某
外账(流水账):某某
保管:樊茂华、曹某
大经手:余幼洲、王毅之
柜台:张忠荣、朱焕章、李某、戴某某、白某、黄某某
印染:郑某、李某 跑街:米旭东、朱某某
学徒:谢宗学、刘某某(大刘)、余奎白、江盛杰、戎恭炎、李小个、徐自立、朱大根、刘书臣
厨房:某师傅
包车夫:2人
打包送货:2人
据刘书臣介绍,泰和裕为合伙制,前3位为股东。老板李仰之时年40余岁,汉阳县人。着长衫,戴一副金丝眼镜,气质儒雅,极象话剧《雷雨》中的周朴园,家住首善里。股东郑某年仅20余岁,身高1.8米,象大学生,曾教学徒文化课。管事郑仲模50余岁,所谓管事,其实就是经理。他在长堤街邻近民权路一侧开有杂货店。
照场的吴福堂、黄菊香在店里地位较高,坐太师椅,并管理9名学徒。大经手余幼洲、王毅之负责店里大买卖,一般一次购买1件(20匹)货以上,才称大买卖,大经手的月收入为36元现洋。刘书臣等学徒每月则有1至2元现洋收入,可别嫌学徒们收入少,当年在汉口做学徒普遍无收入,老板只管吃住。学徒中,徐自立年仅18岁,因受革命思想影响,有一天突然不辞而别,据称投奔了共产党。
当年的泰和裕有3层楼,一楼店堂面积100余平方米,栅子门,进门左侧是柜台,置有匹头样品;右侧摆有太师椅,照场的吴福堂、黄菊香先生坐镇于此。其后置有玻璃柜,放有匹头。二楼为学徒住所,三楼则为店里层级较高的先生居住。

民权路老字号的遗迹
据了解,聚汇于汉口的匹头品种很多,上世纪二十年代有:漂布、细布、太西缎、冲昌缎、羽绫、磅布、红洋布、尺六元青缎及各种类型的花布等。到了四十年代中后期,泰和裕主要经营品种为:
龙头细布:次白色,需送印染厂染制,多染蓝、黑两色。用米黄色牛皮纸包装,为小匹布。
四君子府绸:上海出品,主要有蓝、白、米3种颜色,制作衬衣料。四君子为其商标,梅兰竹菊是也。
香云纱:广东出品,内为细纱,外涂黑漆,多用于制作上衣。笔者幼年时曾见祖母穿过该料制作的衣裳,现已绝迹。
当年十几岁的刘书臣喜欢匹头上有图案的商标,其人物、花鸟多姿多彩,令其爱不释手。他收集了上百种,可惜后来遗失。
泰和裕主要做批发,不零售,以一匹布为起售点。在店里学徒,首先要会招待大客户,为其递烟倒茶。这时可不能以貌取人,有的大客户是周边县乡的,一出手便购20匹以上,可不敢怠慢。客户购货后,店里负责送货,根据客户需求,有的送到客户住的客栈,有的直接送到车站码头(以王家巷码头居多)。
学徒的重要任务是跑银行钱庄。客户有用支票进货,学徒便要及时去开户行验支票,在银行盖上“保付”的公章,店里“大经手”才发货。
如客户支付的是现钞,那更麻烦。当时世面上流通金圆券,币值波动很大,店里整麻袋收,然后派学徒乘人力车送存银行。刘书臣将几袋现钞送到永定银行(位于鄱阳街《长江日报》旧址)后,常常去后花楼大华电影院看《豪门孽债》、《王老五抢亲》等电影。待看完电影再去银行时,工作人员才点完钞。其流程为,店里先将钞票一捆捆按整数包好,贴上封条并盖章。银行工作人员点完后,即将清点数目(因数目大,常与预存数有偏差)回单交与刘,他凭此回去报账。
刘书臣与银行、钱庄打交道很顺畅,这与外祖父一家人的职业有一定关系。外祖父叶植生早年留日,后在聚兴诚银行(位于江汉路中心百货对面的轻工局大楼)做文督(秘书科长);舅舅叶里千1916年出生,先后在国裕和长裕钱庄做襄理(92岁时曾接受何祚欢采访,其在金融业的经历被收入《商海传奇》);二姨父吴松乔在裕农钱庄(交通路)任主管;姨父刘伯翔在保和钱庄(四明银行旁)任会计,而该钱庄系紧邻泰和裕的仁和匹头号老板所开设。
1948年国民党政府以金圆券取代法币, 强制将黄金、白银和外币兑换为金圆券。但由于滥发造成恶性通货膨胀,其币券大幅贬值。泰和裕等店号暗中收取大洋、金条等硬通贷。他们以暗语谈价,如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分别以“明暗巨宽拐福夜问艄来”代替,做“袖笼子生意”。
刘书臣印象很深的是,有一天民生路大成布店门口聚集着众多市民,一在黑市上大额买卖现洋者被当众枪毙,当局欲以杀一儆百来维持金融秩序。
当时店里做有两套帐,一为传统的流水账,一为西式借贷账,后者专门为应对税务局检查。经常有税务局工作人员下班后来店里打麻将,管事的派专人陪玩。他们若赢了,拿钱走人;输了,则挂账。鏖战酣时,店里会打电话到邻近的福庆和送夜宵,对方伙计提来一腰圆食盒,该盒上下3层,一层可放4碗面。麻将常打到次日零点。
泰和裕每睌21时准点关门,因是栅子门,故又称“关栅子”。而这时却正是斜对面美成戏院“开栅子”的时候,即不购票便可进入看戏,这是戏院一种经营策略。刘书臣与同是学徒的谢宗学(谢解放后曾任汉阳区建桥街办事处主任)关系最好,经常结伴去看免费戏,在戏院买“鸭脚包”吃。那食物是鸭肠缠鸭脚,里面还包有些许肉,味道很特别。他们一边吃,一边看周天栋、吴天保和李春森等名角表演,甭提有多高兴了!
平时店里伙食尚可,四菜一汤。每至初一、十五,便是“打牙祭”的时候,老板李仰之才会来到店里,他喜欢喝茅台,刘书臣经常给他斟酒,店里员工尊称他为“仰翁”。李老板家境殷实,夫人高鼻大眼,极象外国人。他的儿子在普海春西餐厅办的婚宴,时尚且有排场。

铜像背后的聚兴益”
每逢“打牙祭”前,刘书臣便与另一学徒提着坛子,去铜人像背后的“聚兴益”买20斤“五加皮”酒,然后两人抬回去给众人饮。当时民间有这样的顺口溜:“大有、天成、聚兴益,汾酒、碧绿、五加皮”。
过年时,泰和裕关门放假,刘书臣值班时发现许多客户往门缝塞贺年卡,用扫帚一扫,满地都是。到了晚上,还有更奇怪的事:有人打电话来,称:“我们是朱毛(也有称林彪)的队伍,我们来了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请告诉你们老板,不要走,照常做生意”。刘书臣将电话内容告诉老板李仰之,他听后默不吱声。
过了一段时间,李老板将股份和匹头均兑换成金条,带着夫人、儿子和媳妇去了香港。他离开泰和裕后,几位小股东撑起了门面,但随即裁员以节省开支。刘书臣由此离开了泰和裕,1949年8月到武汉市粮食公司工作。
1956年,刘书臣在汉阳归元寺遇见了曾经的老板李仰之,这时李老板已将长衫换成中山装,李告知他现在某商业部门从事开票工作。

民权路花楼街口的陈太乙(已拆)
打捞城市记忆 钩沉三镇往事
编辑:田联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