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读闲扯《金瓶梅》(第六十五回)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六十五回)

回目:愿同穴一时丧礼盛 守孤灵半夜口脂香

读这一回,激赏兰陵笑笑生四两拨千斤的高妙文笔。从盛大而混乱的丧礼仪式,到浮华奢靡的宴请现场,在其疏密有致、层次谨严的调度下,生动再现了明末社会的官场交际与市井风情,人物形象鲜明,细节描写接地气,形成《金瓶梅》小说发展的一个高峰节点。

李瓶儿逝于九月十七日,书中说,到十月二十八日这一天,就是他的二七忌日。这里的日期似乎有误,因为后面又说十月初八是四七忌日。玉皇庙吴道官按早先揽下的二七经,领了十六个道众,抬了三牲祭礼来,又以一匹尺头为奠仪。百忙里,小说插入安郎中差人来下书,西门庆管待来人去了,照应了后来翟管家的书信。然后道众绕棺转咒,吴道官灵前展拜,西门庆与陈敬济回礼。这一天只叙述这一事,却插入诸多细节,前后照应,让情节线更圆通丰满,不失之于单调,读者也大可想象那日三朝法事的繁琐与无聊,感受人生的荒诞与虚无,这是兰陵笑笑生早于海明威对“冰山理论”的绝妙运用。第二日,先是居住门外(城外)的韩姨夫家来上祭,又有孟玉楼兄弟孟锐,因做买卖来家,见这边丧事,跟随韩姨夫来祭拜,也讨了一分孝去,得了许多回礼。到午间,本县知县李拱极率领县衙三套班子主要领导,都斗了分子钱,穿孝服来上纸帛吊问,西门庆安排进卷棚内管待酒饭,吴大舅与温秀才相陪,三个小优儿弹唱。正饮酒热闹处,忽报管砖厂的工部黄主事来吊孝,慌的西门庆穿孝衣灵前伺候。展拜毕,又相互叙礼问候,让至卷棚内坐下。黄主事说,宋松原(宋乔年巡按御史)也闻知令夫人卒过,要来吊问,争奈许多事情羁绊。并提及:朝廷派遣多名大臣采运花石纲,黄太尉不久自京而至,宋的意思是还得敬烦尊府作东,请六黄太尉一饭,未审尊意允否?即唤二青衣官吏跪下取出若干上祭物,交与西门庆两封两司八府官员办酒分资,计一百零六两。太尉是国家最高军事长官,想来西门庆应以巴结上为荣,但亦知道这一百零六两银子只是象征性的,自己肯定花费不菲,恐怕接待不周,又以为与李瓶儿丧事冲突,再三推辞,得知时间还早,黄宋的话又很给面子,只得承诺下来。二人商量一番,茶汤两换,黄主事作辞起身,西门庆送出大门上马而去。这又是一段百忙中插叙,书中更为细腻生动,为后面相关情节早作铺垫,亦是中国特色官场腐败的写实,有兰陵笑笑生的讽刺与批判。

黄主事品级较低,因为是从中央下来的,犹如现在的巡视组组长,有参劾地方的特殊权力,所以地方大吏也不得不给面子,这从黄主事与宋巡按共同联名主办,实际由西门庆承办,两司八府官员共同出资即可印证。话说一班县中官员,听见黄主事带领巡按上司人来,唬的都躲在山子下小卷棚内静静饮酒,分付手下把轿马藏过一边。西门庆回到卷棚,与众官相见,自然要宣扬与黄主事宋巡按的特殊背景资源关系,话却婉转,只说宋巡按率两司八府来“央烦”出月迎请六黄太尉。“央烦”二字很玄妙,有屈尊俯就之意。众官也是拍马屁好手,却也道出体制腐败,“官不聊生”的政治特色,悉道:上官巡视,迎来送往,州县不胜忧苦,凡一应衹迎、廪饩、公宴、器用、人夫,无不出于州县,州县必取之于民,公私困极,莫此为甚,还望四泉(西门庆的字号)于上司处美言提拨,足见厚爱。县官们说过,也不久坐,告辞起身而去。这种“陋规”现象,据洪振快的《亚财政》一书研究,到明清时期,官场每年各种送礼名目不下数十种,那点可怜的朝廷俸禄根本就是杯水车薪,必然会向老百姓摊派,这也加剧了贪污行贿之风,整个官僚体系彻底腐败。兰陵笑笑生借这些官场中人的夫子自道,无疑有更深的讽刺。

话休饶舌。到李瓶儿的三七忌日,请了城外永福寺道坚长老,领十六堂僧来念经。到十月初八日是四七,请了西门外宝庆寺众僧讽诵忏经文,西门庆不在家,同阴阳徐先生往坟上破土准备墓穴。十一日,各样百戏吊罢,内外亲戚都来辞灵烧纸,大哭了一场。到次日,就是安葬日,发引绝早,先抬出铭旌,各项幡亭纸札,僧道鼓手,细乐人役,都来伺候。西门庆预先问帅府周守备讨了五十名巡捕军士,都是弓马全服武装,除留十名在家看守,其余四十名在李瓶儿棺材前摆出马道,分两翼而行。又是二十名衙门排军打路,照管冥器,二十名在坟头把门,管收祭祀。西门庆明目张胆敢于并且能够私用这么多军队和警察人员,说明当时国家军队和吏治之失序与腐败。不仅如此,那日官员士大夫亲邻朋友来送殡者,本家并亲眷的轿子有百十余顶,三院鸨子粉头的小轿也有数十个,车马喧呼,填街塞巷。小说将官吏士夫与三院合并一写,强化了反讽效果。西门庆这日留下了孙雪娥并二女僧看家。起灵时,平安儿同两名排军把前门,女婿陈敬济跪灵柩前摔盆,六十四人上扛,一个仵作敲响板,指挥抬材人上肩,报恩寺僧来起棺。那日正值晴明天气,转过大街口望南走,两边观看的人山人海,果然好殡。书中另附有一篇赋文,详细而幽默地描绘了这段葬礼行程,这也是中国古典白话小说的独特发明,与章回前后的诗曰一样,不仅增强了通俗主体的文学性,也独立地表达了作者不便在情节叙述中说出的思想情感。

出殡队伍走出东街口,到达城南门,想来也是清河县的一个热闹处。按事先商量,玉皇庙吴道官身穿大红五彩鹤氅,头戴九阳雷巾,脚登丹舄,手执牙笏,坐在四人肩舆上,将李瓶儿大影捧于手内,迎着而来,这就是所谓的悬真。出殡队列停下,扶棺的陈敬济走来跪在前面,迎接大影。众人都听吴道官高声宣念了一篇经文,复端坐轿上退下去,这边鼓乐喧天,哀声动地,出殡队伍才起身,迤逦出南门。众亲朋陪西门庆走至城门方才乘马,陈敬济依然回去扶着棺材。在这段葬礼过程中,每常强迫陈敬济这个官宦子弟出身的女婿当假子,我们不难想象他心中的不甘与怨恨,这也为其西门庆死后的反叛埋下了种子。同时,这一路送葬的情节,本应有巨大的压抑悲伤氛围,却被兰陵笑笑生用各种浮夸与荒诞的细节加以解构,不仅是对这场葬礼的讽刺,也是对人生终极意义的解构,深刻地表现了作者的虚无主义思想。队伍终于来到山头五里原,坐营张团练早已带领二百军士,同刘薛二内相,在坟前土山高处搭了营帐,吹着响器,打着铜锣铜鼓,迎接送葬队伍到来。己时祭告后下葬掩土,西门庆易服,备一对尺头礼让周守备点主(所谓点主,指棺木下土时在先前的名旌和题神上缺笔的“王”字上加一点变成“主”字,此时须吉服,呜炮奏乐,作喜庆状,是旧时殡葬仪式之一种),鼓乐喧天,烟火匝地,热闹不必细说。兰陵笑笑生写葬礼结束只以“不必细说”,似草率,实寒意袭人,陡生幻灭之感。下葬完毕,到后晌回灵,这次是吴月娘坐魂轿,抱神主魂幡,陈敬济依然扶灵床。夹批用了两个“可笑”,足见荒唐,特别是大老婆抱小老婆的神主魂幡,更是对礼仪的讽刺。到家门首,燎火(又一种丧葬仪式,送葬归来,以盂盛水,置刀于旁,燃薪于门前,丧主执刀砺盂再三,然后跃火而入,余者皆从)而入,将灵安放李瓶儿房中。风水徐先生又一番祭神洒扫,各门户贴了辟邪黄符,整个葬礼才总算结束。西门庆依次打发了风水先生、各项人役、军人和排军,回帖谢了周守备、张团练、夏提刑等,其余乔大户、吴大舅等众人也都作辞回家。来保请示搭彩匠准备明日拆棚,西门庆指示棚且不消拆,待过了宋老爹(宋巡按御史)摆酒迎送六黄太尉的日子再拆。而后边李瓶儿房里,花大娘子与乔大户娘子等众堂客,直等到安灵毕,又哭了一场,方才去了。兰陵笑笑生的文字清冷,一路只白描事实,不带丝毫感情与评价,但背后似乎又总是对世俗红尘中人极尽冷嘲热讽。其实这又何必,兰陵笑笑生也还没能跳脱三界,还得好好修炼一下菩萨心肠。

诸事完毕,西门庆终究不能忘怀李瓶儿,晚夕还来房中伴灵宿歇。看着瓶儿活生生的半身小影,被褥似乎还残留着她的体温,床几也好象才刚刚抚摸过,衣服、妆奁之类依然还有她喜欢的馨香,那一对小小金莲还放在床下,人却已经不再……西门庆环顾四周,茫然无措,大哭不止。不仅如此,西门庆白日吃饭,也如李瓶儿还坐在对面,举箸叫瓶儿同吃,连丫鬟养娘如意儿都感动得掩泪而哭。兰陵笑笑生或许颇有讥讽之意,但我亦已是泪湿眼角。人或许是欲望动物,终究是有感情并富于表达感情的动物,这是人最不可污蔑的尊严,也是其宿命。书中这里有一首诗,非常好,抄录下来与诸君共赏:

短叹长吁对锁窗,舞鸾孤影寸心伤。

兰枯楚畹三秋雨,枫落吴江一夜霜。

夙世已违连理愿,此生难觅返魂香。

九泉果有精灵在,地下人间两断肠。

我相信兰陵笑笑生终究不是冷血之人,这首诗表达了他埋藏于心的大爱,以及对生命苦乐的和解。

这一切,终究又为西门庆与奶娘如意儿通奸提供了温床。话说如意儿见西门庆悲伤,每在无人处,常主动上前递茶递水,“挨挨抢抢,掐掐捏捏”,插话儿应答。也是这日该当发生,西门庆请许多官客堂客从坟上暖墓(又一种丧葬礼仪,指下葬三天后再至墓地祭奠)回来,陪客吃醉了,进房来歇下,夜间唤茶,如意儿进来递茶,见被子拖下炕来,便用手扶被。西门庆一时兴动,搂过如意儿脖子亲,两个就在被窝内颠鸾倒凤起来。如意儿屈意捧承,话也甜蜜,把西门庆欢喜的要不的。一个深陷悲痛的男人,一个惶恐无居的女人,就这样碰撞出了欲望的火花。我们或许有千万条道德理由谴责他们不该发生,但是,人是理性与感性的综合体圣人,亦是被情感、道德、欲望所塑造的三位一体俗人。这算是两个人的身不由己吗?元芳,你怎么看?这且不提,再说如意儿从第二天起,极尽殷勤,西门庆也寻出李瓶儿的四根簪儿赏他。迎春知道西门庆收用了奶娘,因为自己也曾被收用过,两个便打成了一路。如意儿从此自恃得宠,脚跟已牢,不用再求告于人,就开始打扮得乔模乔样,在丫鬟伙内说笑都颇放肆,仿佛吊死鬼宋蕙莲还魂。这一切早被潘金莲看在眼里,争宠宫斗剧再次开始上演。

这天早辰,西门庆正陪应伯爵闲坐,宋御史差人送来贺黄太尉的一桌金银酒器和若干彩蟒、金段、酒和羊,预报太尉船只已经不远,烦西门庆早备酒席,十八日准时迎请。这些送来行贿的金银杂物浮华奢靡,再现了明末官场的贪婪腐朽风气。西门庆随即兑银与贲四、来兴儿两人,定桌面买果品等事项。西门庆向应伯爵抱怨说,自瓶儿死后,心里没一日不想着他,刚打发丧事,又钻出这等勾当,教我手忙脚乱。这就是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如果是李瓶儿在时,想来西门庆应该是很有兴趣搞这些花花场面,而现在,确实有些意兴阑珊,可见李瓶儿之死对西门庆精神的打击与改变。世上最懂得西门庆的只有应伯爵,相劝的也正是软肋,道:哥也不消抱怨,你不曾兜揽他,是他上门来央烦你(言下之意,不要觉得对不住嫂子),虽然陪几两银子,不要说是一位朝廷钦差殿前大太尉来咱家坐一坐,只山东一省官员巡抚巡按人马,也够咱门户添许多光辉。西门庆还没想到这光宗耀祖的一层,只因为十八日正是李瓶儿的五七祭日,“双头火杖都挤在一处,怎乱得过来?”应伯爵算了日子,李瓶儿的五七正日应该是二十一日,便提议十八日摆了酒,二十日与嫂子念经祭奠也不迟。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西门庆答应下来。应伯爵又推荐了一个高级道士黄真人来做高功,而这黄真人实为黄太尉,是为迎合圣上喜好道术的另一身份,反讽了明末扬道抑佛的风尚。西门庆一面教陈敬济写帖子,早请黄真人在二十日来念经,交玳安骑头口去了。应伯爵走后,西门庆到后边见吴月娘,恰逢贲四嫂买了两盒礼,穿着大红段祆儿,黄绸裙子,戴着花翠,打扮得春意跃然,和女儿长姐一道送来。见着西门庆,两个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月娘在旁介绍,原来长姐昨日刚定下亲事,以三十两银子嫁给夏提刑做小妾,二十四日就娶过门。西门庆笨得可以,说前日在酒席上,夏龙溪还说要抬举两个孩子学弹唱,不想你家孩子与了他。于是教月娘让至房内,摆茶留坐,落后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孙雪娥、大姐都来见礼陪坐。临去,月娘打发了一套重绢衣服,一两银子,其余人众也都有些礼物表示。兰陵笑笑生步步写来,市井细节穿插得细腻生动。

到十六日,西门府厨役开始整治酒席,要求务必齐整,大门和厅前也都分别扎了七级五级彩山。十七日,宋御史还专门委派两员县官来视查了筵席,只见厅正面屏开孔雀,地匝氍毹,一派华丽。除了黄太尉的大桌,巡抚巡按相邻而陪的小桌,两边列坐的是各布按三司的桌席,可怜平时威风的八府官地市县级领导们,都只能委屈在厅外大棚内,菜品也只是五果五菜的平头桌席。这就是所有特色国的政治,不但级别享受不同,尊严更不同,难怪人们都要削尖了脑袋往上钻营。次日,就是十八日,抚按官早早率领众官人马迎到船上。一路上,前面是“钦差”黄旗,又有捧着敕书的在前面走,地方统制、守御、都监、团练等武官,皆戎服甲冑,各领部属人马,围随仪杖,长达数里之远。黄太尉身穿大红五彩双挂绣蟒,坐八抬八簇银顶暖轿,另有打茶褐伞的,后边执事人役更是跟随无数,皆骏骑咆哮,随鼓吹而行。用书中形容,“黄土塾道,鸡犬不闻,樵采遁迹。”难怪这种劳民伤财的高官出巡,每每受人垢病,最后竟连天下是我家的皇上也莫名躺枪。人马过东平府,进清河县,县官们黑压压一片,跪迎道旁,教坊鼓乐声震云霄,消息也随路传报到西门府。西门庆冠冕堂皇,望尘拱伺——这四字形容得很形象生动。良久,太尉到来,落轿进了西门大院,后面大小官员一拥而入,各种乐器开始响动,再现了场面的庄肃与混乱,亦是兰陵笑笑生的讽刺文笔。

参见仪式依次是山东巡抚都御史候蒙、巡按监察御史宋乔年,太尉依礼答之;其次是山东左布政龚其及以下两司人员,太尉稍加优礼;至东平府胡师文等八府官员,太尉答以长揖而已;至于统制、守御、都监、团练等官,太尉只是端坐,各官听其发放,然后外边伺候。中国是最早发现“科层制”官僚制度妙用好玩的国家,这套制度至今在全世界的政治生活中,依然是最有用、最好看,也最无聊的规制之一。以此而论,这是否是兰陵笑笑生对德国现代社会学家马克思·韦伯“科层制”理论的一次穿越性批判?西门庆与夏提刑以尽地主之礼,上来拜见献茶,候巡抚、宋巡按向前把盏,下边鼓乐响应。递酒毕,才正式入席,各依次坐下,教坊当筵搬演了《裴晋公还带记》,其历史典故是晋公帮助唐室中兴,削平强镇,令总戎跪道的故事,与当下黄太尉因花石劳民动众形成反讽。汤未两陈,乐已三奏,宴毕,可能是黄太尉根本瞧不起西门庆,又与西门庆干爹蔡太师政见不合,赏银十两给各项人役,随即看轿起身,众官送出大门,鼓乐笙簧迭奏。宋御史、候巡抚一面命令,都监以下军卫有司护送至皇船再来回话,一面分付将先前交到西门庆处的那些桌面金银酒器,连同答贺羊酒,都写了手本差东平府知府胡师文与守御周秀,亲送到太尉船上交付明白,这是明目张胆的大规模行贿受贿行为,可见当时政权吏治腐败之习以为常。宋、候二人再拜谢西门庆,话说得光鲜:今日负累取扰,深感深感,分资有所不足,容当奉补。这是领导的信任,属下自当感到荣耀与感恩,只要不给小鞋穿,能在公干提职上多多关照就万谢了,那敢期望打狗的肉包子还会飞回来。西门庆深懂官场之道,即使心里骂娘,身子却慌忙躬身施礼,道:卑职重承教爱,累辱盛仪,昨日又蒙赙礼,蜗居卑陋,犹恐有不到处,万望公祖谅宥,幸甚!互相说了场面上该说的话,宋、候即令左右看轿起身,两司八府官员也皆拜辞,其余人役一哄而鸟兽散。这场招待黄太尉的盛宴就这样匆匆散去,似有雷声大雨点小、头重脚轻之慨,看得我甚不过瘾,兰陵笑笑生的笔头好象太粗放了一点,特别是写黄太尉比较呆板。由此,许多后来研究《金瓶梅》作者是谁的学者,结合第五十五回西门庆上京祝干爹蔡京生日,第七十五回升官上京朝见的笨拙描写,一般认为兰陵笑笑生只是一个文笔出众,社会地位却较低的文人或中下级官僚,缺少对上层人物的亲身体验。真实的作者之争一直没有定论,在中国文网森严的历朝历代,都有很多隐姓埋名的作者,《金瓶梅》只是一个典型例证。

盛宴结束,西门庆见天色尚早,待家伙收拾停当,又攒下四张桌席,使人请来吴大舅、应伯爵、谢希大、女婿陈敬济及几个大伙计等,感谢各位辛苦,坐饮三杯。作为朋友,西门庆还是不错的,即使当官之后有点身不由己,疏淡了朋友圈,也没有丢失江湖道义,对几个要好朋友依然平易爽直,有求必应。西门庆对伙计也从不见疾言历色,总是客气相待,算得上是一个好老板,比及现今的许多老板都强。席间,应伯爵毕竟从没见过这大场面,问西门庆:黄太尉坐了多大一回,欢喜不欢喜?韩道国道:六黄老公公见咱家酒席齐整,无个不欢喜,巡抚巡按两位也甚是知感不尽,谢了又谢。应伯爵道:若是第二家摆这席酒,也成不的,即没恁大地方,也没这些人手,哥就陪了几两银子,咱山东一省也响出名去了。温秀才自往脸上贴金,攀了个遥远的关系:学生宗主提学陈老先生也在这里预席。兰陵笑笑生妙笔生花,写活了三人不同的拍马屁功夫,对之进行了讽刺。同时,小说不写西门庆直接作答,而以应伯爵、韩道国、温秀才三人来照应与衬托西门庆,读者自可想象西门庆的得意之色与矜傲之态。一番闲话,汤饭吃毕,西门庆又叫上四个小优儿,点唱了一首“洛阳花,梁园月”的《普天乐》,歌词中有“月有盈亏,花有开谢。想人生最苦离别。花谢了三春近也;月缺了中秋到也;人去了何日来也?”一时听得西门庆感同身受,乐极悲生。兰陵笑笑生再次不直接实写西门庆,而是从应伯爵的视角看:“应伯爵见西门庆眼里酸酸的”;偏又说出西门庆的心头之痛,“哥教唱此曲,莫非想起过世嫂子来?”这种收放自如的转折,让小说的文笔更有层次,也更有讽刺效果。西门庆被应伯爵说中心事,恰巧看见送上来的果碟儿,借以发泄压仰的情绪,书中用了“叫”,很特别:应二哥只怪我!想他在时,这些定是他经手整定,从他没了,你看丫鬟撮弄的甚么模样,好应口菜也没一根我吃!应伯爵劝道:哥休说此话,心间疼不过,也就罢了,恐怕一时冷淡了别的嫂子们心。这就是应伯爵精通人情事故的可爱之处,“白嚼”也是要有本事的,难怪西门庆喜欢。

几个人在酒席上说话,潘金莲本也在软壁后听唱,听得西门庆说这番话,如打翻陈醋,走到后边,一五一十告诉了吴月娘。月娘是个脑子经常短路的人,最听不得别人挑拨,一时也勾起心事,话中便有了诸多不满,特别是李瓶儿房里两个丫头和奶娘如意儿“狂的有些样儿”。潘金莲自然更感郁闷,好不容易少了个争宠的李瓶儿,如意儿又成为西门庆的新宠,哪里甘心,便顺势将看到听到的情报向吴月娘告状:只怕贼没廉耻货镇日在那屋里缠了这老婆也不见的,听说前日与他两对簪子,老婆戴在头上,拿与这个那个瞧。月娘好象也没啥好办法,只道:豆芽菜儿——有甚捆儿,众人背地里都不喜欢。吴月娘与潘金莲是完全不同的性格,潘金莲凡事就上纲上线,吴月娘却多半息事宁人。因此,两人虽然有共同的争宠敌人,吴月娘却牢记着李瓶儿临死相告的话,总是提防着潘金莲的阴谋,自然两人话不投机半句多,潘金莲的挑拨也就不了了之。更深一层分析,中国传统社会是男权社会,女人总是依附于男人,没有独立的经济地位,所以在三妻四妾的大府人家,争宠也属司空见贯,最终受伤害的又总是女人。说白了,即使所有妻妾联合起来反对如意儿,只要西门庆一人喜欢,都不是事儿。因此,当代社会提倡男女平等,特别是女性的经济独立还是非常必要的,这也是人类文明的莫大进步。

闲中翻读周越然的集外文集《夹竹桃集》,有一篇短文《金瓶梅版本考》,说日译本叫“多妻鉴”,又抄录清人刘廷玑《在园杂志》文字,极称《金瓶梅》之美。我多年前读过《在园杂志》,记忆太差的原故,如今都淡忘了。也或许那时对《金瓶梅》的兴趣不大,没注意到这些短评。此刻再读犹如初见,感觉刘廷玑的评点确有慧眼,转抄如下,让朋友们品鉴:

“……若深切人情世务,无如《金瓶梅》,真称奇书。欲要止淫,以淫说法;欲要破迷,引迷入悟。其中家常日用,应酬世务,奸诈贪狡,诸恶皆作,果报昭然。而文心细如牛毛茧丝。凡写一人,始终口吻,酷肖到底。掩卷读之,但道数语,便能默会为何人。结构铺张,针线缜密,一字不漏,又岂寻常笔墨所可到者哉!”

前情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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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读闲扯《金瓶梅》(第六十四回)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六十三回)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六十二回)[下篇]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六十二回)【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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