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颖一对话彼得·蒂尔:逆向思维之道 | 比较

时间:2016年3月25日

地点:清华大学经济管理学院伟伦报告厅

彼得·蒂尔(Peter Thiel)创业家和投资家

1998年创办PayPal并担任CEO,2002年将PayPal以15亿美元出售给eBay,把电子商务带向新纪元。2004年做了首笔在Facebook的外部投资,并担任董事。同年成立软件公司Palantir,服务于国防安全与全球金融领域的数据分析。

蒂尔联合创办了Founders Fund基金,为LinkedIn、SpaceX、Yelp等十几家出色的科技新创公司提供早期资金,其中多家公司由PayPal以前的员工负责营运,这些人在硅谷有“PayPal帮”之称。

蒂尔成立了蒂尔奖学金(Thiel Fellowship),鼓励年轻人在校园之外学习和创业。他还成立了蒂尔基金(Thiel Foundation),推动科技进步和对未来的长远思考。

蒂尔是《纽约时报》排名第一的畅销书《从0到1:开启商业与未来的秘密》(Zero to One: Notes on Startups)的作者。

理解历史洞察未来

钱颖一:非常感谢你给我们清华学生上了深具启发、富有洞见的两周的学分课程“创办新企业:中美新观察”。四年前,你在斯坦福授课,课堂笔记后来成为顶级畅销书《从0到1》。四年后的现在,你来清华讲授非常精彩的课程,课程基于这本书,但也融合和增加了很多新观点、新例子。这些新的观点和例子反映了过去四年中你新的思考和观察。在此课程结束之际,你能否简要总结一下,你过去四年中有哪些重要的新观点或者新观察融入了本次课程中?

蒂尔:过去四年里我发展出来的很多想法,是《从0到1》里一些观点的深化。关于创新的历史,我觉得是个非常有趣的问题。如果看看工业革命以来创新的历史,你会发现,创新对社会非常有益。

问题是,在创新史上,哪些阶段创新者确实能获利?哪些阶段创新者更难获得商业成功?围绕创新历史的这个问题很有趣。例如,软件对于发明者很有利,而飞机发明者则没怎么获利。第二次工业革命中的企业家比第一次工业革命时期的企业家获益多。这个历史问题内涵丰富,所以我思考很多。

一个和创新历史相关又和中国相关的问题是:在整个体系中,高附加值在哪里?如果我们有拼图一样复杂的产业链,谁真正获取了绝大部分价值?我们怎样真正知道谁获取了价值?

我在课上举了苹果和富士康的例子。在这个例子里,我们可以看到,苹果获取了价值链中的绝大部分价值,而富士康相对获利微少。苹果的价值7倍于富士康。一种可能性是,价值主要由研发和品牌环节获得,即苹果公司获得;而制造环节创造的价值少得惊人。另一种可能性是,智能手机极其特别,比起其他产品,智能手机的品牌和研发更重要,而汽车或者其他产品,制造仍占据中心地位。

但是我想,高附加值在哪里,谁最有能力获取,谁更有议价能力?这些都是超级重要的问题,需要经常思考。

钱颖一:这两个方面是和中国很相关的:历史的角度和高附加值在哪里。第一,在座的大部分学生,我们所理解的世界和中国,大部分是从1978年改革开放之后,所以对历史所知甚少,但历史非常重要。第二,价值获取问题,现在中国正从中等收入国家向高收入国家迈进,对任何一个产业而言,谁获得价值是关键。

蒂尔:这在中国是极其重要的问题,理解历史非常重要,同时要认识到未来与过去会有所不同。你无法从历史中找到所有答案。我认为对中国过去的20年或30年而言,全球化是极其重要的趋势。这种趋势会继续,但不会再那么重要,可能中国正从出口模式转向消费导向的社会。如果仅看历史,你会得出结论,一切都在全球化,除了全球化别无其他。所以,我们可能会犯研究历史太少的错,也可能会犯研究历史太多的错——某种意义上被历史所限。

钱颖一:所以第三点是,未来将会不同于过去。

蒂尔:是的,如果没有不同,那我们只是活在当下,就像非常长的瑜伽冥想。

何为逆向思维?

钱颖一:这些都是新的观点。我想,从你四年前的课到今天的课,有一个贯穿其中的思想,就是逆向思维(contrarian thinking),对吗?这次课中你进一步丰富了你的思想。

蒂尔:对,这是贯穿始终的思考。但是逆向思维,并不是为了和别人持不同意见而持不同意见。如果这样,就不再是逆向思维,仅是加了个负号的延续性思维——先看看主流舆论是什么,然后在前面加个负号。

钱颖一:很多人有这种倾向,当他们不同意你时,就在你说的一切前放上负号,变成对立面。那么,什么才是真正的逆向思维?

蒂尔:真正的逆向思维是自己独立思考,不要人云亦云,也不是跟周围人唱反调,而是思考有意思、其他人甚至都没想过的问题。所以逆向思维就是探索你感兴趣但别人还没发现其有趣之处的方面。

我有一个朋友几年前是个博士生,他认为成功的博士生和不成功的博士生之间最大的差异,不是做研究的能力,而是提出正确问题的能力。如果你能提出正确的问题,问题不是太简单也不是太难,你就能够回答而且回答得有趣。这种能力颇具生产力,从正确的问题出发,你能得到很多有趣的结果。很多最聪明的人非常努力,但他们从未真正提出正确的问题。他们提的问题是每个人都在问、很多人都在研究的问题,因此难以脱颖而出。如果问题有趣但不可能回答,也难以取得很大进展。

所以逆向思维不一定总是给出不同答案,如果提出没有人问过的好问题,就是非常好的起点。

钱颖一:这是两个要点。一是提出好问题,二是寻找没有很多人感兴趣但你真正想探索的领域。

蒂尔:我们甚至经常会对提出好问题感到尴尬,因为我们经常想,这些问题很笨,或者一定已经被其他人问过了,我一定是遗漏了什么,才去问这些显得太笨的问题。我们还都会有这种羞愧感——当听到不太懂的事情时,就会想,我是不是有点笨才不懂?因此不提问。可能事实上没什么,只是聊得稍微复杂点,你只要简单问一问,就会发现根本不难。所以我想,有时,问那些看上去笨笨的问题实际上挺难做到的。

历练逆向思维的方法

钱颖一:那我很好奇,你是如何发展出问问题的方法,发展出这种逆向思维的方法的?你在斯坦福本科专业是20世纪哲学,以及斯坦福法学院的法律博士(JD)。那么,哲学和法律是如何帮助你发展逆向思维,还是实际上并没有帮助你发展逆向思维?

蒂尔:我对想法如何连接,如何契合到整体中,总是非常好奇。虽然哲学的很多东西并不太实用,但有个思维锻炼很好,就是询问事物间的相互联系。我喜欢和朋友聊天,对各种话题都感兴趣,这自然而然会有灵感。美国过去20—25年间,经历了大规模不理性的行为、心理层面上非常奇怪的现象:20世纪90年代,我们经历了疯狂的互联网泡沫;21世纪初,经历了疯狂的地产和金融泡沫。所以回头看看,对这些事物保持一点距离、保留一些批评,很重要。

钱颖一:你创建了一个科技公司,你也投资了很多其他科技公司。你自己本科学的是哲学,研究生读法律,你有没有学过工科、理科的课程?

蒂尔:我本科学了很多理科课程,比方说微积分,还有我当时一度还想学生物技术。但是我当时觉得生物技术跟我想的有点不太一样。比方说,讲到生物的质谱,等等。但是有一些法律课程讲到这些理科的东西。80年代的时候,当时斯坦福和硅谷的联系其实还没有像现在这么紧密,它们在地理位置上是非常近的,但是在斯坦福,我们对于硅谷的情况其实并不知道,虽然只有一墙之隔。当时硅谷已经有了,但当时在我们学生当中影响并不很大,并没有很多学生在讲说要中途辍学去创业,这个在80年代那会儿一点都不常见。现在斯坦福的名声是创业、创新。但是当时可能大家更为关注的是做投行,做金融方面的行业。这是非常有趣的现象。20年中有这样一种变化,尤其是在2008年之后,改变尤其快。过去这七八年当中,这样的变化越来越快,以前学生对于金融非常热衷,现在的斯坦福学生不是那么热衷于金融行业了。

钱颖一:应该说这不仅仅是硅谷,也是全美、全球的趋势?

蒂尔:是的,从文化上讲是这样。20世纪80年代、90年代,以及21世纪初,纽约当时是所有年轻人都想去的一个地方,它应当说是世界上最令人激动的城市。现在这样一种中心已经从纽约转到了硅谷。尤其是从大学的角度来讲,虽然他们并不希望我这么讲,但是很多学生从哈佛转到了斯坦福。哈佛的人听我这么讲要不高兴的,但是当时哈佛的老师问我:你对我们有什么看法?硅谷的人对我们怎么看?这种问题可能10年前根本不会有人提,但他们现在会问这样的问题。

钱颖一:你有个好朋友马斯克,他去年10月份也在这儿,他讲到物理学第一性原理帮助他进行思考。你能不能讲一讲在斯坦福大学,你自己感受到影响最大的一门课。

蒂尔:应该是我大二的时候学哲学课程。我和雷德·霍夫曼(Reid Hoffman)是同一年的。我们当时要写一篇论文,之后,老师给我们评分,让我们重新再写一遍。这是非常少见的一种方式,因为其实我们已经很习惯写论文或者写文章了,但是这次不一样。这个课程当中,我写了最好的一篇文章,但是提交上去之后,老师改了很多,说这只是一个草稿。所以这样的一门课,对我来讲是非常有意思的一个经验。

在硅谷让我感到非常有价值的一个方面,就是写作。如果说我们能够写好一篇文章,不管是做科学的,做技术的,做创新的,如果你能写好一篇文章的话,其实你都不需要成为一个作家,或者说一个小说家,基本上比普通人好一点点的话,那你就是很好的亮点了。你就可以获得别人的关注,你就能够获得别人的青睐。应当说,过去这10年当中最成功的这些风投家,他们之前都写过长篇大论的博客,如果说你也能够很好地写作的话,应当说,在硅谷是很好的一块敲门砖。

钱颖一:非常有意思。我感到非常好奇,你还能记得在大二哲学课的内容吗?你学到了一些什么东西?过去几年当中对你有没有影响?

蒂尔:我们在哲学课中讲的问题都是非常大的,非常宏观的。还有当时我们也在讲,在自由世界当中的各种矛盾性。我还记得,我第二次写论文的时候,我写道:自由意志和决定论不可能是同时正确的,可能有一个正确,一个错误,但是也有可能是,两个都是错误的,这样的一种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钱颖一:我们在讲到自由意志和决定论的时候,好像可以回到刚才说的量子力学当中。这个问题大家探究得还是不够。

蒂尔:非常好,你思考得非常透彻。我们可以把物理的原则运用到在哲学当中,这种情况下我们可能又能够获得一些新的想法。

钱颖一:他(马斯克)对于哲学的了解应当没有你多吧?

蒂尔:他虽然非常的多才多艺,但是哲学没有那么厉害。

逆向投资:SpaceX和清洁能源技术

钱颖一:我想回到逆向思维。我想更具体了解,在你的投资决策中,逆向思维如何帮助你。除了Facebook,你能给我们举一些这样的例子吗?哪些时候除了你没有人真的想投资?哪些时候很多人都想投,但是你却拒绝了?

蒂尔:一个比Facebook更有戏剧性的例子是,2008年夏天第一次投资给马斯克的SpaceX时,我们收到一些邮件,他们说:“我们非常高兴没有投钱给你,这件事儿太愚蠢了。”潜在投资人主动发这样的邮件,很不常见。

投资SpaceX看上去非常奇怪,主要问题是:这不是IT,你对投资火箭公司有任何经验吗?这生意风险太大了。但是如果仔细思考,你会发现,SpaceX的商业模式实际上非常棒,因为人们会预付费来买火箭,所以相对而言,项目一旦启动,就是正现金流生意。而且,埃隆是在与那些非常陈旧的航空航天集团企业竞争,例如波音(Boeing)和洛克希德·马丁(Lockheed Martin)公司。40年来没有新火箭公司出现,显然这是没有什么人懂的领域。所以我们不需要非常擅长投资火箭公司,因为在投资层面,绝对没有人与我们竞争。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没有专业知识,我们也一样,但我们只要稍微做点研究就可以做到相对专业。

有很多东西我们不投。作为风险投资家,总是犯这样的错误——投资了以后发现公司最后很糟糕或者错过了后来很棒的公司。2005—2008年间,我们放弃了清洁能源技术领域这一整个投资类别。我认为清洁技术很好、很重要,但公司非常同质化,这方面的投资竞争太激烈,以至于脱离了潜在商业价值。当时我感觉这个领域已经有些泡沫,但不可能去公开提出疑问,大家都很狂热。最后这波热潮结束,而且速度很快。

钱颖一:所以你很高兴你没有投。

蒂尔:那个时候是。今天我认为,清洁能源技术可能是值得投资的冷门领域,但2005—2008年,不投清洁能源技术就对了。

跟搞技术的人说商业模式,跟谈商业模式的人说技术

钱颖一:你知道互联网金融在中国非常火热,你创办了PayPal,启动了这个行业。我记得在今年的中国高层发展论坛上,你被问到关于互联网金融和金融技术的问题,当时你对金融技术的回答非常有趣。请你再跟我们说说你的想法。

蒂尔:我想金融技术(FinTech)空间很大,所以很自然大家都会关注这个领域。挑战总是在于:能够多好地区别于他人。很明显,如果你能创造新的借贷系统、新的银行,会非常有价值,但最后会有很多人跟你竞争。

我总喜欢说:当人们想谈技术时,你应该谈谈商业模式;当人们想谈商业模式时,你应该问问技术问题。生物技术公司经常谈技术,所以你应该在商业计划方面去大力推动。金融则是另一个极端,大家总爱谈商业战略、市场、快速崛起。这时候你就应该问,这里面有什么技术?除了一个网页外,还有什么技术?如果对技术问题回答得很棒,那就是很棒的起点。不过这是个典型的会难住人的问题。有可能一个成功的金融技术公司并没有太多技术,但有非常好的市场或者渠道机制,但我会很怀疑其持续成功的概率,因为太多人想那么做了。

钱颖一:所以应该说,对金融技术,你还没有听到令人信服的观点?

蒂尔:我想各种类型的商业模式都是很棒的,只是到头来都挑战重重——如果没有技术,你最后面临很大的市场竞争,代价很大。金融技术公司通常有很多借贷,最后你可能不得不卖掉公司股份以获得启动资金,你的股权会被大大稀释。所以一些商业模式可能很棒,能做得很大,但对股东的回报可能很有限,因为股权稀释太多了。

有很多案例,即使在起步时非常拿不准,但结果很好。例如PayPal,我们起初认为就是市场竞赛,我们必须尽快规模化,因为通过邮件发送资金链接不是太大的创新,所以需要网络效应,更主要的是,市场推广非常烧钱。大概一年后,事实证明,网上有大量的窃贼、诈骗,所以反诈骗技术变得很热,创造了巨大价值。PayPal是个金融技术公司,最后变得很有技术含量,这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积累而成的,刚开始我们并没有完全意识到。

生物技术有望大突破

钱颖一:除了因特网、金融技术、空间技术,你认为未来10年最令人兴奋的技术有哪些?

蒂尔:可能我感到最兴奋的一个领域,是不同形式的生物技术。如果我们能解决几类问题,将能真正给人类生命带来变革。就像我在演讲中说的,癌症治疗进展有限,未来几十年有望取得非常大的进步。很多领域都大有可为,即使长期以来挫折重重,进展缓慢。在硅谷,专门的生命科学实验室还很少,而且都在转向IT。再说一次,这不是简单的加个负号式的逆向思维,而是我有点怀疑,我们现在是不是太聚焦于IT,而对生物技术投入不够。

中国面临“从0到1”的挑战比想象的要来得快

钱颖一:在谈到技术的未来时,你很善用逆向思维。硅谷的很多人、很多工程师对未来的技术以及增长非常乐观,但你是个例外。你谈到了创新可能停滞,或者放缓。对上述现象,你解释有两个原因。第一是因为智能手机技术,可以被直观感知——仅仅因为我们整天都拿着iPhone,所以我们以为技术取得了很大进步,但事实上并没有,只是感觉上的偏差。第二,我们有种错误的认识,认为巨大的财富由少数公司创造,但事实上只是财务回报聚集于少数公司,而不是造福了整个社会。这是两个非常重要的原因。现在,假设你是对的,即发达国家正进入技术进展较慢的阶段,那么与之相关的两个问题是:第一,在发达国家和地区像美国或者欧洲,这些评价如何影响了你的投资决策?第二,中国离技术前沿还很远,中国的投资者和创业者应该创办些什么样的公司?

蒂尔:总有整体和细节两方面的问题。如果认为,我们所处的世界技术进展非常有限,那你会想,创新很难。如果认为我们所处的世界技术进展迅速,那你会有很大的竞争压力。

例如,有人谈到生物技术产品方面有重大突破。我们假定,他们找到治疗自闭症的办法——有个设备戴到头上,连上脑电波,就能治好自闭症。

在一个技术进展很快的世界,你会自然而然地焦虑——也许大家正在用其他各种办法攻克这一课题,竞争将非常激烈。在一个技术进展非常快的世界,人们不断担心竞争。

而在一个技术进步有限的世界,关键问题就变成:这到底行不行啊?如果有人告诉我有这样一种设备,我最初的反应不会是:“谁是现在正在治愈自闭症的另外10个人,他们会与我竞争,打败我?”而变成:“你的技术真行得通吗?让我们花点时间看看是否真可行,如果我们确信可行,那我们要在竞争格局上做点什么,但不一定那么努力,因为竞争不太激烈。”

所以,社会创新处于井喷还是缓慢的阶段,社会和个体考虑问题的优先顺序会非常不同。

中国还在追赶中,但复制模式不会永远持续。中国已嵌入了全球化版图,亟须走到技术前沿,就是“从0到1”,意味着中国需要更多的原始创新。

钱颖一:所以你认为,中国面临“从0到1”的挑战可能比人们所想的要来的快。

蒂尔:对。

钱颖一:这是你的逆向思维。

蒂尔:我很高兴在中国有很多人读我的书。

跟“PayPal帮”学团队创业

钱颖一:很多学生报名听了你的课,其中一些同学想要成为创业者,有些虽然不想,但是也都想要有所创新。你会给那些想成为创业者的同学什么建议?会给那些仅仅想有创新能力的同学什么建议?对我,作为商学院院长,有什么建议?清华经济管理学院可以用哪些方法来培育学生的想象力、逆向思维和创新能力?

蒂尔:我想没有公式。有很多种方式:创业公司可以创新,在大公司可以创新,在政府可以创新,在非盈利组织可以创新,在很多情境中都可以去创新。回到这点,把正确的问题作为起点总是重要的。创造大家可以探索不同问题的环境是非常重要的。另外,在斯坦福,行之有效的一个方面是,很多学生和教师之间有很强的联系,这些关系会伴随你很久。

1998年,创办PayPal的时候,我们都不知道公司会成还是会败。但是我们告诉自己,我们要在创始人间建立很强的联系。我们将要一起工作数十年,因为这是个长期的游戏、长期的战略。也许会成功,也许会失败,我们希望能够以有趣的方式一起工作数十年。

钱颖一:PayPal创始人的联结是如此紧密,以至于后来以“PayPal帮”(PayPal Mafia)闻名。

蒂尔:对,可以用很多不同的方式来建设团队。想问题应该长远。同学们才起步,不好衡量,但你应该常想着建设美好生活的方式是什么,未来的几年几十年持续地学习。

钱颖一:这个建议很好。我们应该在清华经管学院真正建立联结和关系,10年以后,将会以“SEM帮”(SEM Mafia)而闻名。

蒂尔:对,听上去真是高回报。

过度全球化[1]

钱颖一:你认为全球化是“从1到N”的过程,不算真正的创新;而过去的三四十年,是一个全球化主导的时代。

蒂尔:我想,崇尚创新是很近的事,尤其发生在过去10多年,具体时间很难衡量。当然,在发展中国家,情况有所不同。

在全球化主导的时代,人们没有理由一定要去进行原始创新,因为复制就是最容易摘到的果实。在美国,与全球化密切相关的产业,例如金融,表现极其好。如果说,仅仅通过全球化就可以大展拳脚,那你应该勇往直前,去摘全球化的果实。对于顶尖人才而言,全球化确实曾大有可为。

可是现在全球化趋势已经不如过去那么强劲了,我想它的发展顶峰是在2007年。今天,2016年,全球化趋势绝对已过顶峰,可能已经走向反面。在1970年到2007年之间,全球化使得贸易增长了2—3倍,和GDP增速一样快,很容易滑向反面。现在需要回归创新。

当创新压力大增时,在美国,有才华的年轻人从蜂拥去纽约,变成潮涌向硅谷。在整个20世纪八九十年代,直至2007年,对有才华的年轻人来说,纽约是魔力之都。年轻人都想去银行业、投行、麦肯锡咨询、高盛等等,这些行业与企业和全球化紧密联系。从2008年开始,人才更多流向硅谷,相比以全球化征服世界的故事,大家更喜欢创新的故事。

钱颖一:为什么你认为全球化的顶峰是2007年?是因为2008年的金融危机吗?

蒂尔:银行是全球化的中心,在金融危机中,银行是最受重创的。也可以说,过度的全球化引发了危机。

钱颖一:这是你的创新观点,就是说,全球化同技术创新在某种程度上是相互替代的关系。

蒂尔:对,但不是全面替代关系,是部分的替代。

钱颖一:通常大家认为因果关系是这样,金融危机削弱了纽约和金融行业的吸引力,所以大家转向硅谷。你的观点是,因为全球化走得太远,所以金融行业陷入困境。

蒂尔:两者都是。但我想我的解释比标准解释更进一步。如果只是按标准解释,你可以说,危机是因为一些监管政策出问题导致的事故,所以可以回头纠正。但是他们回头重来了,并不管用。如果是浅层次的错误,你可以回头纠正;但如果是深层的错误,那事情就从根本上没法运行了。我想那是深层错误。

钱颖一:这是我第一次从这个角度听说全球化走得太远这个观点。通常人们反对全球化时,会说“全球化破坏了工作机会,降低了发达国家工人的工资”,这是比较典型的观点。但你的观点听上去不同,你的观点是过度全球化。请解释一下过度全球化。

蒂尔:全球化和技术这样的词汇一样,意味着很多东西,会令人困惑。过度全球化是想象力失败的产物——除了全球化,你想不出其他东西。你能想到的未来,就是让世界变得一模一样。你能做的事,就是试图更快聚合。当人们只有这样很失败的想象力时,就会导致资源都进入全球化套利中。

钱颖一:所以你的全球化定义,就是市场的扩张和技术的复制?

蒂尔:有各种各样的全球化。一种是复制可行模式,是已有事物的延伸。因此,全球化带来了一定程度的同质化。我不是反全球化,我认为,是全球化(“从1到N”)被捧得太高,以至于影响了创新(“从0到1”)。

关于创新的逆向思维

钱颖一:你认为过去40年对人类社会影响最大的创新是什么?

蒂尔:过去40年中,有些药物的发明非常重要。过去40年的创新主要围绕着电脑、互联网、移动互联网、软件、半导体等,我想相比其他领域,我们在这些领域进步很大。有个大争论:创新是加速了,还是停滞了?我认为在计算机领域是加速的,而其他任何领域则是相对停滞的。看看今天“技术”一词与50年前不同的含义,就知道了。50年前,就是1966年,“技术”一词意味着火箭、超快的飞机、农业绿色革命、核能,还包括计算机等等各种东西。今天,“技术”通常指信息技术。我们已经把定义收窄了。20世纪20年代,技术指轿车,现在我们不会把小汽车和技术联系在一起,除非把汽车延伸到计算机领域,例如自动驾驶汽车——汽车内置了计算系统。现在,如果其他领域也有这样的进步,对我们的文明会更有益。

钱颖一:现在的“技术”一词意味着信息技术,这很有意思。

蒂尔:对,事实就是,定义变窄了。某种意义上这也说明了创新的停滞。

钱颖一:经济学家会说,抽水马桶是最有影响力的创新。另一项非常重要的创新是空调。如果没有空调,我们这个世界的很多地方都会丧失生产力,例如新加坡。

蒂尔:关于抽水马桶,是罗伯特·戈登(Robert Gordon)说的,还有管道系统,很重要。电力也是非常重要的,尤其对于冬季和夏季。

钱颖一:一个感知问题:由于我们每天用手机,所以感觉技术飞速变化,但是实际上你没有感知其他的东西。进一步说,经济学家看数字、生产率等等,所以更悲观。不过你不同,你是创业家,你在硅谷,硅谷的绝大部分人都非常乐观,你是个例外。你的洞见是什么?

蒂尔:我想硅谷的挑战之一,在于人们有“看涨偏见”。因为如果你创办公司,你就要说世界正在变得不同,如果你是风险投资家,你要说有那么多可投资的出色技术正在涌现。所以,硅谷的人们自然会有这种倾向,他们会说,我正在干好多事。

近期的历史,也就是20世纪90年代末的技术领域大泡沫,也加剧了这种倾向。当泡沫破裂的时候,硅谷之外的人都说,互联网就是泡沫。当人们说没那么多技术创新时,意味着他们认为公司估值过高了。创新和公司估值之间联系密切,这让硅谷人很自我保护。

在一个适度创新的世界,财务回报事实上可能非常可观,因为一旦你做出新东西,后来者很难追赶。如果创造出类似谷歌的新搜索引擎,在搜索上就难有重大创新了,没人能再创造出比你棒非常多的搜索引擎。结果是,你占据了搜索的垄断地位,很强大,很无敌。以20世纪80年代的磁盘驱动器产业为例,你可以造出全世界最棒的磁盘,两年后又会有人造出更好的。你的公司就会出局,投资也打水漂了。10年里,磁盘驱动发生了巨大的变革,创造了消费者剩余,但是这种变化对磁盘公司并无好处。所以,技术发展缓慢的环境远比技术井喷的环境更有利可图。大饥荒时代的农夫,可能远比粮食充足时代的农夫容易赚钱——在粮食充足的时候,粮食价格会很低。

钱颖一:你说到现在美国的趋势,是人才涌向硅谷,崇尚创新,我可以用具体的例子来支持你的观点。有人比较了哈佛商学院和斯坦福商学院MBA申请人同时被两所学院录取后的选择,在过去两年,斯坦福首超哈佛。

蒂尔:我感到惊讶,这只是过去一两年的事情。

人工智能的“奇点”还远

钱颖一:你投资了人工智能,看上去你不像埃隆·马斯克一样焦虑。

蒂尔:我想AI技术非常重要,也有很大的潜在危险。AI是个容易有分歧的词,可以指下一代计算机,或者是最后一代计算机。“下一代”和“最后一代”可能是非常不同的事物。

如果通用人工智能(general AI)诞生,某种程度上,人类已经不需要思考了,因为计算机是如此聪明,创新都来自计算,而不是来自人类思考。通用AI将会非常奇异,也还很遥远。

钱颖一:但我们没有在做通用AI,我们在做专用AI,对吗?

蒂尔:即使是AlphaGo,除了下围棋也不会干别的,只是计算比人强的信息时代的持续。20世纪40年代末,计算机开平方根比数学家快。回溯到工业革命时候,机器替代了人力。我想专用AI是计算机时代的延伸,是积极有益的。通用AI就奇特了,可能很危险,但还非常远,我不担心。我想长期以来对AI过度预测了。

[1]以下三节内容取自于2016年3月23日《财经》杂志采访中与蒂尔的对话。

(译自英文)

《钱颖一对话录》

定  价:198

出版日期:2021年03月01日

装  帧: 精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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