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伦·坡的两种视角
爱伦·坡的妙处几近恒河沙数,他所开的先河也已经自拓成海。然而,在类型小说充斥文坛、“传统”文学逐渐不招年轻人待见的当下,这位类型小说的鼻祖却难堪地遭遇了冷落与忽视:人们已经不再热衷于谈论爱伦·坡,而是将其断然打入“传统”阵营。尽管作品已经尽获翻译,他的豆瓣读者依然寥寥。从出版情况上看,在内陆,自上世纪末三联出版其全集之后,爱伦·坡就几乎没有得到过大型出版社的青睐。
在这种一边倒的情形下,很遗憾,这篇书评没法为爱伦·坡扳回一局。读者将会看到,这篇文章的兴趣仅仅集中于坡的一种“微不起眼”的写法。不过,继时代华文书局出版《死灵之书》两年后,以类似的豪华风格再度推出《爱伦·坡的怪奇物语》的今年,为这位身世坎坷(也许比之洛夫克拉夫特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作家写一篇短短的评论也许不无助益。作为一位两天前仅仅徒闻其名的新晋读者,我现在已经坚决承认他身后的种种令名。
一、侦探与诗人
在其影响最大的中篇侦探小说《莫格尔街凶杀案》里,坡“不合时宜”地以一种论文口气开篇:优秀推理者所具备的分析能力和数学计算能力判然有别。如果说后者擅长应付复杂的象棋、围棋(想想那计算天才Alphago吧),前者的化身则是“简朴”的西洋跳棋。
这一主张的爆破性在此先不表。在艰难地啃过数页枯燥的论文式说明后,我们终于能一览坡笔下的侦探形象——杜宾先生。一个怪人!这是我们的第一印象。这位终日幽闭于昏暗宅邸的古怪角色,也许会让读者误以为是后续凶案中的神经症杀手或无辜受害者。可是,他是一位侦探!这怎么可能?
和福尔摩斯不一样,杜宾对拳击和可卡因均无兴趣。他的爱好不是沉思,而是“忧郁、幻想和神游”。可以说,他不像数学家,而更近似幻想丰富的诗人。我们千万不要忘记,爱伦·坡的第一本出版物是自己的诗集,诗歌写作几乎伴随他终生。然而,一位诗人如何能充当侦探呢?
诗人从感性材料中获取灵知和综观,在最基本的言语逻辑框架中,构建出独特的诗歌文本。杜宾先生的探案过程与之类似,他的第一步往往迈进感性现场的噪音之中:目击者的多方论述(《莫格尔街凶杀案》中的“尖锐的异国声音”)、不同报纸刊登的各自推理(《玛丽罗杰奇案》)、警察局长的单向观察报告(《失窃的一封信》)。这些在叙事者(他的角色类似于华生)眼中交相错综的戈尔迪之结,每每被诗人的心智判然斩开,然后整个案件就会一截截地真相大白。
这种综观能力,被坡本人称之为分析能力,也被称为“先验能力”。再次注意,这种能力并不同于数学性的分析与测算,而是在杂乱的感性材料中发现本质。如果用哲学的认识论系统来类比,它的最佳代表也许是弗朗西斯·培根:“形式”潜藏在感性经验中,它既要求实际的经验材料,又能保证知识的明见性和必然性。
这就是爱伦·坡手中的第一种视角——先验视角。在他的侦探小说中,杜宾操持这一勇武,每每能从矛盾和谬误中发掘出真相。他所仰赖的不是放大镜、化学实验和非必要的实地考察,也不是单纯的沉思,而是一种手刃纷繁现象的灵知。这种灵知和数学方法之间的冲突,在一百多年后那本《玫瑰的名字》中纤毫毕现:在埃科笔下,主人翁依照单纯的数学推理,最终得以“目睹”真相,却意外发现真正的案情与自己的推理天差地远。
二、疯子与诗人
尽管坡的侦探小说对后世影响至深,我们还是应该坚持,他文学作品的真正财富潜藏在另外一种类型小说文本中。这类小说以《黑猫》和《波利妮丝》为代表,往往被冠以“恐怖小说”、“悬疑小说”之名(我并非强调坡的笔下只有两种类型小说,事实上,《红死病》、《崎岖山》这些优秀故事并不位居以上二者之列)。在这些篇幅不长的故事中,叙事者往往非同常人:他们心智扭曲、行动癫狂,往往是杀人犯或精神病患。表面上看来,侦探小说中的先验视角彻底堕落为一种纯经验的直观:一千个精神病患的眼中,有一千个世界。
确实,我们必须承认,这类角色并没有发现“普遍真相”的能力。《黑猫》的主角意料到自己将会被智者鄙视,因为一件可按因果律解释的平凡事件在自己眼中却诡谲异常;《泄密的心脏》中那不息的心跳仅仅在神经质的主角耳蜗里回响,而旁人浑然不觉。他们更像是手无戈武的原始人,在自然的神奇力量下表情愕然,对冰雹和雷电顶礼膜拜。用现代社会的标准来看,他们非傻即疯。
这是爱伦·坡的第二种视角——经验视角。它把平凡世界直接加工为诡秘和无法预知的生活场所,一些符号、印迹和眼神挣脱因果律的约束,跳进另一个自洽的解释系统之中。在这个视角的中心,一只黑猫安然不动,远眺着天边外的那只金甲虫。它们(《黑猫》与《金甲虫》)是坡笔下两重世界的真正核心。
但是,我想强调的却是他们和侦探的相同之处:和“常人”的世界不同,侦探和疯子眼中的世界都是异质的——或者令人惊异(在一个侦探结论被公布之后),或者令人毛骨悚然。正是因此,爱伦·坡的小说别具一格,而他的忠实继承者洛夫克拉夫特,则进一步将异质性的世界呈现为人神共居的世界形态。而在当前的恐怖文学和电影中(不包括某国量产的那种“唯物主义恐怖片”),这种异质性被进一步发挥,难以触及的古神被进一步具体化为手眼通天、面目狰狞的厉鬼(当然,它也可以从另一面被演绎为《聊斋》的接受史),然而,那种真正摄人的灵氛也在渐渐消失。
在这个意义上说,坡的贡献不仅在于精巧的密码设计(当然,柯南道尔对此借鉴良多)、也不局限于精密的侦探剧情(千万不要拿他的密室质量与当今的日本推理小说作比较!),从根本上说,坡通过文学作品提供了看待世界的一种新方式。他是诗人也是哲人,又好像会随身一变为危险的神经症人格。他既关注时下的催眠术,对之大加发挥,又擅长在作品里外里插入诗句和哲人之名(伊壁鸠鲁、莱布尼茨、蒙田、高尔吉亚乃至马丁路德)。
所以,在这篇短文的最后,我要拆毁它的题目:爱伦·坡只给我们提供了一种视角,就是如何最真实,又最疯狂地打量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