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时间的安德洛墨达”而得|伊丽莎白·毕肖普
插画:提香(1490—1576),珀尔修斯和安德洛墨达
本文选自《毕肖普散文集》(行思文化明年上半年推出),周琰译注。
——杰拉德·曼利・霍普金斯
当然那是南去的鸟儿。它们飞得极高,一种大鸟,我说不好是什么,可几乎像墨点一样,毫不在意哪怕最高的树木或教堂尖顶。它们展开在一片广袤的天空,每个都像独行侠,起初它们的翅膀似乎完全一致地拍动。但是在仔细观察一只鸟,然后再看另外一只鸟之后,我发现有些飞得比其他的慢,有些想要飞到前面,而有些单独以自由节奏1飞;每一个都像一个变调,可是整体看,我的眼睛受了蒙骗,以为它们的节奏完全精确而规律。我仔细观察鸟与鸟之间的空间。就好像有一根看不见的线连着所有外面的鸟儿,而在这纤细的网络中它们占据了天空;它们之间落上一种淡淡的颜色,随着它们移动。它们之间空间的空隙也律动着移动,在尾痕中追随并延续翅膀的运动,传递这运动,就像音乐的余音——不是一片空白,而是所有的声音那种音乐般的空间。
鸟儿一群群飞来,每一群用四到五分钟飞过;然后有两三分钟的间歇,下一群又出现了。我一直看着它们差不多有一个小时,突然意识到我在小的鸟群中注意到的鸟儿和空间的关系,对整个迁徙来说也是一样。第二天早晨我起来的时候走到窗边,它们仍然在飞过,整个那一天和接下来一天的一段时间,只要我想起来去听或看看它们,它们都还在那儿。
它让我想到,远在我头顶之上,飞鸟设计了某种时间模式,或者说各种模式,全都紧密联系,全都细微有差别,但是又全部一起形成了迁徙,也许在迁徙启翔的那一天和它真正的飞翔时间里是数学般地规律,就像行星一样。每个鸟都有独自的速率,它的速率和所有其他的鸟、不同鸟群的速度相关联,而后它们飞过而形成的那一片神秘的广袤,让它有些被清空、静止的感觉,慢慢又恢复它寻常的颜色和旷远的神情。然而所有这运动和它的精确效果,经过一段时间,就像时钟从一分钟经过到下一分钟,最终进入一种必然、一种绝对之物,以至于与时间的流逝过程毫无任何联系——这世界的一个静态面目,鸟儿在这儿还是在那儿,总是一样;一个会让四季为我们而匆忙的事实,而只要鸟的迁徙还继续、就静若永寂并无限。
译注:
1:这篇文章发表于1933年《瓦萨学院本科生研究评论》期刊,毕肖普22岁。
2:在1934年3月5日致唐纳德・斯坦福2的信中,毕肖普描写了无数不可告人的内在感知,通过直觉可以领悟和认识。这种无限而具体的对事物的内在感知和领悟,贯穿她一生的思考和写作,也和她这篇谈论时间—空间、整体—个体、韵律—运动的文章有隐秘的内在联系。她写道:
3:哈罗德・施韦泽(Harold Schweizer)谈到了毕肖普和柏格森和伽达默尔的关系。伽达默尔说“每个经验都是无限生命的片刻”,”经验是生命整体的部分,同样整体性在个体经验中体现”,因而艺术的短暂和经验的短暂从结构上说是相似的。我们在艺术作品中逗留的时间是不可确定的、无目标的、无意图的,因而直觉到永恒;而我们日常经验中的感知似乎更有方向和意图,因而更加直观到柏格森的“绵延”……存在的,而非形而上学意义上的“绵延”……形而上学(向上的)绵延就像一个活生生因而仍然在运动的永恒,我们在其中的绵延会像是光的波动(Schweizer, pp. 137-138.)。毕肖普对伽达默尔可能不熟悉,但是年轻时对柏格森相当熟悉,柏格森的思想和她这篇文章及她整体的思考有一定内在联系。
4:德琳・里斯・琼斯(Deryn Rees-Jones)谈到了史蒂文斯早期诗歌中与毕肖普这篇文章中的思考相似或者相关联之处,特别是他的诗“弹楔槌键琴的彼得・昆西”(Peter Quince at the Clavier)。特别是在第四部分,确实可以感受到毕肖普和史蒂文斯之间一种和而不同的深刻共鸣:
5:霍普金斯的同名诗之外,济慈的诗“如果我们的英语要被沉闷的韵律链索”也用了安德洛墨达的隐喻,象征诗歌的自由和韵律的约束之间的关系。
注释:
1 自由节奏:rubato,也译为“鲁巴托”。
2 唐纳德・斯坦福(Donald E. Standford,1913-1998),作家、诗人和英语文学教授。在哈佛读英语硕士期间(毕肖普在瓦萨学院)和毕肖普通信讨论诗歌与文学。
附录:
①
安德洛墨达
霍普金斯
呜呼!时间的安德洛墨达困在这粗砺的岩石上,
她的美无与伦比她的伤害
也无匹敌,在对伫的海岬间转身瞭望,
她的花儿,她可怜的生命,注定成恶龙的美餐。
时间流逝她被攻击被纠缠
许多击打和荼毒;可现在听到那咆哮
从西方来比以往更野蛮的一只野兽,更加
对她不公,更无法无天,更淫邪。
她的珀尔修斯徘徊而弃她于绝境?——
一度踩着空中的云朵他心思
却挂念着她,她似乎被遗弃,
与此同时她的耐心,消散成剧痛,
来了;落下来解除苦难,无人梦想,
蛇发女怪的装备和出鞘的弯刀,缧绁和毒牙。
注:
1:西方文化中,安德洛墨达常作为教堂的隐喻,珀尔修斯作为基督的隐喻。
2:1879年8月14日,在从牛津圣吉尔斯寄給罗伯特・布里奇斯(Robert Bridges)的信中,霍普金斯写道:
我附上一首商籁,我不希望它被批评。在这首诗中,我力图达到弥尔顿的素朴和庄严,超过其他任何写作。我不能说它最终做到了庄严,也还不够素朴,但是它摆脱了精巧,而在追求一种优异之时,我可能也达到了另外一种。
霍普金斯1879年11月27日的日记中,记录了他看到的比拉彗星残骸在仙女座位置形成的流星雨——仙女座流星雨(Andromedids)。
比拉彗星 (3D/Biela) 是一颗已消失的短周期彗星。1772年,法国天文学家梅西尔(Charles Messier)首度发现该彗星;1826年2月,彗星通过近日点,奥地利人比拉(Wilhelm von Biela) 再度发现并计算出轨道及其公转周期6.6年。这是第三颗有记录的周期彗星。1846年,发现彗星分裂为两块碎片,分别有各自的彗发和彗核,1852年仍可以看到,之后则不见踪影。1872年11月27日,仙女座的位置出现了壮观的流星雨,人们认为是比拉彗星的残骸。仙女座流星雨在19世纪每年仍可见到;现在已变得微弱,几乎不可见。
[79,11月27日,牛津,安德洛墨达(Andromeda)]
壮观的流星雨,辨认出是比拉彗星。他们从英仙座(Perseus)或仙女座(Andromeda)闪耀着坠落,至少我注意到它们坠落向南方,飞到半途向左转去。厨房帮佣的男孩跑来说有火红的东西击中了洗碗间门后的储肉柜,发出巨大声响,然后落在院子里碎成鸡片。没有找到真正的碎片。可是J. 霍斯特吉牧师说他看见箱子上燃烧的痕迹和微微凹痕,像是一个柔软的身体压出的,所以如果是什么掉下来,可能是一团气体。佩里神父这样想。除了陨石不容易想出别的解释。斯塔基牧师也看见听见了但是觉得奇怪也离得很近。
②
如果我们的英语要被沉闷的韵律链索
约翰・济慈
如果我们的英语要被沉闷的韵律链索,
就像安德洛墨达,动人的商籁
痛楚而美好,却拖着脚镣;
如果我们必须被约束,让我们找到,
编织得更好更完美的凉鞋
让诗歌赤裸的双脚感到合适:
让我们检查里拉琴,每根弦上
思量重音,看勤勉的耳朵
和全神贯注,终有何收获;
声音与音节的吝守奴,和米达斯
对他的金币一样贪婪,让我们嫉妒
月桂花冠上死去的叶子;
若我们不能让缪思自由,
她也会被她自己的花环束缚。
注:米达斯,希腊神话中手指碰到的一切都会变成金子。奥维德《变形记》中讲述了米达斯从迪奥尼索司那里获得点触万物成金的魔力的故事,然而他把自己的女儿也变成了一座金子塑像。
③
2000多幅插图和一个完整索引
毕肖普
这本该是我们旅行的样子:
严肃,可雕刻。
世界七大奇迹已经倦了
也有些习以为常,可是其他景观,
不可计数,尽管同样悲哀而寂静,
确是陌生的。常常,那蹲着的阿拉伯人,
或一群阿拉伯人,也许,在谋划着,
与我们的基督教帝国作对,
而一个人在一边,伸出手臂和手
指向那座坟墓,那坑,那墓穴。
椰枣树的枝条看起来像锉子。
铺着鹅卵石的院子,那里的井干了,
就像一幅图表,砖砌的管道系统
巨大而明显,人物
却早已消失到历史或神学中,
随同它的骆驼或忠诚的马。
始终都是静默、手势,点点鸟迹
悬挂在场景上空不可见的丝线上,
或是那庄重地袅袅升起的青烟上,被丝线拽着。
倘若有单独一张纸,或一张
由几个图景按矩形对角安排的纸
或在点画的灰色上布置的圆圈,
倘若一弯忧郁的弦月,
陷在一个首字母缩写的牢网中,
当你琢磨的时候,它们全都自我消解。
眼睛低垂,沉落下去,穿过刻刀
刻就的字行,字行移动消散
就像沙上涟漪,
散去的风暴,上帝遍及的指印,
痛苦地,最终,那点燃在
水棱镜般白与蓝中的事物。
在圣约翰进入纳罗斯海峡
山羊令人心动的叫声抵达船上。
我们瞧着它们,发红的,跃上悬崖
在浓雾围绕的野草和柳穿鱼草中。
在圣彼得风吹拂日照狂野。
迅速地,意图明确,科利金人列队行进,
一身黑交错穿行于大广场上,就像蚂蚁。
在墨西哥,死去的人被放在
一个蓝色拱廊中;死火山
复活节百合一般闪亮。
点唱机不停唱着“唉,亚里斯科!”
而在沃吕比利斯有美丽的罂粟花
裂开了马赛克;肥胖的老向导以眼示意。
在丁格尔港一个漫长的金色傍晚
腐烂的废船挂着它们滴滴嗒嗒的绒毛。
英国女人倒着茶,告诉我们
那荷兰女人要有孩子了。
在马拉喀什的妓院
幼小的麻脸妓女
一边在头上平衡着茶盘
一边跳着肚皮舞;赤裸着
甩动自己并贴着我们的膝盖咯咯直笑,
央求香烟。在靠近那儿的某个地方
我看到了最让我恐怖的东西:
一个神圣的墓,看起来并不怎么神圣,
一个钥匙孔般拱起的石头华盖下的一群中的一个
向粉红沙漠吹来的每一道风敞开。
一个开敞、粗砺的大理石石槽,坚固地刻着
训诫,散落的
牛齿一般发黄;
一半落满尘埃,甚至不是
曾经躺在那里的可怜的非基督徒先知的尘埃。
穿着一件漂亮阿拉伯斗篷的卡杜尔人饶有兴趣地看着。
每件事物都只是以“并且”和“并且”联系。
打开这本书。(镀金从页边上磨去了
也给指尖授粉。)
打开这本厚重的书。为什么我们就在那里时
没看见这古老的诞生?
——黑暗半掩,岩石被光裂开,
一朵不受干扰的,不随息而动的火苗,
无色,无焰,自由地在干草上燃烧,
而后,从内里被安眠,有宠物的一个家,
——并且看着看着我们的童真之眼远去。
注:
1:“唉,亚里斯科!”,是一首墨西哥流行曲:https://www.youtube.com/watch?v=uPwHqusTc7E
2:Theodore Colson引用麦克卢汉的思想,或者说福柯在《知识考古学》中的思想,认为毕肖普的思维不是线性的、逻辑的,不是因而所以,而是马赛克式的,“并且”和“并且”。他由此联系到了“古登堡”、钦定圣经、活字印刷对人与世界的改变,强调毕肖普的感知是不局限于阅读和视觉的,而是各种感官的并置并联。他的看法颇有道理,声音、触觉、视觉、触觉、嗅觉等感知、记忆等对毕肖普有特别的重要性。
3:1948年4月毕肖普写好这首诗后寄给洛威尔。1951年7月,在出发前往加拿大新斯科舍省黑貂岛探寻先辈沉船历史之前,毕肖普又写信给洛威尔,谈到她的新诗集(1955年出版的《北方与南方》)想用“索引”为书名——出自这首诗,并且诗集将以这首诗开篇。(后来《北方与南方》以“一个寒冷的春天”开篇,这首诗放在第二首的位置)。信中,毕肖普写道:
整个读了一遍我手头有的诗,我发现我真的是一个小尺度、女性的华兹华斯——至少,我不知道还有谁是这样一个自然的热爱者。
3:这首诗和毕肖普的视觉艺术经验有内在联系。在创作这首诗之前,纽约的MOMA举办了“南部海洋艺术展”,展出了来自波利尼西亚、密克罗尼西亚、美拉尼西亚和澳大利亚的非现代、非欧美艺术。毕肖普看了这个展览,并且后来从在MOMA工作的好友玛格丽特・米勒那里收到了展览画册。
参考书目:
- Ashbery, J. (1977). Second Presentation of Elizabeth Bishop. World Literature Today, 51(1), 8-11. doi:10.2307/40090378
- Bergson, H. (1968). The creative mind. New York: Greenwood Press, pp. 158.
- Costello, B. (1991). Elizabeth Bishop: Questions of mastery.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pp. 176-177.
- Gadamer, H.-G., Weinsheimer, J., & Marshall, D. G. (2004). Truth and method. London: Continuum.
- Goldensohn, L. (1992). Elizabeth Bishop: The biography of a poetry.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pp. 80-98.
- Hopkins, G. M. (1990). The poetical works of Gerard Manley Hopkins N. H. MacKenzie (Ed.).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Oxford Scholarly Editions Online (2018). doi:10.1093/actrade/9780198118831.book.1
- Hopkins, G. M. (2013). Correspondence 1852–1881 R. K. R. Thornton & C. Phillips (Eds.). (The Collected Works of Gerard Manley Hopkins). (Vol. 1).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Oxford Scholarly Editions Online (2016). doi:10.1093/actrade/9780199533985.book.1
- Hopkins, G. M. (2015). Diaries, journals, and notebooks L. Higgins (Ed.). (The Collected Works of Gerard Manley Hopkins). (Vol. 3).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Oxford Scholarly Editions Online (2018). doi:10.1093/actrade/9780199534005.book.1
- Keats, J. Hirsch, E.; and Pollock, J. (2001). Complete poems and selected letters. New York: The Modern Library, pp. 355 & 559-590.
- Rees-Jones D. (2019) “I am in Need of Music”: Elizabeth Bishop and the Energies of Sound and Song. In: Cleghorn A. (eds) Elizabeth Bishop and the Music of Literature. Palgrave Studies in Music and Literature. Palgrave Pivot, Cham. Doi: 10.1007/978-3-030-33180-1_2
- Schweizer, H. (2008). On Waiting. London: Routledge, pp. 148-1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