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人间到仙界的距离,在诗里就是一跳

导语

正如时间一样,空间到了新诗里,也变了幻丽起来。这一集以五四诗人废名的《十二月十九日夜》和《掐花》为例,与你讨论,诗人是如何切换空间的,空间的诗意是什么。

文稿

你好,我是廖伟棠。在新诗里,时间和空间总有很紧密的伴随关系,两者总是互相成就。上一集我们说了时间的诗意,这一集我们把空间作为一种诗的元素提炼出来,来看看诗人是怎么通过空间的调度传达诗意的。
说到空间的诗意,就可以提到一位我最爱的五四诗人,废名,之前我也介绍过他的诗,他原名冯文炳,周作人的学生。跟上一期我们讲的卞之琳一样,他曾经被视为京派文学的代表诗人,也写很多小说和散文,还有诗歌研究,都是非常有个性和魅力的。
他为什么叫废名呢?从1926年的时候,他的一篇日记里有解释。他说,“从昨天起,我不要我这名字,起一个名字就叫做废名,废除自己的名字。我在这四年以内真是退了不少的壳,最近一年尤其退的古怪,就把昨天当个纪念日子吧”。他也知道自己很古怪,那年他才25岁。
废名之古怪是有口皆碑的,比如说他在北大学英文系的时候,他用毛笔来写英语。还有比如说,他跟著名哲学家熊十力住在隔壁,他们是同乡,经常争论问题,争论到打起来,还上了学校校报。
但是这样的一个诗人,他的诗极其有深度,也极其有东方哲学思辨在里面。而这一讲我要讲的空间的诗意,是因为废名的诗里边那种空间的转换非常的变幻莫测,非常的流利,而且完全地超越了文字的限制。首先我分享一首他的《十二月十九日夜》。
深夜一枝灯,
若高山流水, 
有身外之海。 
星之空是鸟林, 
是花,
是鱼, 
是天上的梦, 
海是夜的镜子。 
思想是一个美人, 
是家, 
是日, 
是月, 
是灯, 
是炉火, 
炉火是墙上的树影, 
是冬夜的声音。 
废名的诗就好像他的名字一样,好多都没有起题目,直接就拿他写作那天晚上的日期作为一个题目。这可以看出他是一个率性的人,但同时也可以看出他对时间的重视,而时间在这首诗里边就是由空间的建构来搭起来的。
为什么是十二月十九日呢?不是另外别的夜晚呢?我们看其实这整首诗就是一个回答。因为他在这夜碰见了一盏灯,灯每夜都有,为什么这夜碰见,能令他记下来呢?是因为在这夜他发现这盏灯像是人自己的比喻,像是废名自己的比喻,像是所有的诗人、思考者的比喻。
他就是深夜里面的一盏灯,在所有的人都睡着了以后,他再点亮自己的思想。只要是有灯就会有影子,影子是他的创造,而他作为自然灯去照亮这个世界,并且带来他的影子作为他的创造。
这不禁令我们想起了著名的希腊哲学大师柏拉图,他认为所谓的创造,不过是人坐在洞穴里面,背对着篝火,然后看着自己被篝火投映到洞穴的墙上的影子,并且把它描画下来而已。他认为整个世界就是精神的影子,而艺术是影子的影子。
当然废名他肯定知道这个理论,但他演绎这个理论的方式,或者说他呼应这个理论的方式,非常东方,一点都不希腊。他在整首诗里边使用了许多像镜像一样的意象来呼应这个影子的理论,于是我们看到这首诗里面很多东西都是在空间上的,相对应、相对衬的。
高山流水是很中国式的风景,中国画里常常会高山流水,当然我们也知道它是中国古代的一个著名的乐曲,而且背后有这么一个故事,伯牙演奏《高山流水》,只有钟子期能够欣赏,两人就成为了所谓的知音。废名写这首诗是不是有对一个知音的期许呢?还是说,既然灯就是他自己,他已经孤绝地认为只有自己是自己的知音呢?
接着他写的就是身外之物,他称之为身外之海。那既然有身外之海,也就会有身内之海。身内之海是什么呢?废名他自己是身内之海,是他整个人的思想感情是如何回应灯光所映照着的世间万物的变换。他自己脑海里的世界,和鸟林相对应的是星空。
你可以想象,天上的星星就像很多只小鸟一样,隐匿在夜晚的森林里,多美丽的景象。和鱼对应的是花,就是所谓的镜花水月。我们去鸟林里捉鱼,那是可能的吗?不可能。就像在一片虚空中去找花一样,所以这一切全部融汇到天上,就变成了一个梦境,废名的一个梦。
在这个大梦里面,最美丽的点题的句子,就是这一句,“海是夜的镜子”。如果我们曾经坐过船,在大海上航行,就会知道,当晚上风平浪静的时候,整个大海会倒映出天上的星星。如果你没有这个经验,没关系,你可以看一部电影叫《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那少年派在大海上漂流就见过这种幻境。
当你看着这无边无际的天上的星星的时候,你一低头看着下面大海,里面又是一番星光闪烁,而人悬浮在其间。而且我们发现,它不但是夜的镜子,还是思想的镜子。在这么一种美妙的境界里面,废名突然顿悟出一个道理就是,“思想就是一个美人”,美人往往会照镜。当美人照镜,她照出来的是什么呢?是家、是日月、是炉火,和树上墙上的树影这一系列变化的。
对应的诗的镜像,那里边的空间的变化有时候很小,小到一个家,小到家里边的炉火,一会又像镜头一样拉远了,从家拉出来拉到天空上,拉到天上的日月,日月包裹照耀着这个小小的家,家里边有一个人对着炉火,看着墙上的树影,这一切都像一个人凝望着烛火的烛焰变化时候的种种思想。
你想没有光,你怎么能把树影投影到墙上?而这个投在墙上的树影,你们有没有看过?它就像一幅水墨画一样,有一些浓淡,但又比凌乱真实的数字更抽象和更纯粹。所以说,人的思想透过一种美好的形式投影出来的时候,它本身就是一个伟大的艺术。 
而最后这个伟大的艺术以一种通感的方式结束,它把视觉的火变成了声音,是冬夜的声音。这个冬夜的声音就像前面所说的深夜里的一只灯一样,有这个声音存在就显示着人的思想存在,有一个人的思想存在,就意味着这个冬夜不会完全漆黑。
这个冬夜也许是中国或者说这个世界经常会面对的所谓的至暗时刻。只要有这支烛火、这个诗人的存在,就会有一些东西被照亮,有一些东西被勾勒出影子,而这个影子从私人所建的空间一一地搬移到纸上的空间的时候,它就是废名写给我们读者的这一首《十二月十九日》。
《十二月十九日》这一首诗非常的灵动,但还说不上古怪,或者说,说不上让人有很多意想不到的震惊。接着我要跟大家分享一首废名自己很心爱的作品叫《掐花》。这首诗里面有很深刻的对生死的思考,而这个生死思考正切我们这一讲的题目是空间的诗意,它是从一些空间的极端状态的变化而来的。我们就看看这首诗里的空间,到底是个怎么样的空间?
我学一个摘花高处赌身轻
跑到桃花源岸攀手掐一瓣花儿,
于是我把它一口饮了。
我害怕将是一个仙人
大概就跳在水里淹死了。
明月来吊我,
我喜欢我还是一个凡人,
此水不现尸首,
一天好月照澈一溪哀意。
先讲讲这首诗里边的两个典故。第一个,“摘花高处赌身轻”,是废名特别喜欢的一句诗,是吴梅村所写的词,叫《闺情》。里边有这么几句,“断霞微红眼半醒,背人蓦地下街行,摘花高处赌身轻。摘花高处赌身轻”,就讲一帮小女孩在花树底下跳着摘花,看谁的身子最轻,非常的艳丽,但是又带有着童真的一句诗。
最后“此水不现尸首”这么奇怪的一个说法,也是一个佛教经典。废名他自己在一篇文章里边就解释过,他说,“我读《维摩诘经》僧肇的注释,见其引鸠摩罗什的话,海有五德,一澄净,不受死尸,我很喜欢这个不受死尸的境界,稍后读《大智度论》更有菩萨故意死在海里的故事。
“许地山有一篇《命命鸟》,写一对情人蹈水而死,两个人向水里是很美丽的,应是'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第二天不识趣的水将尸体浮出,那便臃肿难看了,所以我当时读了很惆怅。在佛书上看见说海水里不留尸,真使我喜欢赞叹。这些都与我写的《掐花》有关系,不过我写的毫不假思索。”这是典型废名典型的一种对自己诗的解释,他说了一大通,最后说他自己这样写是不假思索地。不假思索是一种禅的境界,他是顿悟而生这首诗的。
好,我们回来看这首诗的空间是个什么样的空间。“摘花高处赌身轻”,我们想象一下,一个人在花树下,往上一寸,结果就像古代那种仙人小说一样,他往上一跳,他跳到了一个仙人的境界,他跳到了桃花源里面去了。他掐了一瓣花瓣,他把它放在水里边,或者放在酒里边一口喝掉了。
如果是中国古代小说里边,接着下来这个人肯定得成仙了。但废名他的思路很清奇,他说,如果我是一个仙人,我跳到水里会不会淹死?他说我是会淹死的,仙人淹死了会怎么样?人死了成仙,仙死了成仁。他说明月会来吊唁我,所以我还是喜欢我是一个凡人,凡人跳到海水里边就算淹死了,尸首也不会出来。
但最后他又回到明月的照耀里面去,他说,这月亮这么好,但是这水上是一溪 的,都是悲哀的意思。归根到底,他还是怜惜这个将要死去、总有一死的凡人或者仙人。
那里边这首先出现一个空间,是一个介于仙与凡之间的空间,就是桃花源。桃花源是一个不仙不凡,但是又是超出人类所能建构的理想国的这么一个地方。然后接着它就出现了仙界与凡界之分了,是一片水。这片水是桃花源的水,也是大海的水。这片水被月亮照着,也成了一面镜子。而这个人有时候在镜里,有时候在镜外,重重叠叠,互相倒映,这个空间就成了一种无限的空间。
怎么个无限法呢?大作家博尔赫斯说过,要营造一个无限的境界,最简单的就是把两面镜子放在一起,我们自己照一下镜子,就会发现,一前一后两面镜子就会出现无限个你在里面。它这里边是一个明月形成的镜子和一片溪水的镜子,月与溪相照,就是两面镜子照出来的无限,而这无限本身又影照出人的有限,这就是废名的悲哀所从来的地方了。
这也就是空间的诗意了。我理解的空间,它应该是个大概念,它既可以是现实生活的空间,也可以是废名诗里的人间和仙界,它可以是月亮与溪水映照出来的无限的宇宙空间,也可以是这首诗用文字所建立起来的文本空间。里面一个个汉字、一个个意象,都是这个空间的不同维度。而诗人就像魔法师一样,通过将它们并列、倒置,就营造出了我们日常生活中所不能见的空间。
好了,说到这里,我想关于空间的诗意,我不能再多说了,应该要大家自己去领悟。今天也谢谢你的收听,我是廖伟棠,我们下次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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