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运
从这里到那边的一个小碉堡,有差不多三里的距离。远远望去,那是一座如同黑馒头一样的碉堡,小小的,让人感到温暖。老吕每天早晚往返两次。
老吕是这里唯一的一个员工。他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地图上没有标示的地方。因此很少有人能来到这里。而来到这里的,也很少能够出去。上百条道路错综复杂盘虬错节,但通往这里的路只有一条,走不通的就会死在其中。传说是一具大佛雕像倒在了这里,他历经岁月雕饰的皱纹丛生的额头砸在地上之后,道路就变得复杂起来了。
老吕历经千辛万苦来到这里,再不想冒险出去。而初次来到这里的那天,一张书卷从天而降。他伸手接住。花了两天两夜时间才领会了上面佶屈聱牙的文字。大致意思是要他守在这里,直到下一个人赶来。且此地每次只能容纳一人。他望向天空,郁蓝的天空、绵白的云絮与别处并无不同,悠悠然地。迎春花、金盏菊、玉兰热烈地开放着,红红黄黄的,散发出醉人的香味。这时他发现了那座碉堡。那座碉堡隐藏在山峦之中,不知道那天他是怎么发现的,或许是海市蜃楼一般的光的折射。那天他看到的碉堡十分清晰,如同自己站在其前可以触碰的距离。碉堡全用石头筑成,大抵有些年岁了,支棱的石角已被风沙磨平。八角四腿。他使劲揉揉眼睛,发现碉堡就在不远处。于是他亦步亦趋地跟着眼前的图像,在路上摔了一跤后爬起来接着走,直到他一伸手摸到了碉堡的边角。他进去转了一圈,有三层。一二层围就一条环形道路,第三层则是一个完全的平台。一到三层都有座椅,他坐在三层的其中一把椅子上面,晃晃悠悠地,垂着双脚。他睡着了。醒来的时候,碉堡里亮了灯,他跳出椅子,沿着原路回到原先那边。
以后他每天都会来这里。中午时候回去做一顿饭吃,晚上回去接着吃中午剩下的饭菜。其实他不大会做饭,土豆片经常被烤成黑色的焦炭,面条就像引线一般被点燃。但他吃得津津有味。
他并非无事生非要来的,而是孤独的苦痛折磨着他,每日如炉火焚烧。因此他和一群各怀心事的同伴们结伴寻找这个传说中的地方。他们走了很远很远,许多同伴都放弃了。只有三四个人一齐走到扭曲如同星空一般的入口。他们各自寻了一条路,互道了珍重,就上路了。但最终来到这里的只有他一个人。他怀着众多人的期望来到了这里。这次生死攸关的路途让他看淡了外物。他单纯地只是活着了,不再奢求也不再倚赖其他。虽然此种境遇更令人孤独,但一旦进入完全的没有退路的孤独之中,那么就不再孤独了。
他几乎没有时间概念了。如果不是每天晚上在床底划一道横杠,他是不会知道自己已经出走九十天了。下一个人要到多久才会来呢。对于碉堡,他已经全然丧失了兴趣,就像一个孩童玩腻了自己的玩具。他熟悉这里的每一处花草的香味,每一个座位的软硬,每一粒尘埃的形状。
第二天,晨光洒进来,像是一层金粉。他朦朦胧胧中睁开眼,发现一只翘着毛茸茸的大尾巴的松鼠在一棵树上上下窜动着。但定睛再看,发现松鼠并没有动,移动的是树。他立即坐起来。趿拉着鞋出去。松鼠已经不见了,而树静在原地,一动不动。
照旧用泉水洗了面。用盐漱过牙。就向碉堡走去。碉堡里有一个人。
你是谁啊。
我是你的妹妹芦花。她边说边撩起自己的头发。
我没有妹妹。
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哥哥。
可你是男的。
我做过变性手术。
老吕骇然了。你的意思是你变成了女人。
是的,虽然我的嗓音是男性,但我其实是个女人。
你是怎么来的。
和你一样,历经千辛万苦。
老吕又问,你来干什么。
来找你。本来我想和你们一起走,但我当时刚做完手术,正处于康复阶段。和你一起来的人,他们还好吗。
老吕摇摇头,他们至今生死未卜。我不知道怎么说。但我觉得他们可能不在了。你怎么知道我们要来这里。
我是通过水里的鱼知道的。
什么,鱼?
是的。我养了一池金鱼。每隔一段时间,他们都会告诉我一些事。你们要走就是它告诉我的。甚至在你们没走之前,我就知道了。因此我做了手术。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在心里叫你为哥哥。
那你来的时候有没有收到一张经卷。
是有一张从天上飘下来的纸卷。上面说已经有一个先你而到了,你们可以生活在一起。
可我收到的通知是说每一次只能一个人来。
你以为这是占山为王啊,你以为你是老虎啊。不管怎么说,既然来了,我也可以住在这里。
那我走。
芦花拉住他,你就当我是蚂蚁,一只蚂蚁是妨碍不了大象的。
老吕说,我从来没有过妹妹,也不想做大象。
芦花说,从现在开始,或者从更早的时候开始,你就有妹妹了。人总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少个妹妹。我还去找过你母亲,她说真希望有一个我这样的女儿。她还说我可能真的是她的女儿。还有,我听说能来到这里的人不是蚂蚁就是大象。你肯定不是蚂蚁,那么就是大象了。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蚂蚁。不过你既然这么说,好吧,不过我还是叫你芦花好了。
那我叫你老吕。
他们一起走到碉堡。老吕边走边想一个妹妹从天而降,这虽然有利于消解孤独,但不免会影响孤独的纯粹性。对于一个笃志孤独的硬汉,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痛苦的了。
你什么时候走。他又问。
芦花眼睛里凝满了惊疑,我不走了,我为什么要走。
是的,他没有理由让别人走。即便这个人让自己讨厌。
她坐到带有软垫的椅子中,拍拍两边的扶手,俨然一个高贵的公主。可她的声音还是男的,他想到。但他又转念一想,他这么关注她的性别问题,是不是动心了呢。他是那么一个善于动心忍性的人啊。他看着她绯色的长发,弯成兰花的手指,想她也许生来就有女性人格。所以她虽然生成男儿身,却身在曹营心在汉。只有她翘起腿的那一瞬,依稀可以见出一些男子的影子。
他去将碉堡的一个小型炮台摆正,她也过来帮忙。他让她回去歇息,她说不用了。他问你会跳舞吗。她说没问题。于是两人一起跳了一段拉丁舞。她在他的指引下,一连转了十圈。转得一块天花板头晕目眩,掉落在地。跳到最后,他纵身跃出去,只留她一人来回旋转着。她慢慢停下来,还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于是他又让她给自己唱一首歌,她的声音宛若天籁,像一万只黄鹂鸟同时降落树梢,像岩缝中一万只孔隙同时呼啸。她唱的调子很高,几乎让人辨不出男女。如果你用这样的调子说话就好了。于是她嗲声嗲气地说,是这样吗。算了算了,当我没说。她又给他按摩,说,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哥哥,要好好伺候着。
当晚回到他的住所,这是他自己搭建的一个类似鸟巢的地方。他从外面折了许多树枝,扑在地上,又用厚厚的布匹、毛毡苫在上面,勉强做一张床,安顿她睡下。而后他睡在自己的床上。半夜,他似乎听到什么东西窸窣作响。一翻身,是她。她眼睛睁得圆圆地,躺在他身边,默默地望着他。他问,你怎么不回自己的地方睡。我害怕。害怕什么。我也不知道。睡着就不害怕了。她不再说话。她的手搭在他身上,就像一只腰带,他将这腰带解开。她又将整个身子贴过来,就像锅巴一样。他往一边躲闪,她像胶皮糖一样粘着他。他不再推开她。两人就囫囵睡了一夜。第二天他被芦花的一声尖锐的喊叫声惊醒。他急忙睁开眼睛,看到屋内熊熊燃烧着红黄色的火焰,浓黑的烟气汩汩地流淌着,溢满了整个屋子。他被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她扶着他夺路逃出去。她感到他的身体很沉,就像浸了水的檀香木一样。
怎么回事啊。我也不知道,芦花一脸讶异,还带着欣欣然的表情,说,如果不是我,你就葬身火海了。芦花露出白崭崭的如同白瓷一般的牙齿,反射着太阳的光辉。芦花的笑容就像阳光一样璀璨,像花朵一样美丽,像时间一样永恒。老吕第一次完完全全地感到了女性的美,并为这美所征服。他像小鸡啄米一般在芦花脸上亲了一口。芦花脸就红了。仿佛风一吹火就更旺一样。她默默地低下头。一帘黑缁缁的头发垂下来。而后伸开双臂紧紧搂住他。
老吕苦笑一下说,我们的厄运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