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这是一个宁谧的傍晚,我走在一条悠长如歌谣的路上。路两边是青灰色的砖。一对夫妻坐在路阶上,他们面前摆着塑料筐子,里面满装着李子。一个男子走过来,说,你们很辛苦呀。丈夫说,是啊,从早到晚,就剩最后一筐了。没来由地,我忽然特别想吃李子。我绕着筐子转了一圈。买点吧。我蹲下来,我想要一枚最红的李子。最红的李子吗,妻子在里面翻了翻,举起一枚说,这个怎么样。我掏出画着两姐妹的旧的绿色的两块钱递给她,像古代侠客抛给酒店二两银子似的,潇洒地说一句不用找了。
但一阵风吹来,将两块钱从我们正在交接的手中吹走了。男人跑去追,两块钱被风吹过了十字路口,还有三秒钟红灯,他大步跑过去,两块钱继续向前飞,飞到一家米线店前,受了阻碍,就向上飘,飞过男子的头顶,男子一跳一跳地用手去探,没有探着。钱飘到了广告牌上,男子拿起手边的一根杆子去勾,刚刚勾到,钱又继续向前飞了。男子继续连跑带跳地向前追。
我离开只剩女子的货摊,边走边吃着李子柔软的内脏,我想李子把我的牙齿染红了,染成了石榴籽。这时候我想要是骑一辆单车就好了,我就可以乘着风一直骑,摆脱那些烦心事,骑到天涯海角,永不停歇。前面的一道窄门里,忽然走出一个搬着单车的人,她看了我一眼,将单车放在外面,说,你骑吧,你骑着它去天涯海角吧。我一时有些难以置信。没等我说话,她就钻进门洞里了。门廊长长的,里面有一间屋子亮着灯。她是如何知道我的心思的呢,我觉得向她道谢,至少。于是我也走进门内,走过门廊,左转进了一间房子,她正坐在沙发上看书,两腿蜷在一起。沙发略有些旧,但比较大。沙发前面的桌子上放着一个蓝色的杯子,杯中的水在微微晃动。对面的墙上高挂着一张风景画,下面是一台电视机。她穿着牛仔裤,白衬衣,她看的是卡佛的《大教堂》,这本书我看过,我站在那里,想要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我留意到她正在看《保鲜》这篇。她的眼睛显得若有所思。一声轻叹从她的嘴里飘出来,像是小说中坏掉的冰箱中泄漏出的氟利昂。都是氟利昂的事。“她等着他说点什么,什么都行,但他没说话。”这句话在小说中出现了两次,用了反复的手法,鲁迅、余华都喜欢用。也许现在的她也正在等我说些什么,随便什么都行,她眼角的余光已经瞥见了我,不可能看不见的。但我正在那里,像小说中的丈夫一样,什么都不说。
我渴望用沉默来唤起她的注意。这是一种纯粹的沉默,几乎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她早已注意到了,但她如果突然做出反应就会显得有些做作,虚假,甚至伪善。于是她等我发出一些响动。
这时我想起这则短篇的结尾,妻子注视着男子的赤脚。“直到它们离开了厨房,重新回到客厅里,回到沙发旁。”我又想起一双用脚做成的鞋,两者合二为一,鞋皮脚?虽然较有创意,但看起来还是有些残忍。这时她正好翻到这篇的最后一页,她也看到了。我无声息地脱掉自己的鞋,袜子。她似乎朝我的脚看了看,我也忘了。如果她看见我的赤脚,就会在小说与现实中形成互文对照,她就会更加理解我现在的处境。
她的目光在最后一页逗留了很久,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些文字。她又翻到前面几页看了看。她也许本来想要趁我脱鞋时候发现我的,但她看得入了迷,当她终于回到现实轨道时,我已经赤脚站在了那里。如果要建立一个直角坐标系,以电视机为原点,那么我就站在(3m,3m)的地方,而她坐在y轴三米的地方上。我们之间仅距三米,如果像是检测视力一般在距离我2.5米远的地方放置一面镜子,视力5.2的人就可以轻轻松松地看见我脸上微小如最末端的倒E般的小雀斑。但我们都知道,她已经错过了发现我的最好时机,因而只得继续埋头于书本。可以看出,她翻书时候有些心不在焉,她的眼睛虽然盯着书本,但书页于她而言就像镜子一样,让她的目光反射到我身上。我是应该说些什么以打破这沉默。但这时我奇怪的倔强让我选择了缄默。缄默如羚羊。
她从书页中拣出一根羽毛,她就是用这羽毛做书签的。她用羽毛撩自己的耳朵,这时我强大的共情能力使我觉得自己的耳朵奇痒无比,我用手去挠自己的耳朵。她又用羽毛撩拨自己的嗓子,我捂住嗓子,脸憋得通红,不禁发出咳咳的声响。她终于如释重负地向我这边望过来。你来了。我挠挠头说,我来了,希望没有打扰到你,我是来……。坐吧。我还未说完,就被她打断。她用手指着我的身后,我顺着她的指引回过头,发现一把椅子正在我的屁股后面,而我进来的时候竟全然未觉。她笑着说,你一定不知道你的身后有一把椅子吧,人有时候总是容易忽略身边的事。她的笑声使气氛如同融化的奶油一般融洽了。我坐在椅子上,两手放在膝盖上。她直起身,将羽毛夹在书中,合上书。她眨眨长长的睫毛,探过身,她的身子探出来很远,就像蛇一样,问我,你去过天涯海角了吗。我闻到她身上轻柔的芬芳,我说没有。她说其实你已经去过了,当你那样想的时候。我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我看着电视说,你喜欢看电视吗。她说我从不看电视,不过也可以说,我一直在看电视,是的,我一直在看。只不过我看的并非电视机里的图像,我看的是白板一块,我从未打开过电视机,我只是看着屏幕,想象着一部电视剧的进展。我点点头,说,有点像陶渊明的无弦琴。她说你的脚真白呀。我有些羞赧,就穿上袜子和鞋。一只鞋的鞋带结成了死结,我蹲下身去解。解来解去解不开。我将手指勾进去,鞋带却越来越紧。为了掩饰自己的笨拙,我说,我是来向你道谢的。道谢,她有些吃惊地问。我说,感谢你将那辆单车递出来。我难道给你送过单车吗。你刚才不是说让我去天涯海角。她恍然大悟地拍拍脑门,是这样的。当时我刚骑过这辆单车,我觉得很好骑,是万里挑一的那种。我从来那么好骑的单车,我当时的心情就像吃到了最好吃的蛋糕一样激动。我本来想推进自己的家门等一会再骑,但我想也许另一个人比我更需要它,他可以骑着它去到天涯海角,去到任何他想要去的地方,所以我将它搬了出去。正好你遇到了它。
这时我解开了鞋带,我抬起身。她说,我最近总是容易忘事,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已经很老了,就像活了一百年一样。我说没有,你还很年轻,你年轻得就像一个青苹果。她说我最爱吃的就是青苹果,那种酸涩,那种清香,是我一辈子无法忘记的回忆。我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青苹果递给她。这是我昨天在水果店里买的,我装进衣兜准备回家吃,我一路提醒自己回家时候记得吃,但在回家后就忘了。她接过来,谢谢你,我已经很久没吃青苹果了。她贪婪地嗅着苹果。用水洗了,咔嚓一口。她边吃边说,还是那个味道。
于是我想起了一个曾经的同学,她也很喜欢吃青苹果。她的名字叫做田甜,听到她的名字就让人感到甜意。下课后,她带我去看结着青苹果的苹果树,苹果树上挂着的苹果像是一盏盏青色的小灯。我们望着青苹果,默然不语。后来她转学了,我就没再见过她。就是因为她,原本不爱吃苹果的我爱上了苹果。最多一次我一天吃了十二个苹果。
她说,我从小就爱吃青苹果,我记得我从小就很爱吃青苹果,我和一个男生一起去看苹果树,在苹果树下他说他喜欢我。可我后来转学了。我说,你就是田甜吗。她说,你认识我,难道你是李立。没错,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我们竟然在这里相遇了。她仔细端详了一会我,你和以前没大变,尤其是眼睛,我还记得。我说,你也是,我早该认出你的,我就知道,我说你为什么那么眼熟。世界就是一个同心圆。我们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中。她给我倒了一杯茶。问我最近在做什么。我说我在法院工作。每天加班,很少有闲暇的时候。你呢。她说做护士,每天也不得闲。有时候不是身体累,而是心累,对于可怜的病人,无法不表露出关心的态度。我说我知道,你从前就是一个多愁善感悲天悯人的人,你那时候看到被抛弃在街上的阿猫阿狗,都要捡回家去,阿姨说家里都快变成宠物店了。我们几个经常去你们家看那些猫,有一只眼睛是紫色的,像是宝石一样。她笑了笑,后来搬家那些动物就托付给别人了,现在想想还是有些怀念,但从那以后就不再养小动物了。没想到你也来了这里。我说,阴差阳错。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像有时候我心里想着一首歌,路边就有人开始放这歌一样。我问她,你的丈夫不在家吗。她说他出去了。我的心里一惊,我本来是想试探她有没有结婚,没想到她果然结了。一阵难忍的哽咽涌上来,我用几乎变了调的声音说,我想起来今晚有一件事要处理,我先走了。她说,等你不忙时候一定要来啊。我说好的。她将我送出来。
走出门,天空乌黑。她给我的车已经不见了。但这时我已经不需要用车了。她说,真可惜。我说,没关系,我可以坐公交回去。她将公交站指给我,从那边走,再右转走五十米就到了。我向她说了再见。
这时我看到卖李子的男子手里攥着两元钱回来了。他高兴地举起钱对我说,终于抓到了,这钱像长了腿一样,我就不信我追不到。此时他的妻子和塑料筐已经不在了。他问我要去哪,我说去要去公交站,他用手圈住我的肩膀,说,我也要从那个方向走,我们一起走吧。他走得时快时慢,像是一个走得不准的表。他身上冒着蔼蔼的热气。他说我一直跑了很远很远,两块钱飞过新华街,又飞过中山路,飞过万达广场,又飞过青城公园,我一路马不停蹄地追。可是我并不单是为了这两块钱,我只为了追。我想要活动一下很久没有活动的筋骨,说着他合拢双手举在头顶,一只脚斜着。往深了说,我看重的是不屈不挠的精神,我就是不相信我追不到它。如果我连它都追不到,那我还能追到什么呢。渐渐地,我为它追加了一系列象征意义,它变成了房子,车,美人,只要追到它,我就拥有了这一切。而且追着追着,我想我已经追了那么远,怎么好放弃呢。于是我就一直追了下去。我说,就应该这样。我也圈住他的肩膀,我们就像一对好兄弟一样。他唱,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我唱,一句话一辈子一生情一杯酒。我们一起唱,朋友不曾孤单过一声朋友你会懂。我们走了很久,我说为什么我看不见公交车站,他说,大概走过去了吧。我看了一眼表,现在好像没有公交车了。他说,你来我们家坐一坐吧。我说不方便吧,嫂子在家等你呢。他说,你说我妻子吗,她大概早就和人跑了。你走过来时候看到的说我们辛苦的那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当时我就应该注意到了,在我回答他的时候,我留意到我老婆和他偷偷地眉来眼去呢。我不能不成全他们啊,所以我就去追那两元钱,那该死的两元钱。我说你不要悲观啊,也许那只是你的想象。事实上,我的想象经常变为真实。他埋头说。
我们沉默地走了一会。突然我黑暗的脑袋里仿佛亮了一盏灯,我想起我可能有一件重要的东西落在了田甜家,我停住脚步。他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我得回去一趟,我有什么东西忘了拿了。他问,什么。我说我也忘了,但总归是重要的东西。那我们一起回去取吧。我们又调转方向往回走。风变大了,呼呼地响着,我们互相拉住对方。但风太大了,我们俩如同纸片一样被吹到墙上。我开玩笑说,我感觉自己变成了扑克牌里的K,他说,我是J。忽然他对我说,你看,那是谁。我扭头看去,原来是他的妻子。她站在对面,两只脚上绑着两块铁球,嘴巴一张一合,仿佛在说些什么,但风太大了,我们什么也听不到。我们顺着风朝她飘过去。她说,我一直在喊你们,你们莫非听不到吗。听不到啊,凤太大了。她说,我一直在找你,我还以为你去哪里了。他说我就知道你一直在找我,你是最爱我的。两人拥抱在一起。他问,你为什么将铁球绑在脚上。怕被风吹走啊。我拉着你吧,不然你就被风吹走了。和我一起回家吧。我做好了饭,再晚就凉了。于是两个人一起走了。我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想要呐喊,但又不忍打扰他们,只是朝他们的背影挥了挥手。而后继续向田甜家走。
事实上我一路都在飘。乱世佳人。我边飘边回忆起了一些从前的事。不必说,这些事都和田甜有关。那时候我们经常一起玩耍,我们互相给对方讲故事,我给她讲的故事中,一部分是我从一些漫画书上看到的,另一部分是我的想象。她对漫画书上的内容不大感兴趣,对我的想象却情有独钟,于是我不得不绞尽脑汁地编一些故事。有时我还会讲她给我讲过的故事,她会说,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记忆中最开心的事就是一起玩积木,我们将颜色鲜明的积木垒在一起,摆成各种各样的城堡、迷宫、游乐场、动物、车辆。直到现在,每当看到一处颜色单纯而明丽的建筑,我都会想起积木。那种带着木味的精妙玩具。我喜欢我们传递积木时手指的触碰,我喜欢我们协力完成的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我喜欢她在完成之后乐不可支的样子。
就这样我飘到了她的家。门已经关上了。我看看周围,确定就是这一家。我怀着歉疚的心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一个老妇人,她没好气地问我这么晚干什么。我说我要找一个人。谁。田甜。这里没有你找的这个人。说着她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