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开出天价稿费,发掘了路遥、王小波和莫言,《花城》仍在神坛

无论时间如何流逝,人们至少会记得1990年第4期的《花城》。

海子卧轨逝世一年零四个月后,在海子友人西川的努力下,人们在《花城》杂志的“诗歌”栏目里,读到了那首著名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

海子和他的诗篇,是独属于那个时代的迷茫与惊艳,而在光阴的铁轨上,《花城》的故事还在继续着,并伴随着经济和文学的浪潮,逐渐驶向不可预知的时代。

01

1979年,在改革开放最前端的地方,一本名叫《花城》的纯文学杂志悄然创刊。

(花城创刊号)

那是一个无比活跃的时代,在北京东兴隆街,《十月》在茅盾等大家的操持下开始成为“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在上海,巴金先生主办的《收获》吸引了无数人的眼球;南京有《钟山》、安徽有《清明》……

而在所有的文学期刊中,《花城》成为了最特殊的那一个,正如英格兰之于大西洋,洛杉矶之于西海岸一样,在懵懂初开的1979年,“广州”在人们心目中意味着一切和新潮有关的字眼:大胆、冒险、开拓……

通过观察《花城》创刊时的栏目,无论是“小说”、“电影文学”、“外国文学”、“怀念与思考”、“诗歌”、 “香港通讯”,还是之后又陆陆续续增加的“海外通讯”和“流派鉴赏”,所谓“开眼看世界”,无疑是当时《花城》给自身的定位。

外面的风开始吹了进来。

在1982年马尔克斯以《百年孤独》拿下诺贝尔文学奖后,《花城》成为国内最早刊登马尔克斯获奖感言的刊物,无比巧合的是,也是在八十年代,开始在《花城》发表文章的莫言,沿着自己偶像的“魔幻现实之路”,在二十余年后,也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以《花城》为代表的八十年代文学刊物,成为了那个时代的“先锋”。“先锋”的含义,远不仅仅是“先锋文学”。

从最早的报告文学(1982年设置正式栏目),到毕必成《庐山恋》拉开“电影文学”的帷幕;从“伤痕文学”到《春天里的童话》,凭借着百花齐放和敢为人先,《花城》与《收获》、《十月》以及人民文学创办的《当代》并称为当时中国刊物界的“四大名旦”。

资深的编辑认为,《当代》是青衣,《收获》像老旦,《十月》为刀马旦,唯有《花城》以其新鲜火热的特性,当得起“小旦”的称号。后来的作家北村,曾这样盛赞《花城》:

“有这个杂志存在,作家在探索过程中的心理容量就很宽。其实我想写的东西,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对不对,需要有人帮你验证,甚至放在实验场上让人家来看看。在这一点上,《花城》无可替代。”

而对于《花城》这本年轻的刊物而言,更大的转变与挑战,则发生在1986年之后。

02

依靠着自身敏锐的眼光和改革前沿所特有的地理优势,《花城》的成功显得不可复制, 而掩盖在光辉之下的,是《花城》不为人知的选择之痛。

随着改革开放经济形势的变化,80年代后期的中国文学界,面临着两条截然不同的岔路:究竟是开始自己的商业化,还是继续走纯文学的道路。

(花城杂志社旧址)

当时的现实情况是,《花城》1985年的定价还是1.2元,到了89年就不得已涨到了3.5元,即使是如此,也难以改变纯文学杂志入不敷出的局面,以至于《花城》编辑部不得不在书中刊登消息,声明“由于近年来纸张、油墨、印刷、发行等费用不断涨价,《花城》每本工本费已大大超过定价,亏损颇巨”。

主编田瑛曾心有余悸地回忆起那段岁月:

“我们花城出版社这几年因经营不善而连连亏损,短短几年负债累累,权宜之计只好出租办公室。花城出版社是1990年才从大沙头那最简陋的办公室搬到水荫路来的,同仁好不容易盼来的新办公室又要一分为二了,另一半将不再属于我们……一种失去家园失去自由的痛感涌上心头。”

在最窘迫的1986年前后,《花城》甚至连退稿的邮费都无法承担,每本的页数也从最早的340页,压缩到了240页左右。

在主编李士非等人的带领下,《花城》为了生存下去,不得不做出一个痛苦的抉择,在1987年的第五期,商业广告开始爬上《花城》的封底页,而内页之中也时不时地会出现酒店、旅游甚至电器类的商品宣传。

文学单纯的世界,终究还是没能抵挡物欲横流的浪潮,这也许是当时许多文学工作者的心声。而《花城》能做到的,则是坚守底线,在广告费的基础上,坚持了自己纯文学的办刊理念。

也是在1986年,一个陕西的作家,拿着他的呕心沥血之作,找上了《花城》。

在那个邮票和绿皮车都很慢的时代,《花城》的编辑谢望新千里迢迢来到陕西西安,在宾馆读完了这部作品,并在按语中写下了“耕春的惊雷即将震醒山野”的句子。

当年11月,《花城》第六期正式刊载了这部小说,小说的名字,叫做《平凡的世界》,作者名叫路遥,在此之前,他曾被多家编辑部拒绝。这也是《花城》一次艰难的尝试,在此之前,《花城》从未尝试过刊载长篇小说。

幸运的是,那时的路遥和《花城》都很年轻,他们正在拥抱着一个属于他们的时代。

之后的故事,我们都已耳熟能详了,《平凡的世界》,成为了那个时代最成功的文学作品之一,《花城》也开启了自己从报告文学向“小说时代”转型的文学道路。

03

在八十年代,热血和青春可以解决很多问题,但这不足以让一家刊物继续引领文学界的下一个十年。你必须做到“预流”,即跟随着文学发展的潮流不断摸索和转变,才能不断迎接新时代的曙光。

1989年《花城》编辑部与作家莫言(右四)

做到这点绝非容易,其中,《花城》最值得称道的,是那种对文学界和作家群体发自内心的尊重和倾听,正如后来王蒙在访问中说的那样:

“当我有一个什么想法、计划的时候,容易得到《花城》方面的支持,我也非常感谢《花城》给我的支持,所以这些稿子就很容易就向《花城》这个路子上走了”。

即使是在经济最艰难的时候,《花城》也和王蒙等一批著名作家保持着密切的联系,远赴西安发掘路遥也绝非《花城》的一时兴起,这样的事例,我们还能在《花城》身上看到很多。

1989年,“还没有在刊物上发表过一个字”的作家毕飞宇,把自己的稿件《孤岛》寄给了《花城》编辑部,在后续几个月里,这封投稿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直到一年后,《花城》因为空间有限要清理稿件,年轻的女编辑朱燕玲才在这批“清仓货”翻出了这篇文章,毕飞宇的文学之路,就此开始起航。

无独有偶的是,1994年,饱受争议的先锋派作家王小波,在《花城》发表了那篇著名的《革命时期的爱情》,两者的相遇仿佛命中注定一般,王小波之后的多篇名作,如《绿毛水怪》、《白银时代》等也都是在《花城》之上发表。而在王小波于97年意外离世后,《花城》出版社也顶着巨大压力,于第一时间出版了王小波“命运三部曲”。

《花城》的编辑申霞艳回忆:“80年代末90年代初,国内很多文学期刊开始向传统回归,失去了早期的艺术探索精神。而《花城》正是在这一阶段开始向艺术探索的方向转变”。

这种转变的意识,是《花城》依旧活跃在今天的重要原因,在某种意义上,一部《花城》四十年来的发展史,也是一部中国当代的文学史,无论是“先锋文学”还是“朦胧诗派”,我们都能在那时的《花城》期刊上看到它们的身影。

04

时光荏苒,《花城》已然走过了42个春秋,海子、路遥、王小波的背影,逐渐脱离了人们的记忆,变成了文学史上的一页,当年一口气能爬上九楼然后和编辑门畅谈的王蒙也已到耄耋之年。

一如沈从文晚年感慨的那样:“我和我的读者行将老去”,那些属于八、九十年代的“先锋”和“青春”们,开始变得步履蹒跚。

与网络时代许多刊物的衰微不同,直到今天,盈利对于《花城》似乎依旧不是问题,走进大大小小的书店,我们依旧能够买到最新一版的《花城》,“爱花城”APP的上线和“花城多元融合传播运营平台”的实践,象征着传统纸媒在今天依旧占据着文化产业的一席之地。

只是我们禁不住疑问,那个属于《花城》的时代,或者说那个曾经充满了文学和梦想的时代,是否已被人们渐渐遗忘在上个世纪了呢?

我想,答案或许是否定的,即使在电子产品与各类短视频大行其道的2021,我们也大可不必发出“文学已死”的感慨。

王蒙曾于数年前高呼:“永远不要说文学要衰微了”,九十年代我们目送了“报告文学”的离开,新世纪我们见证了“先锋文学”的老去,但任凭雨打风吹去,文学并不是单纯的白纸黑字和故作高深的阳春白雪,而是人们从内心深处流出的审美。

就像王小波所说的“好的文字有着水晶般的光辉,仿佛来自星星,虽然我会死,可一想到死后,这条追寻智慧的路还有人在走,心里就很高兴”。

而这,也或许是《花城》依旧活跃着的理由。

作者丨翟晨旭©️投稿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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