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冬的故事
文/沈幸儿
戊冬的阿娘死了,在夜里死的,又或许是凌晨。
戊冬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还在镇里的书馆中看书。那人急匆匆地朝戊冬乱喊一通,便抓着他的手要跑,戊冬想把书放回去,那人只拉着他一个劲儿往外走,他没有拿稳,书脱了手,他看见书掉下,担心书脊会不会因此破掉。
“看啥子破书!人都没了!”那人的声音很响,把戊冬的脑袋震得发疼,他不知道为什么阿娘会突然去世,印象中阿娘并没有什么严重的疾病。戊冬感到很惊讶,但再没有更多心情了,他觉得自己应该有其余的什么心情,但确实没有更多了。他跟着跑,跑进村口时可以远远地望见自家门前堆满了人,他拉住那人:“那里这么多人,我们等下再去吧。”只看见那人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睛,口中似有什么非说出来不可,他肩膀不断耸动,粗粗地倒吸着气。
“那是你娘,你娘没了!”那人终于吼了出来,用手指直端端地指向戊冬的家,从那里已经开始传出人们哭叫的声音。戊冬想,没了已经没了,再怎么哭也没有用,人多事多,不如等清净了再回去处理。他没把这话说出来,那人的眼神让他不敢再多说一句话,戊冬有些疑惑,这拉着自己豁命奔跑的人,对阿娘如此在意,莫非是阿娘年轻时的好友,还是自己未曾见过的亲戚?
人群看见戊冬回来,都泪眼霖霖地望着他,似心中有道不完的委屈和悲哀。戊冬觉得自己被期待着做些什么,可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他也不知道阿娘生前竟有这么多好友,如今各个前来与她道别了,戊冬只能依稀认出几个眼熟的,其他的压根是从没有遇见过的。阿娘早就被送走了,人群还没有散,里面挤出来一个瘦小的人,戊冬认出他是刘七。
“葬礼在明天。你别太伤心了。”他轻轻拍着戊冬的肩,眼角下垂着,鼻子被擤得通红。戊冬觉得刘七比自己伤心多了,也想着安慰他,但刘七很快又挤进人群中,找不到了。人最后都哄哄闹闹得散了,戊冬什么也没有收拾,他感到格外的困意,便直接睡觉了。
戊冬是被刘七推醒的,刘七说外面的人都已经来了,葬礼要开始了,戊冬还昏昏沉沉地想着做梦。等他穿好衣服走出门去,已经是灼热的正午了,哀乐愈奏愈响,他又开始头疼起来。人群看见戊冬,又是齐刷刷的泪眼向他望来,戊冬直盯着地,不再看任何人。
偶尔有人走过来仿佛感同身受一般对着戊冬叹气,用雷同的话安慰他,戊冬开始还点头应着,渐渐不再回应。
戊冬靠在大院的铁门上,手只疲惫地垂在身前,人们在他周围声嘶力竭地哭喊,浓烟漫天。戊冬觉得好像在参加自己的葬礼。戊冬想,自己也应该流点眼泪。烟熏得他两眼酸胀疼痛,可是他又太疲惫了,没有力气再流出僵硬的眼泪。戊冬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黄昏,身后靠着的这铁门总是从早到晚被风捶打着,好像门外有什么人揣着件急事找你似的。你想吹就吹罢,何必用嘈杂闹人,那时戊冬总在心里抱怨。他听得烦了,就站起来去开门,却看到外面确实站着一位面貌陌生的女人。
“梅虚同志是在这儿吗?”女人的嗓音清脆响亮,戊冬知道这不是喊给他听的,是朝屋子里喊的。戊冬只晓得阿娘姓梅,其他的什么都记得模糊,也不做答应,只自顾自折身回去继续翻书。
“在的,在的!”
抬头看见阿娘笑吟吟地从里屋跑出来,戊冬是在那时才知道阿娘的名原来是虚。
戊冬想起阿娘的笑脸,是春光盈盈的小孩子般的笑脸,他心里一阵亲切,想着就轻轻笑了出来。等戊冬抬起眼来,几十双眼睛正直愣愣地盯着他,所有的声音在突然间随着一声不合时宜的轻笑而停止。戊冬很诧异,滔天的哭声竟没能将他微弱的呼吸掩盖,他又有些不知所措,一动不动地靠着铁门。人群窸窸窣窣起来。
戊冬忘记了最后他有没有把每个人都好端端地送出去,他又浑浑噩噩地好像在做着梦。戊冬再醒过来时看见的又是刘七,但刘七已不再是泪眼霖霖地看他了。刘七说:“你等下要去镇上,他们要谈你娘的事。”
“他们?”
刘七不愿在屋里多待,转头跨出了屋子。
戊冬跟着到了镇上,进了一个新建的大堂,人群熙熙攘攘,从里面挤出了一个刘七。刘七站上了讲台。
“你娘去世了,你怎么想?”刘七的声音从大堂的顶端传来,戊冬觉得他好像站在自己的脑壳上讲话。自己的阿娘死在了甲戌年,戊冬觉得这有一点熟悉,但是说不上来。问自己怎么想,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戊冬摇摇头。
“你难道不伤心吗!你那时怎么还能笑出来!”刘七突然激动起来。他话接得很快,以至于让戊冬觉得他就是在等自己摇头。刘七是一根细细的指挥棒,人群的情绪也因他而激动起来,一瞬间唾沫横飞,万夫怒指。戊冬听见人们说他丧心天良,看见那个拉着自己奔跑的人,在远处瞪圆了眼睛,口中似有什么非说出来不可,他肩膀不断耸动,粗粗地倒吸着气。
“我已经处理了后事。”戊冬觉得很无奈,自己不是已经好好做了该做的一切吗?
“你这是什么话!你觉得这已经够了是吗?你难道不伤心吗?”
“你怎么说的出这样的话!没有人性的脏物!”
戊冬不想做什么辩解。他说:“随你们这样想罢。我只是想到了我的阿娘才笑的。”听他说了这话,人群中竟然有人昏厥,那人涨红着脸无力地瘫倒在身旁的人上,目光却咄咄逼人,直射进戊冬的眼睛里。人们大骂着戊冬,一边面带尊敬地将其抬出,仿佛那人为正义做了什么不得了的牺牲。
戊冬想说我们让货真价实的法官来判定才行,人群已轰然朝他涌了过来,拳脚争先恐后地飞来,在为什么报仇似的。戊冬耳边是呼呼的风声,风声吹过,戊冬蜷缩在地上,周围是新的夜幕来临,戊冬看不清周围的一切,只好闭上眼睛。他一闭上眼睛,就想起阿娘的脸,想起自己小的时候将头枕在她的膝间。
戊冬出生在戊子年冬天的一个戊子时,他小时候还颇得意地告诉别人,我出生的年和时的叫法是一模一样的。
戊子记得阿娘说:“娘啊是甲戌时出生的,冬子你是戊子时出生的。冬子你出来的时候啊,外面只黑蒙蒙的一片,连风都不吹。而我出生呢,听你阿婆说,是太阳就要进山的时候,整块西边的天都红了。”他又看见阿娘笑盈盈的脸和人群泪眼霖霖的目光,渐渐地都换变成刘七狰狞的眼角,他觉得自己的四周寂静下来了,远远近近,没有人说话的声音,也听不到呼吸声。
天快要亮了,他已经听见阳光刷刷地穿过遥远大地的树叶和尘土,直端端地奔向这个镇子。
戊冬知道自己在戊子年出生了。戊冬知道自己的阿娘在甲戌年死了。
戊冬知道自己与阿娘之间只有一横枝杈。
戊冬不知道那一横代表什么。
戊冬数了数,自己要四十七了,但也许是五十岁,他记不清了。他有一点后悔,这么多年没有干成过一样事,没有走到过什么地方,没和谁好好讲过几句话。
这一天戊冬看见很多人,他这辈子从没看见过这么多人。他背向他们不停地走,不停地走,走到没有力气。他在闭上眼睛之前,突然很想知道,那西边的太阳有没有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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