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讲坛:关于中国书法经典的若干问题(下篇) | 白谦慎
2003年,白谦慎先生的专著《与古为徒和娟娟发屋》一经问世,即在书坛引发很大轰动。书中,白老师以“娟娟发屋”为话头,探讨了“古与今的关系、名家书法与无名氏书刻的关系、财富与收藏的关系、学术与艺术的关系、经典化与修辞策略的关系”等,毫无疑问,该书对书法艺术的研究具有深刻意义。非常有幸,2019年8月3日,四海书院笔会期间,白老师就“中国书法经典的若干问题”作了一场精彩的现场演讲,帮助听众进一步理解了这一复杂问题。
应广大书友要求,经白谦慎老师授权并审阅,书院公号特整理了演讲实录,分享给更多感兴趣的朋友。因篇幅考虑,全文分成上下两篇。此为下篇。
演讲者 | 白谦慎
录音 | 孙淳
文字整理 编辑 | 云在
乔丹的字
咱们来看下一张。这张是汉代的木觚,这个是不是才开始学写字的?汉代人写字“操觚”,“率尔操觚”,它写完拿一把书刀刮掉以后可以再写,像橡皮擦一样,可以改正他写的字。这觚有不同的几面,你看这个在写“甲子甲子、乙丑乙丑、丙寅丙寅……”,他就是在重复习字。这一张的字迹同样非常稚拙,写的歪歪扭扭的。
汉代人学习书写的木觚
有些人长期学王羲之的行书、学欧阳询的楷书以后,再来看这种字,就觉得这歪歪扭扭的字挺有意思的。 跃林,这段材料是你帮我找到的是吧?相传,北宋秦少游(秦观)非常喜欢政黄牛的字,秦少游问其笔法,政说:“书,心画也。着意则不妙耳,故喜求儿童字,观其纯气。”大家看,这个观念我们在宋代就有了,学儿童字。“今童子书画,多纯笔,可法也。”大家看,还要“法”他。再看,秦少游见政黄牛的字,必“收蓄之”,还收藏它。
这段是傅山说的话:“旧见猛参将标告示日子初六。”这“初六”写得太好了,“奇奥不可言。尝心拟之,如才有字时”, 像字在最原始的时候,“又见学童初写仿时,都不成字,中而忽出奇古,令人不可合,亦不可拆,颠倒疏密,不可思议。才知我辈作字,卑陋捏捉,安足以言字中之天! 此天不可有意遇之,或大醉后,无笔无纸复无字,当或遇之。”这个“天”也不可得。你喝醉了以后乱写的时候就能得到。它要返璞归真了。
这种对古代不规整的、有天趣的字的欣赏,到了清代发生了更重大的变化,那就是它们不但成为了文人偶尔欣赏和猎奇的对象,甚至逐渐变成了人们经常效法的对象。其中,最重要的鼓吹者就是康有为。大家看像秦观(秦少游)那样,随便弄几个字自己写写就算了,他只是随便玩玩。但康有为开始系统地“说”,这里就是我所说的“说”的重要性,理论的重要性。康有为要“说”少年的字,就不一样了。
康有为写过一本书,影响巨大,叫做《广艺舟双楫》。他在书中写道:“魏碑无不佳者,虽穷乡儿女造像,而骨血峻宕,拙厚中皆有异态,构字亦紧密非常。”“穷乡儿女造像,无不佳者”,全都好的。我们看看什么叫“穷乡儿女造像”, 这个叫《郑长猷造像记》,很有名,在龙门的古阳洞里,是“龙门二十品”之一, “龙门二十品”, 哇,多好听!它借助了一个佛教圣地的光环,借助了其他几个碑的重要性,它成了集体中的一个。大家仔细看,《郑长猷造像记》中, 第一个字“前”他就漏笔画了。这个字实际上写得歪歪倒倒,里面也有一些错字。毫无疑问,刻工是不识字的。当然,在六朝的时候,刻工不识字是蛮多的。但是我们可以看出,这个造像记,书写的人也不太会很高明。恰恰就是这个造像记, 康有为说好的不得了。于是,它后来就成为了一个名作,它被收到哪里去了呢?《六朝艺术》和《中国美术全集》。 我可以告诉你,这张字要放到北魏时期,给那些北魏的书法家看,打死他们,他们都不会认为这是书法。
到了20世纪,情况变得更复杂,一是因为大量文字遗迹出土,二是我们对艺术特别是书法的态度,受到了现代艺术研究的影响,这些都给中国书法的经典体系带来了极大的冲击。
大家都知道敦煌,这张字来自敦煌。敦煌出土了大量的写经卷子和其他的字,其中就有这张字。敦煌研究院,这个在甘肃的很重要的研究机构,就把它编到了《敦煌书法》里去了。大家读一读最左边这行,“人八千人一一三三万二千”,这是什么东西?这明显是一个小朋友在练字的东西。它也堂而皇之进了《敦煌书法》,和最精美的写经放在一块。
令狐归儿抄经 敦煌研究院编《敦煌书法》
为了反思这个问题,我写了一本书,叫《与古为徒和娟娟发屋》,2003年出了第一版,后来又出了两个版本,多次重印。这本书我主要讨论什么问题?讨论“什么是书法的经典”?“那些原来不属于书法经典的文字书写,在何种情况下才有可能成为书法的经典?”大家看我用红色标注的字,叫“文字书写”,它就是写字,它怎么就变成了书法,先变成范本,又变成经典?所以这就是出现在19世纪的很有意思的一个现象 。像这种我个人认为歪歪扭扭的字,在19世纪、20世纪的人写的字里面存在很多,今天越来越少了。因为大家慢慢不写字了,都是打印。以前马路上的招牌,都是拿毛笔写的,或者拿一个刷子写的。
我的讨论从波士顿美术馆开始,来讲两个问题。第一个:与古为徒的倾向;第二个:活着的群众从来不被收藏。这是波士顿美术馆吴昌硕写的一个很重要的匾,叫“与古为徒”。它是挂在博物馆内的名家书法。波士顿美术馆内有很多珍贵的藏品,是一个文化重镇。谁搭进去以后,谁都能沾一点它的光。这是馆藏的商周的青铜器。它也收藏古代的一些日常用器。我指出说,博物馆带有经典化的功能,就是把普通的日常用品变成收藏品,变成重要的文物,甚至变成经典的可能性。
吴昌硕为波士顿艺术博物馆写“与古为徒”匾,选择这个匾两个原因:1,用它的词:与古为徒;2,它是挂在博物馆内的名家书法
商周礼器
这是我在耶鲁大学读书的时候,我的同学杨小滨写的诗,叫《博物馆》。这首诗写得非常的犀利。
《博物馆》
把亚洲放在坛子里
腌干。亚洲就会成为古董
或者把非洲的头骨剔开
非洲古色古香,瘦得令人心酸
它的肝脏留着黑色的血
泼在地图上显得异常枯萎
如果有钱,就能买下整个世界
以及它每一年的战争和尸骸
以及酋长们的祷文,鼓点在旱季中止
移到室内乐里优雅地敲打
那些随手写来的赦令,也比牲口贵重
因为它并不耕田,只是一味地肝脑涂地
但是活着的群众从来不被收藏
因为他们太不整齐,毫无经典性
那时的青春,那时的劳动
饥饿在观赏中变得美丽
过去的一切都禁止触摸,一旦触及
我们就会老去
他写得很有意思。“那时的青春,那时的劳动,饥饿在观赏中变得美丽”,其实你可以看到敦煌的东西都是“那时的青春,那时的劳动”。如果是今天敦煌的小朋友写的,滚一边去,会收到《敦煌书法》里去吗?不可能的。
在做了铺垫之后,我就开始讨论两种书迹,书写的遗迹。一种是在被制作的当时就被当作艺术品的书迹;还有一种就是在制作的当时并不被认为是艺术的书迹。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区别。那么帖学代表的是前一种,碑学中部分的书写代表的是后一种,碑学比较复杂,19世纪有了碑学。帖学就是名家,当时就是名家,作品后来也被纳入到了经典的体系里去了。碑学是取无名氏的作品,古代的金石文字, 比较复杂,要区别对待。
大家看,这是《兰亭序》的摹本。真伪当然还有一些争议,但是大家都知道从它诞生开始,它就是名家书法,就是经典。后来也是经典。这是碑学里的《曹全碑》。从它的书写技能来讲,这在当时应该就是一个相当纯熟的、有技法的人写的。它是无名氏的东西,但是他这个无名氏在当时应该很有可能是有名的,只是汉代没有署名的习惯,大家还没有收藏书法的习惯,所以我们并不知道它是谁写的。这也是一个高古的作品。
神龙本《兰亭序》
汉 《曹全碑》
随着碑学按照自己的逻辑展开,还有些无名氏的作品也被纳入了。汉简,成了学习的范本。所以我要请大家注意,学习的范本并不是经典,经典的形成有一个过程。被选择作为学习的范本,还有宣传、推广,反复出版,以及理论上的阐释,才最终可能被接受,成为经典。
顺着碑学取法无名氏书迹的逻辑,20世纪初以来新出土的无名氏文字也开始被纳入书法学习的范本。请注意我的用词:“书法学习的范本”,这还不是经典,经典的形成有一个过程:被选择为学习的范本;宣传和推广;反复出版;理论上的阐释;被最终接受。
刚才我讲了古代无名氏的情况比较复杂,因为古代无名氏里面有非常会写字的人,只是没留下名字,也有确实不会写字的人,所以无名氏的作品也有精致和非精致之分。这是《常季繁墓志》,我们不知道谁写的,是无名氏作品,但写得非常精美。这是《灵飞经》,其实也是无名氏作品,但是也非常好。《张迁碑》,现在名头很大。但是其实在清代以前没有人学它,文征明那时候就有收藏张迁碑的,但没人认为它是一个好的作品。到最后,大家说它古拙啊什么的,现在也成了隶书四大名碑之一,四大名碑,和我们四大名著相对应的。你看,其实写的歪歪扭扭、 大大小小。
常季繁墓志
汉《张迁碑》属于不精致的无名氏书迹
碑学还有一个惯性,就是把书法的概念已经扩大到所有的文字遗迹,好像古人写的字都是书法。 刚才小宋讲,我的书《与古为徒和娟娟发屋》出版的时候,在中国引起了很大的轰动,国内就像炸锅一样的。我在网上被骂了很长时间。第一次经历网骂,开始有些不适应,慢慢也就习惯了这种骂。 我提出了一个很朴实的问题:“你们把古代小朋友的字捧的这么高,没关系,我不反对你们捧。但是请问,古代的人是不是都是书法家?古代的字,你告诉我哪些不是书法?” 没人出来说这个是,那个不是,没有啊。结果就变成古代人都是书法家,古代人只要一碰笔,书法作品就出来了。那我接着就问了:“古代有没有初学者?”那个时候有一个人在网上说,古人天天用毛笔,就像卖油郎,他熟嘛。我说,“是啊,古人是天天用毛笔,比我们今天熟。但是他有没有还没有成熟的时候?” 他有没有五岁、六岁、七岁、八岁的时候,像令狐归儿一样的,“一一二二三三”,还在练那个呢?结果你把它弄到《敦煌书法》里去了。所以我就问了这个问题。
问题来了。一些在当时并不被认为是书法艺术的古代书写,被今天的书法家奉为经典。那么今天,有没有类似这种颠颠倒倒、写的有意思的书写。有啊,有很多。“公共厕所在弄堂”,这个字写的特别有意思。大家看不懂没关系,我认为它写的特别好。有一次,我在台湾讲课,人家觉得你是不是疯了?我就是说它特别雄壮。能理解这个字好的人举个手来。没人举手,是吧?你们这还没到那境界。
当代人的日常书写
所以我上来就讲过了,你看不懂毕加索不要紧,你反正知道毕加索画的不好看就行了。这是我写的字,起码我能把字写得端正,对吧?我不是糊弄你们,我真的认为“公共厕所在弄堂”这几个字写的好。我在台南艺术大学演讲的时候,他们美术系的系主任,最后就问我一句话:”白老师,你真的认为“在弄堂”好?” 我说,“是的。我真的认为好,这不是假的。”
白谦慎题字
“施工现场,禁止入内”这个牌子,写得像绍兴一个特别著名的书法家徐生翁的,你看它那个拐弯抹角,它那个“折”, 不是在角上折的,它拖下来一会再折的,大大小小,特别像徐生翁的字。
当代人日常书写
“娟娟发屋”这个店招牌,就是我书里写的那个东西,是2001年去重庆的时候拍的,也就是这块牌子触发了我写这本书的一个契机。后来我写了这本书以后,“娟娟发屋”这牌子就失踪了,真的失踪了。
如果中国书法家对待无名氏作品的态度是与古为徒的,那我就要证明今天和古代存在一样的类似无名氏作品那样的趣味。于是,我开始系统地观察我的学生的汉字书写和今天儿童的习字。因为老外,他开始学字的时候,虽然已经是青少年或成人,但他对汉字的认知还处于我们古代儿童的一个水平。
波琳这张字刚才讲了,如果按照今天那些讲究趣味的人来讲,波琳有趣味,乔丹没趣味。乔丹规规矩矩的在那里写出的字,整饬干净而已。所以,乔丹应该得B,波琳得A。你看波琳的字,歪歪扭扭,特别自然,她不是存心如此,不是有意要把“鱼”写到那边去,她没有创作的概念,那是因为她把握不住,就写成这个样子了。(听众大笑)
因此,我认为学童的书法是无古无今的。其实我在那本书里,提出了不少新的概念。这个概念对研究书法史是很有作用的。所谓的“无古无今”就是说,你判断不出来它是哪个朝代写的。跃林是研究宋代书法的,我们看宋代书法,大概能看出哪些作品是受那几个大家影响的。但是,如果宋代有一个人不跟那几个大家走,你是看不出来的。在风格之外,有一种儿童书写,它永远没有时代特点。这就像儿童画,全世界的儿童画你是无法辨别出国别的,你也无法辨别出种族,除非他画个教堂。但是,你请一个中国儿童在这边,也同样画出一样的教堂,连这种能区别出文化的画的题材,也同样辨别不出是哪里的小朋友画的。
但对于一个有经验的研究书法史的人,如果是顺着名家体系来讲,我们一看就能看出来这是明代书法还是清代书法,包括像刻印章也是一样。明代印章是什么样子,宋代印章有什么特征,我们大概能判断出来,这就是我们的训练。但是像这种无古无今的儿童书法,是判断不出来的。我把无古无今的书法称为“素人之书”,“素人”是一个日本的词,就是没有受过训练的人写的字。这也是为什么我要观察我的美国学生和儿童的书法。
这是我一个朋友的儿子陈兮,大概九岁时写的字,你看,他写得天真烂漫。陈兮的字,是不是就像傅山讲的,有“字中之天”?
大家再看,这是深圳车帝麟教小朋友刻的印章,像不像汉印?这是我的一个朋友,他有一个课余班,他教小朋友刻印。这小朋友一刻就刻的跟汉印一样。看,很好吧?学过刻印的人就知道,厉害。“东北人”,哎呀,这种章法,根本不是一般的篆刻家能想出来的!“独”,你看,这个印的线条就像浙派,多有意思!
深圳的车帝麟先生教的小朋友们刻的印章
这些难以断代的东西,如果经过刊刻,它变得更难以断代,我们再来看拓片。这个是南京明代的城墙砖,如果抹掉时间的话,大家会以为它是六朝以上,能早一千年。也就说这种没有时间概念的东西在古代是存在的。
从观察美国人写字,观察儿童书写,到观察石刻的楷书无名氏,我提出了“无古无今”这个概念,这个概念在我的书当中是非常重要的。古代敦煌有部分字也是无古无今的,它只不过字体上不一样而已。也就是说,如果你把古代无古无今的字,当了临习的范本,那么今天“无古无今”的字也能当范本,因为它反映的趣味是一样的。这个逻辑大家听懂了没有?那么,问题就来了,既然古今是一样的,何必舍近求远?打个比方,我买瓶矿泉水,在这买就可以了,你偏开车到哈佛去买,犯得着吗?难道是哈佛卖的水,它名气大?也就是说,既然都一样,你费这么大劲干什么?于是,我就开始回答这个问题了。
学术研究、出版这些“无古无今”的古代的字,它已经成为了一个推动经典化的作用。以敦煌为例,在中华藏经洞发现了大量的抄经卷子和那些练字的纸,都有“敦煌书法”的光环。敦煌有临智永《千字文》的,写得非常好,学的是经典。这是敦煌卷子中写欧阳询那一路的,你可以看到,非常像名家书法。但是这些书法,今天一些搞创作人是没兴趣的,他们转而专门学小朋友那一类的。令狐归儿的,也是敦煌的。他们好像感兴趣这一类。上海书法家沃兴华先生,就是鼓吹这类写的好。
唐贞观年间蒋善进临智永《真草千字文》(伯3561)
换个角度说,也就是他对这个没有经过训练的字感兴趣了。其实毕加索也是这样子,毕加索和他女儿合作。康定斯基在仓库里藏了一大堆儿童画,然后偷偷地临摹,现在在他的仓库里面发现了,一模一样,连构图都一样。 然而,不公平的是,康定斯基的画能卖很贵,儿童画放着没人要。所以由敦煌书法,我提出了这个观点:有些经典并非是与生俱来的,它有一个生成、形成的过程。这个过程在西方叫canon formation。
再回到博物馆,博物馆收藏的东西它有什么功能呢?某种物品变得稀少,稀少变得贵重,稀少成为文物,文物又被赋予艺术价值。博物馆的收藏行为在经典形成中起了重要的作用。这是耶鲁大学美术馆,这是耶鲁大学英国艺术博物馆。这是我当年上课并开始思考中国书法的经典问题的地方。
所以我就写道:“时间在古物上打下烙印。我们对时间怀有敬畏,如果没有时间的赐予,商周青铜器便没有铜锈,秦国石鼓文就没有残破,明清紫砂壶就没有包浆,写经卷子就没有那么古旧……如果——如果博物馆的一切古物都崭新发亮,就会令前去朝拜的人们扫兴。”是不是这样子?
北齐校书图(局部),波士顿美术馆藏
一些东西,经过时间,慢慢的、慢慢的,最后发生了地位上的变化,象敦煌的令狐归儿那种东西也就成了国宝,那小朋友的东西也成了国宝。很可惜,我把在波士顿大学教书时,外国学生的字大都扔掉了,还有小朋友的字也全扔掉了,不扔掉保存多少年,说不定也能进博物馆。
“娟娟发屋”,2001年我发现,2004年我的朋友再去,牌子换掉了。过几年后再去,连后换的牌子也没有了。这是我拍的。
这也是古物的社会意义的流变,一个曾经的普通物在新的语境当中可以转化为财富和社会地位的象征。
学术活动和经典的关系。这是我的朋友华人德题的出版物,叫作《魏刻龙门造像记一百品》,就是一百个拓片。这一百品里面,有的比较有名。这也是一百品之一,你说这个人字写的好不好?但是现在大家都认为好,这就是康有为说的“穷乡儿女造像无不佳者,骨血峻宕”。其实这些都是不会写的人写的,不会刻的人刻的。
北魏造像记
为什么书法家要把古代的普通的字迹捧的这么高,却对当代有意趣的普通的书写予以忽视,为什么在这个问题上面人们要与古为徒?于是我就编了一个《王小二的故事》,我写到:王小二初中毕业,到了一个城市里面,跟着他哥哥的一个战友混,在一个面馆里面当伙计。那面馆比较穷,就让王小二写了一个招牌叫“发发面馆”,跟我的“娟娟发屋”是对应的。有一天,一位著名书法家杨教授看到这块招牌,呆掉了,觉得这写得有意思,然后就把王小二请到家里,叫他随便写写,留下来,然后他就照着临摹,临摹以后到北京办了展览,并引起轰动。引起轰动之后,王小二觉得当书画家挺好的,就要求参加书法家协会。杨教授是协会主席,他不太好意思拒绝,因为他学了这王小二的字,就把王小二给发展到了书法家协会。书法家协会每年有笔会,王小二总是躲着不敢写。后来有一个记者发现他老不敢写,觉着这里面有蹊跷,就到那个面馆一看,他明白了,杨教授原来是学他的。记者就想,你老说学普通人的书法多有意义,(我们国内有个词叫“民间书法”,我把它变成“普通人书法”),我就干脆办一个“普通人书写展”算了。他就搜集了马路上的和日常生活中各种各样的普通人的书写,办了一个展览,一下子更加轰动,因为他用很前卫的一个想法来办这个展览。杨达就很失落,因为一直以来,大家认为他很前卫,如今突然发现一个不会写字的记者比他更前卫。大概就这么一个故事。故事最后,很多“王小二”们都想参加书法家协会,说我们这个东西都被你们临摹了。你们临摹我们的东西都可以参加展览,为什么我们不行啊?最后,书法家协会只能做了一个规定:入会必须有技法。就是说,不是你随手写写就行。也就是说书法家到最后,其实被逼得一定要抓住技法。否则你去学小朋友的字,你永远比不过小朋友的天真烂漫。
这个故事实际上是讲,社会机制和社会利益是不允许接受今天的王小二这种无古无今的书写。古代的令狐归儿当成“敦煌书法”,没人管,反正他早死了,他再也不会像王小二一样说:杨老师您学的是我的字。所以,现在的王小二们的字迹是不可能被收入书法全集里去的。
这个《王兴之墓志》也是个普通人刻的,《王兴之墓志》、《兰亭序》,还有我们刚才看的《郑长猷造像记》,都一起被编到了《 六朝艺术》。也就是说,书圣已经跟他们家的仆人,刻这个墓志的工匠放在一起了,因为他们都死了。死了以后可以放在一起,活着的时候是不能放在一起的。所以你可以看到,时间把一些原来不是经典的东西变成了文物,变成了经典。
这件是沃兴华先生所推崇的敦煌“作品”。他说,这张字有神境、歪歪扭扭、毫不拘束。我说陈兮写的字同样有神境,你讲的歪歪扭扭这里全有的。这不稀奇,无古无今。就这件当代人无古无今的字,我做了一个评析:线条遒劲高古,字大小错落有致、毫不拘束,表现出劳动人民豪放不羁的浪漫情怀,具有伟大的平民精神和强烈的时代感,建议有关人士将其编入《20世纪书法名迹选》,由中国美术馆珍藏。(哄堂大笑)
这张敦煌出土的唐代的歪歪扭扭的字,被有些人称为有“神境”
这可能吗?不可能。然而,为什么人们面对某种书写现象、对待某些东西要与古为徒?还是杨小冰的诗,“但是活着的群众,从来不被欣赏,因为他们太不整齐,毫无经典性。那时的青春,那时的劳动,饥饿在观赏中变得美丽”。只有时间才能让它变的有经典性。其实令狐归儿就是古代的王小二。他的文化水平肯定没有王小二高,王小二是初中生。但“那时的青春,那时的劳动”,让令狐归儿“在观赏中变得美丽。”
不知道未来某一天,“娟娟发屋”的收藏者能不能把它捐赠给波士顿美术馆,和这张“与古为徒” 挂在一起?
与古为徒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