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新作·中篇小说」张行健|乡村匠人(下)

作家新

干线

乡村匠人

(接上部) 

剃头匠

老遆是羽村的剃头匠。
早些年,村里并没有他的剃头铺。

老遆是挑一副剃头匠的担子走村穿巷的。

那是村人眼中的扁担,长长的,两头各按了铁索挂勾,也有穿了粗壮结实麻绳的,一头呢,挑着一个泛了黄光的铜盆,那水盆的模样像是草幅反扣着,其下,是一尊烧火用的铁皮炉子;担子的另一头,则是一口体积较大的木箱,木箱下面的开门,放着大件工具,木箱上方有几个小小抽屉,专放剃头用的木梳、剪子、大小剃刀、绵笤帚、小毛刷儿、猪油胰子、皂荚水瓶子、碱面铁盒、磨刀帆布、掏耳朵的耳勺、叠起来的围裙等一应家什,担子上还外挂一条木凳,还有专供他坐的马扎。

这七七八八的东西,积累起来也不算少,集中在那副挑 子上就沉甸甸地有了份量。

中等个头的老遆,属于黑干黄瘦的那种,在乡村,常被人称为“杆子”,即,干干瘦瘦却有力气。干瘦的老遆挑着沉重的担子,脚步却是轻捷的,一副肩膀如驴子的背脊,也耐压耐磨。

起初,老遆挑着担子来到羽村,手里的杠子不时地摇动,他左手握有两个铜片,右手拿一根细细的铜棍,把铜棍在两个铜片中一划拉,便发出响亮清脆却十分悦耳的声响。

那声响是招揽顾客的。

时日长了,村人远远听到那翁翁的有颤音儿的声音,就知道剃头匠老遆来了,一只手便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脑袋。

五千口人的大村落,有不同的剃头匠在挑担游走,招揽生意,嘴子里会喊,剃头理发——;耳朵胡子一起刮——

便有调皮的娃子捣蛋,剃头理发——眉毛胡子一把抓——

一年半载下来,村人大多选择老遆给他们剃头。

同样的剃头匠,同样的长子县圪吵吵口音,剃头中一些细节的处理,是不一样的。

首先,客人决定剃头之后,老遆会把那只梯形的带有三层木斗子的坐凳,移至客人身边,并用身系围裙一角象征性揩拭一下凳面,示意客人落座;这小小举动能让客人心里热一下,拉近了感情的距离;其他剃头匠却不会这样,非但不会,大多没有凳子,可能怕挑担过重吧,需要客人自己从家里拿出凳子的。

同样的剃头匠,都是伺候人的清洁的工种,老遆无论在十字路口或是场院一侧,选定了干活地点后,会弄些水来,洒洒周边一方,再用笤帚三把五把清扫干净,让人看了眼目舒服;其他剃头匠则不会,选了一处较宽敞的地场,放下他一头热的剃头挑子,无论地下有乡村的砖头瓦块破碎石头,还是庄禾叶子麦秸蒿草,他们都能听之忍之安营扎寨,不会考虑来剃头者的半点感受。

同是剃头匠人,老遆身上的衣衫,还算周正的,衣物的颜色呢,一年四委也还分明。春夏呢,是浅白或月白色的,秋冬呢,是浅灰或灰黑色的,远看近看,给人的感觉应是比较讲究比较干净比较利索的人。穿戴利落了,其它地方也不含糊,他永远剃着一颗青幽幽的光脑袋,村人们就没见他的头发长长过,光洁的多边形的土豆脑袋,成了一个剃头匠人最朴实的标志,也表明他剃发割须的信念;老遆的脸也光洁一如他的脑袋。脸尽管寡淡,鲜有生动表情,他也绝不让多余的毛毛草草在脸上滋生。手掌手指呢,是那种颜色青黄形状修长的态势,这样的手掌方便于运剃刀抓剪刀拿梳子且灵巧于操作小毛刷儿的;他细长的手指上右手上的指甲较长,是刻意留下的,长长的指甲是给客人洗头发时挠头皮使用的;即是长指甲,他也打理得整洁光滑,白净透明。其他剃头匠则不然了,衣衫呢,因了长时间的未能浆洗辨不出颜色了,白的已经发青,灰的业已变黑,还有白与蓝与灰与黑揉为一体的颜色,无论上衣或裤子,已僵硬得成了毡片,且有水洇的大小图案,大图案套了小图案,无规则地漫延着,扩散着浓浓淡淡的泔水气味,鸡窝的气味或羊圈的气味儿;不甚讲究的剃头匠们,不知何故不割去唇上鼻下的那一丛黑中泛白的胡须,胡须却长长短短,如山地的麦苗。他们鼻尖上会悬挂一条清水鼻涕,吊着、颤颤悠悠,反射出太阳的光斑,终于,鼻涕滑落下来,那一丛灰白的胡须,成了鼻涕的归宿。

同是剃头匠人,老遆每过十天半月的,会把自己的围裙和客人的围裙清洗一次的。把生意的担子挑到黄鹿泉边,路也不远,水很方便 ,泉边有很好的皂荚树,随手摘下几条,在洗衣石上砸砸杵杵,搓搓揉揉,连自家的衣衫一起洗了。浆洗过的围裙,旧归旧,底色保持着泛旧的青白,围在客人身上和脖里,荡漾出清淡的皂荚香味儿……磨剃刀的帆布条子也一样,十天半月的,也同围裙一样清洗一次。每剃完一颗头,老遆会习惯性地把使用过的梳子、毛刷儿、毛巾儿,包括掏耳勺会一并泡在铜盆里,洗一洗,刷一刷的。别看一把木梳子,每剃过一颗脑袋,木齿缝隙里遗留下头发的同时,也留下了那个人的体味儿。人体气味各不相同,如不清理,让敏感的人嗅到,心里会产生不快的。小毛刷儿更是,刚刚蘸了皂水刷了客人的脸颊,又刷客人的鼻洞,不清洗干净再刷另一个客人,老遆心里过不去,也不愿意那样做。

其他的剃头匠人却未必这样,就说围裙吧,他自个围的布裙子有一年半载都没洗过了。原本的白色围裙早已辨不出色泽,一团一团的污垢污渍累积其上,既有乡村地图也有世界地图。这在他身上就不说上,剃头人围上这样的脏围裙,视觉的不快,味觉的不快和感觉的不快便一并袭来,想一想,眼睛看到是秽物,鼻子闻的是异味儿,脖子里肉体上贴着是又脏又硬又冷又令人难受的围布,谁会舒服,讲究的人会呕吐出来的。还有,懒惰的剃头匠们右手的长指甲里常常藏垢纳污,抓捏挖搓的脑袋多了,人就麻木几分,心想这次清理干净了,待一会挖搓另一颗脑袋时,指甲里又填满了,就这吧,算球!几只黑污的长指甲,如粗糙的犁铧,犁过被剃脑袋发丛里,来来回回的,指甲里被充塞得饱满时,便拔出来,由老拇指逐一弹着,啪——啪——地,用弹性把几疙瘩秽物弹到脚底下,再用鞋底一踩一拧,了事;被剃者看到眼里,会紧皱一下眉头的。

同是剃头匠人,老遆的围裙袋子里,常装有一包香烟的,是乡村供销社里,最廉价的白皮烟、工农烟、经济烟,九分钱一包的那种,很自然的,交谈一些生活的零碎,一根纸烟递给客人,客人的心理和感情,就发生一些变化,就涌起一缕波澜,就多少有了一些些感激……羽村民风纯朴,村民礼节也讲究,人敬我一寸,我敬人一尺,香烟也一样是互让互敬的,在这小小的不为人留意的一敬一让中,人与人的距离,就拉近了几分,人与人的情感,也加强了些许。

其他的剃头匠未必会这样,有的压根不抽烟,也从来不备烟,有的剃完头后,自个儿坐一边去抽,并不去谨让别人。这便是人与人的区别;

同样是剃头匠,老遆却属于内秀的那种人。脸子虽青黄泛黑,心眼儿却活泛几多。每每遇到村干部们前来剃头,如书记、村长(后来叫大队革委会主任)、副书记、副村长、民兵连长、大队治保主任等等所有大小村官们,他除给们殷勤剃头、按摩、刮脸掏耳之外,老遆是绝不收其剃头费用的,即使剃发人给他剃来那一毛钱,他也要果决地将那钱塞进客人衣袋,嘴子低低说道,你天天为村里辛苦,我给你理个发是应该的……时日长了,村干部们自然会心存感激,私下里交流时会说,这个剃头的老遆,诚实、厚道。

其他的剃头匠却得不到这样的赞誉,剃头、收钱、天经地义,他们固执地信奉并执行这个理念,珍惜自个儿的劳动。况且,剃一颗头耗费精力花费工夫不说,还得贴上多少原料啊。洗头水是从井里挑来的,得烧房子热水吧,得用柴禾炭块吧;洗脸洗头得用胰子吧,那胰子是用猪油和碱面捣制成的,碱面得买吧;收到一毛钱,剃头匠人们认为,就像种田劳作,在地里收取自家的谷物玉茭一样,看重着每一次收取的机会;这样,他们就一视同仁,村干部们自然也不会例外。

这样,二年的挑担游走不确定地场的剃头理发之后,心细的老遆对羽村的民俗人性自然条件已有了清晰了解。当他向村领导提出要带上家口落户羽村时,村干部的讨论会上几乎是众口同意的,二年间老遆的剃头作派已经给他落户羽村亮起了一盏绿灯,剃刀已给他切割开一条新的谋生之路。

老遆便成了羽材质一份子。

老遆通过村干部典了村中心供销社旁侧的两间空房,作为他固定的剃头铺。

这让其他依然走乡串村,胡同设摊的剃头匠人们,好生羡慕。

因是村子中心,地理位置极好,人来人往的,又紧挨村人购买日常用品的供销社呵,风水宝地呢!老遆让人油漆了门窗,屋里墙壁粉刷了一层石灰水,脚底呢,铺了一层新砖,大门悬挂的白门帘上特意请村校吴校长用红漆写了“剃头铺”三个隶体大字,厚重沉实,鲜红夺目。大门右上方挂一牌匾,白底黑字,依然出自吴校长之手,却书写着“理发店”三字,这是吴校长的意思,他说理发比剃头更文雅一些,而店比铺呢,也更清新,反正门帘书有传统的剃头铺了,牌匾再悬个现代的理发店,便可以面对各色人等。

铺子的外间是剃头的工作间,老遆新置了一把新式椅子,是木质的,可以开合成半躺和直坐,这是根据剃头刮脸时客人的各种姿式而制的,融合着剃头匠或制椅人的智慧,直坐,自然是剃头时的姿态,而刮脸呢,半躺着则是最舒服的姿式了。尤其对于中老年,躺着刮刮脸,赛过活神仙。

以前的梯形木凳也还在,小柜里可以装一些零碎,而凳子本身是可以坐人的。除此之外,老遆还备了几只马扎,可供村人们闲坐或是等待理发者小憩。靠墙角儿,置一口厚重的水瓮,装着满满的井水,以供洗头脸洗毛巾之用;里间置一小木床,是老遆中午或者劳累时歇栖之处,里间的空中,横着几条竹竿或光洁的木棍,上面搭着洗换用的十余条毛巾和三四面围布。在当年,这都是颇为超前的,里间的木柱上,系着几条粗粗的布条子,有帆布条,也有把粗布叠几层缝结实了,专做披布用的,披布是披擦剃刀的专用物儿。剃刀呢,一种是旧式的铁匠打制的箱剃刀,厚重、短小,用起来沉实方便,另一种是新式的洋剃刀,刀身刀刃较薄,自然握在手里也轻快。

有了店铺和门面的老遆呢,整个人似乎比以前更勤快了,青黄泛黑的脸子上,常常袭来一缕一缕的潮红。不剃头的时候,他躲在铺子和角落里,弄着自制的胰子,有人说他在自制胰子,那是用猪的胰脏熬制后再加进碱面而制成,人们也叫黑胰子。有时也见他把些许碱面倒在某个铁盒里,放一些水,让其凝固成块状, 一夜过后,这块方形碱皂就可以用来洗头洗脸了。

在忙中偷闲里,老遆会到有皂荚树的人家,摘取一些成熟的或即将成熟的皂荚条子,在他的剃头铺里,用一尊小石碓敲碎捣料,榨取汁液,再兑一些凉水,分别装在一些玻璃瓶子里,那可是洗头发用的上好皂水,用它们洗过头发,头发亦顺亦柔亦光亦亮,更神奇的是还发黑,这大多是给村里前来整理头发的女人们准备的。

这一天,村子里的疙瘩老汉走进了剃头铺。

疙瘩老汉有三大,脑袋大,体格大,饭量大。后两项与剃头无关,脑袋大却与剃头关联甚大。

疙瘩老汉有三多,大脑袋上肉疙瘩多:圪核大的肉疙瘩,在脑袋上长了七八颗;脑袋上的头发多,肉疙瘩和疙瘩的缝隙里,生长着又密又浓的毛发,灰灰白白,长长短短,如同山坡上的野扫帚;像门板一样辽阔脸盘上的胡须多,那胡须就像他土院里的荒草,无拘无束,肆意疯长。

疙瘩老汉是单身汉。平时,游走村巷的剃头匠,是不敢轻易受理那颗脑袋的,耗费气力不说,怕刀锋不慎划破他的肉疙瘩。疙瘩老汉貌相怪异人却善良,从不去为难剃头匠的,他一月两月的,去镇上的剃头铺里。有人说,镇上的剃头匠是他表弟,给他剃头自然不怕麻烦;也有人说,每次剃头,疙瘩老汉要给剃头匠两份酬劳的。他清楚自个脑袋的非同一般。

村里剃头铺的开张,还有剃头匠老遆的口碑,让迟疑再三的疙瘩老汉,还是顶了一颗硕大脑袋,走进羽村剃头铺。

老遆便抬了眼皮,热情地招呼一声,嗬——老哥来咧,这会儿正好空着。

疙瘩老汉笑一下,便坐在那木质椅子上,端坐着,配合着老遆的一系列动作。

几把暖瓶里已灌满了开水,把脸盆架子推过时,一只亦宽亦深的铁盆里,早兑好了偏热的温水,给疙瘩老汉洗着头,焖着发,老遆也才惊讶这颗奇大无比的脑袋上,肉疙瘩无序地排列布阵,让人看了害怕。

老遆稳稳情绪,拿手揉搓抓挖着粗硬如臭蒿一样的发丝,这中间他添了两次热水,直到把那满脑袋上的头发洗透。

透,是头发在热水中焖的程度,是正合适剃割的程度,盆里的水,过热了会烫伤头皮,凉了又焖不下头发,头发们就皮,就硬,就韧,很难剃割的。只有洗到焖到了“透”的份儿上,才到了正好剃的火候。

老遆掂了那把最好使的长把剃刀,下意识地仍在门柱钉挂的披布上,上下磨蹭着刀刃,使之更加锋利,大拇指轻轻碰触着刀锋,便从疙瘩老汉的脑门上,开始了谨慎的第一刀。

这绝不同于寻常意义上的剃头割发。平时,无论遇到怎样的或圆或扁或偏或尖的脑袋,头皮应当是倾斜而光堂的,头皮表面不会有过多的坑坑凹凹崎岖不平的。疙瘩老汉则彻底颠覆以往,他敢把羽村东边卧虎山上的山峁丘陵、沟涧狭谷长在脑袋上,且长得自由散漫,毫无章法。老遆的剃刀,便缓慢认真地游走在崇山峻岭,陡坡深豁之中,他的剃刀此时如一台顽强执着的切割机,在不屈不挠地披荆斩棘,又大刀阔斧地清理障碍,可谓筚路蓝缕以启山林……这中间,他使用了黑胰子、白碱面,他的眼光、他的精力、他的心思,完全凝聚在那把剃刀刀锋上,让刀刃游移着,循了发根渐进着,且把切割的残发余毛一点一点累积在刀面上……老遆的左手轻捷快速地拈了去,他要保证刀面切割时的清洁光亮,尽量不粘污物……

老遆的额上,已布满一层细密汗珠儿。

被剃过刮过的肉疙瘩,此时光洁鲜嫩如八月成熟的桃子,结满了同样被剃得毫发无存的硕大脑袋上。

老遆要歇歇了,要缓口气了,他先递给疙瘩老汉一支烟,自个儿也燃了一支,吸着,且拿眼窝盯了疙瘩老汉开阔的脸盘,心里谋划着,如何对付老汉满脸的连鬓胡子。

扔掉烟头时,老遆拿上事先泡进热水里的毛巾,两块,左脸右脸各焖一条,片刻,再焖一次,然后揭开一边毛巾,便开始了又一轮的割剃。

这刮脸不同于方才的剃头,剃头时疙瘩林立,障碍多多,剃刀的游走是拘谨且缓慢的。脸上没有大的阻碍,何况还是宽展的脸盘,运作剃刀的手便收放自如,如同新型收割机开进平展的玉茭地。周边人能听得见刀刃刮割脸皮的噌噌声响,吱 ——吱——的美妙拉动,长而杂乱的胡须们在动听音响里,一撮一撮儿地掉于地下……露出一片铁青脸皮。

就在人们以为搞了一个段落的时候,老遆却按了按欲起身的疙瘩老汉,让他依然斜躺如旧,他换了一把更轻巧的剃刀,给他刮眼角,刮眼皮,那叫开眼儿,之后呢,又开刮老汉的耳廓、耳轮、耳根、耳垂、耳屏、耳蜗、耳穴,且用一把掏耳银勺,给老汉掏出双耳中累积多年的耳垢,其后呢,又有剃刀的刀尖旋去他宽大算了口多余的鼻毛儿。

疙瘩老汉舒服得哼哼时,老遆细长两手在给他作简易按摩,从双眼角朝太阳穴在紧急舒缓地拉动,最后,在鼻梁上方,双眼之间猛拽几下,用剃刀尖儿轻轻一挑,便挑出一颗紫黑的血滴,这下就给疙瘩老汉释放多日的火气啦……

庄户人的日子,如同地里的庄禾,在青青黄黄、耕种与收获里度过;庄户人的光景,一如庄稼汉脑袋上的头发,在稠密与稀疏里,一同被日月的剃刀切割而去。

剃刀的轻微响动也切进羽村锅碗瓢盆的交响里,形成凡俗日月的一部分。

十余年就这样过去了。

理发推子的出现,让村人颇感新奇,也让剃头匠老遆感到惊讶,惊讶里还含有惧怕的因素。他没有回避这件与职业直接关联的事物,早早就购买了一把,那是箭牌手动推子,先在自个儿脑袋上试推,推着、推着,却不时地挟了头发,连拽带推的样子,头皮便被拽拉得生痛。老遆便笑了,觉得新式推子要替代旧的剃刀,难着哩。一二年后,村人所买的新式推子就不再夹头发了,蹭圪蹭响着,切割得很快。村里的年轻人,也不再剃着过去旧式的光头或叫作黄河少年头的发式,他们学城市年轻人的样子,留新样式的小平头或青年头。

推子的普及直接影响了剃头匠的营生,除了剃光头的些许老汉外,年轻人几乎不再进剃头铺了,尽管铺子里早忆备下了好几把新式推子。后来,尽管老遆还置办了电动推子,尽管老遆也悉心琢磨了中青年人喜欢的发式,毕竟每颗脑袋要一毛钱的呀,羽村人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两块使唤。

羽村的剃头铺就一天天冷落了。

不曾清冷的,是剃头匠老遆的心。

剃头铺子关了一个朋有,以后老遆挑起了多年不曾挑过的担子,那可是一头热的剃头挑子,这回他挑着,不同于多年前的走村串巷,招揽生意,他是事先联系好的,到村子里殁人的家户,是给死者剃发刮脸,美容修面的。

从给活人剃头,到给死人净面,托虽说一样,内容大致相同,人的感觉却大相径庭。剃头匠老遆在他眼不花,耳不聋,手不颤的六旬之后的暮岁时光里,完成了他职业生涯的某种跨越。

五千口人的羽村,村落虽大,殁人的事总不会见天发生。老遆静面的名气却传到了十里八村,邻村常常有人驾着毛驴车来请老遆,连同老遆的剃头挑子。这样,白事人家的丧葬程序里,由老遆持刀的净面活计,总是排在第一,净面后才可以给死者换寿衣的……

白事人家的院落里,除却帮忙者的噪杂声外,萦绕着女人们不同声调的哭丧,如泣如诉,如歌如吟,主管人大呼一场,老遆来咧——院里便肃穆几分,便安静片刻,整个净面过程是不准许哭丧的,孝子后人们便围了一圈儿,静静观瞻着老遆的运作,渐次地,观看的眼光就变成观赏了,悲凄的光线也成了一种欣赏的注目……

剃头匠老遆娴熟老到的技艺和干净利落的手活儿,赢得了愈来愈多村民的心。五十年的岁月里,羽村以及周边村落里,人们都知道剃头匠老遆。

劁骟匠


劁骟匠老陕从村巷走过时,总有三三俩俩调皮娃子尾随其后。

老陕长得矮矬丑陋,穿的破皮烂片,衣裤上还常常蹭着猪圈羊圈牛圈驴圈的粪土,挎一只辨不清颜色的帆布包子,粪土也懒得拍掉,娃子也不去呵斥,两条短腿匆忙替换着,去赶往下一家。

娃子们知晓,老陕去的下一家,不是劁猪就是骟蛋,有稀奇好瞧,有热闹好看哩!

老陕快快地走着,帆布包子里的家伙什儿被颠得叮当作响,那是他的劁骟工具,刀子剪子,镊子、钳子还有针针线线的碰撞,撞击出零碎声响。只要在村路上行走, 这些响动既标明着老陕不同于其他乡人的身份,也无形中给矮小的他增加些威风。

老陕便带着叮当声响和身后的调皮孩娃儿,来到村东头的张三家。

张在和张三的婆娘,已在自家的柴门口焦急地等着劁骟匠的到来。

其实,心里担忧且焦急是自家的两头小猪崽。

两个多月前,张三的婆娘从娘家哥那里,抓回两只小猪娃儿,一公一母,一黑一白,小崽子作为小伙伴儿,可劲地撒欢儿,比着赛地吃食儿,时日不长,个个肥嘟嘟吃成一骨碌好嫩膘。毛儿顺光溜溜,腰身圆墩墩。近几天,小东西却不好好吃食了,一盆剩食倒进木槽里,两只小嘴巴挑挑拣拣,捞稠弃稀,还哼哼唧唧,烦躁不安的小样儿! 身上的毛儿呢,也耷耷地好像春日地埝上刚生长的酸枣刺。女人的心,慌了。

张三却不止一次地看到,公猪小黑前腿搭在母猪小白的腰身上,虽说是童稚的玩耍,但那急切作派和无师自通的举动,让他意识到,该请村里劁骟匠老陕动刀子咧。

老陕便匆忙着颠儿颠儿地来了。

刀子哥,有劳你咧!张三热热地唤着,递去一支烟;

刀儿哥,麻烦你咧!张三婆娘亲亲地叫着,端过了半碗茶。

老陕便笑一下,干巴的小脸像晒干的红枣儿。

老陕叫陕刀子。

这名儿是他爷爷起的。幼儿时,还在炕上爬着,爷爷把一串钥匙、一把削铅笔的小刀、一颗糖块,还有喂饭的小木碗放在孩娃面前,看他伸手先逮哪样东西,拿了啥,便叫啥名儿。村人的名儿大多凡俗,简单、生活化,图个孩娃好养活。孩娃小胳膊小手一探,毫不迟疑地就拿了那把小刀子。

这样幼时叫作刀儿,大了就被叫成刀子了,干了劁骟营生之后,村人大多叫他老陕,有的干脆叫他老骟,或骟刀子。

老陕并不去计较,他觉得名字就是个代号,叫啥都一样。倏忽间被人叫作刀子哥,刀儿哥,心里滑过一片温润,有一缕被人看重的情绪和感激。他会把这种温润细腻的心思,用在即将践行的劁骟事宜上。

晋南汾河以东的乡村里,劁与骟是有不同界定的,母性为劁,公性为骟。无论公母,小崽子一旦有了性的意念,便躁动不安,不思喂食,跑跳蹦窜,惹事生非,身骨便明显瘦削,发育便显然受挫。此时,主家们便会想到陕刀子。猪崽也是,羊羔也好,当劁则劁,当骟则骟,骟猪应挤蛋,斩草要除根。要乡村,就养猪的人家,大多不会养一头公猪去交配,养一头母猪让下崽,那只是个别的家户。大多让猪儿们长到百拾斤上下,就卖到乡里镇里的食品收购站了,指望着那些钱过光景呢!猪啊羊啊,是家里的半个家当,就如同马骡牛驴是农业社的半个家当一样。从这个层面讲,劁骟匠老陕和他帆布包子里的刀刀剪剪,对乡村和村民,便有了某种重要作用。

老陕抽烟的时候,身子是依在半截子圈墙上的。一对黄豆样的小眼睛,瞅着圈里的猪崽,看其身段和形态,喷——地吐了烟头时,也喷出一句话,小仔蛋子该做咧!话音凉凉的,却有锋芒,像即将拿出的那把凉凉的劁骟刀子。

双手拄着矮矮的圈墙,双臂一用力,身子倾着,刺溜一下,老陕就轻巧地跳进圈里,无声无息,把小黑小白吓了一跳,睁圆各自纯真的猪眼,眊着这个不速之客。

啰啰啰啰……

老陕嗓子虽沙虽哑,却有一种神秘磁性,胆大的小黑儿,被这唤声魅惑着,试试探探朝他脚边走来。

老陕缓缓伸出右手。天啦,那是一只奇大无比粗糙无比的大手,手指关节突兀,手背皮肉如老枣树树皮,手心呢,茧子高高低低层层叠压,黑长指甲也粗硬结实,那是留着专挠猪皮羊皮、牛皮驴皮的。

此时小黑儿缩在他的脚下,果然被他尖长指甲挠得舒服贴熨。

憨憨的小黑儿换了一个躺姿,闭上猪眼在打哼哼。

胸无城府的小东西彻底放松下来,享受着被着力挠痒的快感。

原本跟着老陕的孩娃们,早已爬在圈墙上,一对对黑豆样的小眼珠,瞅一会小黑,瞅一会老陕,孩娃们看到,老陕挠小黑的手,交换了一下,右手换成左手了,右手呢,熟练地探到腰间的帆布袋子里,捏出一把钢刀来,那刀子小巧轻俏,呈了月牙开关,刀子尾部一下收缩成一把小钩子。他把月牙钢刀暂时衔在嘴里,右手把黑猪脑袋和屁股稍稍一扭,换一个姿式,把下腹部位亮在他眼前。

忽地,老陕弯曲着的膝盖,一下就压住了小腰身,死死顶着,贴了地面,使它动弹不得,左手已改挠痒为拨毛了,黑猪崽毛儿黑油油一片,肚腹下部却都显得稀疏。老陕把一张核桃脸子凑了上去,细细瞅着,目测了一个最佳位置,右手拿了月牙钢刀,在左手挤压的部位,噌——地一下,快速地割开寸把小口。

猪圈边的张三和张三婆娘以及几个娃子们,只看到那把月牙钢刀一闪、二闪,在日头下闪一些耀眼光亮,小黑猪的肚腹便有一小口张开,张三看出那是旧时美女的小嘴儿,孩娃们则看出是深秋的红枣儿开裂,张三女人觉得是八月开裂的石榴。正当他们想象的当口,小黑猪炸出了尖亮嚎叫,极脆极嫩极纯的那种,如同受了委屈的婴孩。老陕便在这脆嫩的哭叫里,用刀后的钩子钩住了小家伙细细精管血脉,长指甲用劲儿一掐,利刀一样便切割断了,老陕便快速地将小公猪的两颗小巧蛋丸,排挤了出来。

围观者便看到,那两颗蛋丸俏丽可爱又鲜活欲滴,它们不甘心地在老陕阔大的手掌里,蹦了几蹦,跃了几跃,彰显最后一缕雄性活力……

还缝合口口么,刀儿哥?张三婆娘担心地问。

老陕含糊地摇头又点头,随后就地抓一把泥土涂抹在方才切割的口子上。只见小黑猪翻身起来,抖动一身的猪毛,叫着逃进了窝棚。

小东西瓷实多哩,耐实多哩,结实多哩,这几天得喂几顿玉茭面糊糊,稀稀稠稠,调理一哈,三五天后,一切照常咧!

老陕言罢,拿眼去瞅小白猪了。

小白是小母猪,母猪胆小,早早躲进圈棚里。

老陕威逼利诱,一面用嘴子啰啰啰生发出极具魅力的召唤,一面用耙子似的大手从圈棚将小白倒提了出来。

小白毕竟温柔,只哼了哼,便逆来顺受,任老陕对它的揉捏、抚摸、拍打、顺毛和最后的动粗。

劁比骟少一道式序,割开小口,准确找到输卵管,只用刀锋轻轻一摁,便切掉了,不像公猪那样,还得排出蛋丸。这样就非常简单,手起刀落,片刻便成。

小白猪也就痛了那么一小会儿,痛疼里还有少许麻痒,只嚎了三五声就已结束。老陕对主家说,猪崽子的嚎叫八成是有些害怕,两成才是疼的,像小娃儿家打针一样疼就是那么一下下,哭嚎是吓的。好咧,两三天后,小黑儿小白儿全活泛咧……老陕拍拍两手,如猴般跃出猪圈。

张三和女人好生感激,一块心病眨眼间得以消除,便端来脸盆让老陕洗手,便沏好花茶让老陕慢喝,老陕笑了一笑,卑谦地接受了又一轮客气和作为劁骟酬谢的一包工农烟两毛人民币,当然还有那两颗刚割下的嫩蛋丸,又匆匆拐进村巷。他要去村西的李四家,李四家的羊羔该做了。

老陕发觉身后仍有娃子跟随,便不悦地回转脑袋,一只手夸张地摸向布包,做一个掏刀了的动作,嚷一声,还跟?小鸡股给你割了!

娃子们怕怕地四散而去。

村西李四是老陕的发小。李四家的小公羊该骟了,老陕屁颠颠赶了过来。

在乡村,母羊一般不会劁的。一大群羊里,除了配种的公羊外,大多是让下羔产崽的母羊,也有个别被阉割了的公羊,整日老老实实吃草,规规矩矩放坡,长到成年羊时,腊月里呢,要么被卖掉,要么被杀了分肉。

村西的李四不像村东的张三对老陕那么客气,作为发小的他们更随意更自由,暸一眼快晌午的日头,李四说,先做吧,晌午在我这儿吃饭。老陕便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骟羊与骟猪,性质虽说一样,方式却有不同,使用的工具呢,比骟猪多了一只铁夹板,另外,羊蛋是无须排挤出来的。这就是铁夹板的作用。

羊羔儿是一只小山羊,白绒绒的毛儿,粉红的小嘴,咩——咩——地啼唤着,煞是可爱,那叫声,像是撒娇,又是小孩娃儿在唱儿歌。

纯真的羊羔儿乖乖巧巧,李四唤一声便跑到他跟前,李四抓紧了,张开两条后腿,老陕趁机割切寸把小口,寻到连接蛋囊的精管,便用夹板使劲儿相夹,夹七八下,就夹扁了,之后便萎缩,失却了阳性功能,同样起到阉骟作用。小羊羔也因了痛疼咩咩叫唤,却不像小猪崽那样夸张地嚎叫,羊羔叫声细细的,好像受了点委屈,松手放了它,便不再叫,怯怯地跑去寻母羊了……

李四知道,羊儿以后会安安生和草,老老实实长大的。

多年过来后,劁骟匠陕刀子成了羽村不可或缺的人物,陕刀子自然成了乡民口中的美谈,笑谈和闲谈。

先说美谈。

羽村村南的人家大多养鸡,是群养,七只八只,二三十只不等,村南靠着土崖,邻着荒坡,虫虫草草可供鸡们分享。

王老婆子是养鸡好手,家养的鸡儿们一般都在三十只上下。

每年春日,新一茬雏鸡孵出后,毛绒绒小家伙很快长大,两三月就分出公鸡母鸡了。让王老婆子头疼的是,每一茬儿都有为数不少的小公鸡,七只八只的,一旦长大便飞墙上厦,惹事生非。乡村人家养鸡儿就是为了多产些鸡蛋,存够三斤五斤十斤八斤便赶集卖,补贴家用。当年有句俗话,一斤鸡蛋七分钱,二斤鸡蛋一斤盐,顶事啦!一个鸡群里只能有一只配种护群的大公鸡,小公鸡多了就是个麻烦,互相争斗,引发内讧,集上去卖吧,还太小,值不了几个钱,杀的吃了吧,又没三两肉,还时时挑逗其它小草鸡,惹得大公鸡异常恼怒,常常把它们啄得头破血流,一派惨象。

这一天,劁骟匠陕刀子从村南走过,王老婆子叫住了他。

刀儿——你整天劁猪骟蛋,割驴子切牛的,你也不给王婶治治这些小公鸡哟,看把鸡群给祸害的……

王婆子也就这么一说,权当对过路者打个招呼的。

老陕被人唤作刀儿——心里又滑过一阵亲切,他笑一下,怔一怔,忽地捕住一只小公鸡,拨开鸡毛,看了又看,掏出月牙钢刀只一切,反过刀来用小钩子钩一下,再钩一下,小公鸡皮实,叫也不叫一声,两只鸡眼惶惑且愚昧地眨着,直到放开手让它跑去。

陕刀子一会功夫就做了七八只小公鸡。

说也神奇,自被阉割之后,小公鸡便不是小公鸡了,虽然还有公鸡的鸡冠,冠子却耷拉着直不起来;身型还是公鸡的身型 ,身材却小了一圈儿。更奇的是阉鸡非但不挑事斗殴,反而更像一只母鸡一样护着雏鸡,爪子刨到一窝虫子,便咯儿——咯儿——地唤着小鸡们前来吃食。如院里来了陌生人,阉鸡们如临大敌,一边护着小鸡,一边抖动鸡冠抖动脖毛儿,跳着弹着,去啄来人的裤腿。更令人惊讶的是,这些阉鸡们还会孵小鸡。农家鸡窝的底层是鸡们夜里休息的窝棚,棚子上面还垒有两三个供母鸡下蛋的草窝,母鸡欲落窝孵小鸡时,阉鸡们会赶走它,自个落在放有鸡蛋的草窝里,一落就是二十一天……当然,也间歇地吃点食喝些水的 ……

羽村村南的养鸡人家,因有了陕刀子,自此不再卖小公鸡了。

再说笑谈。

羽村村北有个叫赵五的人。

赵五喜养狗。

平常的日子里,他是要养两条狗儿的。

养狗有养狗的乐趣,养狗也有养狗的麻烦。这种麻烦不是内在的,比如喂养、照护。它表现在外在,如发情、交配、下狗崽等一应事宜。

成熟狗儿们一到了二八月发情期,主人还是需要操心的,操心它们争风吃醋咬群架,操心它们为了欲念彻夜不归,操心它们交配之后狗连蛋扯不开,遭到调皮娃子的暴打……这一应糟事,让喜养狗的赵五颇感头疼。

某一天从院门出来,看到劁骟匠骟刀子匆匆远去的背影儿,倏忽间突发奇想,何不把家里那只半大公狗骟了呢,省得以后沾花惹草,寻腥发骚,安心看家护院,乖乖地忠于职守。

赵五带了一缕渴望找到老陕,陈叙了自己的想法和要求后,老陕半天沉默无语,只是埋头吸烟,许久了才说,劁骟大半辈子了,从没动过公狗母狗,你让我好生为难,不做行么,没听说守谁家的公狗母狗还得遭劁骟呢。

赵五便恳切地祈求,好我的骟刀子哩,猪崽能劁,羊羔可骟,牛驴马们你也劁骟无数,就连公鸡们你也可以动用你的月牙刀子的,我这狗儿咋就不可以做了,行行好,求你给做了吧……在赵五的殷切要求下,老陕默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赵五的公狗有一岁多,即将长成成年狗了。老陕一进赵五家院子,那公狗就戒备地冲他哼了几哼,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想给老陕来个下马威,赵五喝斥几声,才退到一边去。

赵五为麻痹公狗,从屋里拿出两块新鲜骨头,让它啃着,手里却运作着一根麻绳,在狗儿全身心啃骨头时,那条麻绳已套紧了它的四条狗腿,看看时机已成熟,赵五双手用劲一拉,狗儿的四腿已被缚紧,且斜倒于地下。

公狗一对困惑且胆怯的眼睛,看着主人。

汪——发出不解的惧怕的叫;

赵五用一个皮圈儿,套在公狗嘴上。

赵五把最佳位置,让给了老陕。

公狗情知不妙,便可劲挣扎,赵五双手按着脖颈,双膝压着后腰,让其动弹不得。

老陕操刀的手,还是颤了一下。

他看到公狗两只好大的蛋囊,瓷实且饱满的,张扬着勃勃雄性威武。他想到以前骟割过小公马小公牛公小驴儿——但它是条狗儿呀,它大可不必挨这一切的,何况,那两枚狗蛋,着实地让人喜欢。

动手吧,刀子!赵四在催了。

老陕的心一紧,后牙根子咬咬,但见月牙刀面在日光下一闪,噌——一下,切割了下去。

公狗的嘴巴被缠住绷住,依然能发出呜——呜——的啼唤,它的啼唤是在肚子里循环的,上上下下。它的一对狗眼,起先是无辜地看着老陕,后来是可怜巴巴地企求着老陕,有大滴大滴的泪,从狗眼里郁结着、漩转着,又一颗一颗流了下来,泪水流过之后,双眼死死盯了老陕,那眼光里,居然噼噼啪啪燃起了火苗。

公狗在断断续续呜咽着。

排出两颗硕大而鲜活的狗蛋后,老陕破例没有拿走它们,也没有拿走赵五递来的五毛钱,手也没去洗一下,便匆匆离去了……

被骟后的公狗自然被去了雄势,柔顺听话,看家护院,是被邻人公认的一条好狗。

这条狗对劁骟匠老陕却极不友好,那次老陕在村北行骟,路过赵五家大门,那狗儿就直接扑出来,汪汪疯叫着,直朝他裤腿咬去,吓得老陕仓惶逃命,直跑得屁滚尿流……那以后大老远闻到老陕的气味儿,狗儿就发疯地追咬,即使追咬不到,也要朝老陕逃跑的方向狺狺大半天,惹得村人大笑。

最后说说闲谈。

这事发生好多年了,在地里干活时,农人依然能忆起谈起。

那是个早春时节,万物复苏,柳条抽绿。

羽村的张三李四赵五们正在二十亩园里犁地耙地呢。犁地的是牛驴,耙地的则是马与骡子。牛与驴是生产队里的底层牲口,骡子与马则是大头牯、大牲口。牛驴们干一些粗笨的活路,如春秋的犁地,冬日的耱地,牛车拉粪,拉土垫圈等;骡子马儿则驾着胶皮车,拉麦个子拉谷捆子,夏日碾麦场,秋日碾谷场,冬日呢,驾起大车进城里上镇上,拉豆饼麻糁也运送化肥……

只有春忙时节,骡子马儿也拉起木耙,来回梳理老牛们犁过田亩。

劳动间歇,耙地人见地垅边上有一片茂盛的嫩草,爱马心切,便给那头骟过的公马儿解了笼头,让其尽情吃草。

地垅那边是邻村坡村,坡村的社员们赶着牲口也在犁地耙地,此时人与畜们都在歇息着,故事便是这时候发生的。

吃草的小公马刚吃了几口草,一对沉郁的马眼一下目击到路那边邻村的地里,正有一匹漂亮的小母马在地边站着,小公马似乎在春日的野风里嗅到了小母马的发情气味,一对尖尖短耳朵匕首般竖立起来。人们没注意的是,它的下身,也有一截生殖器在试试探探的露出。

人们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儿的时候,小公马一声嘶鸣,飞似地奔了过去,跑到小母马身边又闻又嗅,又舔又舐,样子亲热无比。小母马也异常兴奋,欢快地甩动着尾巴,喷吐着响鼻,接受着小公马的亲抚。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双方社员还在惊奇愣怔的时候,小公马似乎鸣叫一声,忽一下腾跃而起,两只前腿搭在了小母马胯上,同时,胯下那一条生殖器也伸探了出来……

人们一片惊讶里,也潜伏着许多期待。

怎么会这样!这可是一匹被骟被阉了的公马呀——

在场的羽村人,大多是公马阉割的见证者——

去年早春,山野泛绿时,生产队的场院里站了很多人,他们是队长、饲养员等等关注公马骟割者。

主角当然是老陕,村人叫骟刀子的。

那时候骟刀子手里掬一把玉米粒儿,走近小马驹儿,小马驹儿又嗅又闻,便探过嘴子舔了吃。对老陕多了几分信任。等到马欢笑吃完时,老陕忽地抱紧了马驹脖子,一条右腿别在马驹前腿间,一挣一扭一推,马驹儿便被轻轻放倒。周边帮忙者张三、李四、王五之类七手八脚上来,按要求绑缚了马驹儿前后腿,且按住了马头。

老陕揪住马驹儿饱圆的蛋囊,轻轻地抚一抚。之前,曾与队长和饲养员商量最佳的骟割方案,对马驹儿施使水骟手术。水骟是无须排挤出蛋丸的,寻找最佳部位切割寸半刀口,用手捏紧刀口,不让渗出血来,将月牙钢刀颠倒过来,用尾部尖细钢钩挑着精囊血管,老陕便用他的长指甲在精管上来回捋动,左右揉搓……没人知道,老陕是怀了沉重心思的。他的女人给他生了四个女娃,上面怕他再要生男娃,强令让做绝育手术。老陕已五十,女人也四十又八,肯定不会再生了,何况,女人身骨瘦小,疾病缠身。上面不信,又动员老陕做了绝育手术。此时老陕心事重重,甚或有些心不在焉……他对精管的捋动,便有些迟疑,有些疲软,下意识里有些于心不忍……

水骟不同于火骟,火骟是将事先烧红的烙铁头在精管上轻轻点几下的,致使精管被烫炙萎缩,然后,再将两颗蛋丸排出挤出。

捋了十余下,老陕觉得起到了大作用,便拿出棱形缝合针,刀口处穿针引线,细心地缝了四五针后,又涂了防炎膏油。

水骟完毕,老陕待马驹站立起来后,手蘸了凉水,轻轻在马驹腰间拍了几拍,又用一方红布蒙了其眼,他自个拉着马驹子,在场院溜达了几圈。

这一切,大伙都看到眼里,也记在心里的,小马驹是实实在在被老陕水骟过咧,今儿,怎么会性情大发,欲望忽起呢?!

惊奇与疑惑还没从脸子上褪却时,那公马驹儿却有了状况,它虽然强势地搭在小母马身上,毕竟他是水骟过的,它的完全坚挺不起来的生殖器,只能是不争气地悬吊着,耷拉着,根本无法完成进入交配的程序。

小公马仍不甘心地努力着,努力着,只能是徒劳而已,当它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后,又一声悲怆地长鸣,前腿腾空而下之后,疯狂地朝南边跑去了,前边是羽村一道深深的涧南沟……

鸣叫着的小公马儿一头栽向深幽的涧南沟里。

说也巧,小公马跃向深沟的第二天,劁骟匠陕刀子在公社卫生院接受了男性绝育手术,尽管注射了劣质麻药,他依然感觉到难以忍受的痛疼,他能清晰听到冰冷的手术刀及其它器械们在体内的运作与切割之声。

此后羽村的劁骟匠陕刀子告别了劁骟生涯,同其他失却了劳动力的老汉们一样,在院门口抽烟,在墙根下晒阳,也如一头卧着的老牛,在咀嚼和反刍往昔的梦幻日子……

THE

END

责编

张辉

作者简介:张行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作协副主席、国家一级作家、山西文学院首届签约作家、省委联系的高级专家、临汾市作家协会主席。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在省内外文学刊物《山西文学》《黄河》《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刊发表中篇小说30余部,短篇小说50余篇,散文100余篇。作品曾被《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散文选刊》《读者》《名作与欣赏》《中国文学》(英文版)(法文版)转载与翻译。先后出版小说集《天边有颗老太阳》《黑月亮》《倾听生命》《在故里上空飞翔》;散文集《我的乡村我的田野》《北方的庄稼汉》《祖槐寻根》《故园丹青》;出版长篇小说《天地之约》《古塬苍茫》等。作品曾获人民文学奖、山西文学奖,第二届、第三届赵树理文学奖;黄河文学奖、山西省五个一工程奖、山西优秀签约作家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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