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根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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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艺术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静的艺术”。静是不生不灭的境界。崇尚静,是以生命真性为美观念的体现。

在传统艺术中,静的内涵大体有三:一是安静,它与喧嚣相对,主要指外在环境的安静。二是平静或宁静,主要指心灵的平和,与纷扰、躁乱相对。此外,还有一种静,它指人本然清净的根性,老子称之为“虚静”。《老子》十六章说:“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此“虚静”在“归根”,在“复命”——归复生命的本然状态。上引庄子“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万物之本也”,也是就本然真性上说静。

这归根复命之静,与外在环境的安静,人心灵的宁静有关,但不能停留在安静、宁静等意去理解,它本质上是一种不生不灭的体验境界,与佛教所说的“寂”语意相当(如《维摩诘经》说“法常寂然”,智觊《摩诃止观》说“法性寂然”),佛教将此称为寂静门。

文人艺术所说的“静气”,就是将此寂静门视为艺术追求的至高境界。文人艺术讲求“净,静”二字。清査升(1650——1707)评吴历《仿古册》说:“观吴渔山画,静气迎人,其一种冲和之度、恬适之情悠然笔外。画家逸品,如曹云西、倪高士后无以过之。山谷论文谓'盖世聪明,除却净、静二字,俱坠短长纵横习气。’吾于评画亦然云。”恽南田评曹元西说:“云西笔意静、净,真逸品也。山谷论文云:'盖世聪明,惊彩绝艳。离却静、净二语,便堕短长纵横习气。’涪翁论文,吾以评画。”

山谷的“净、静”二字,是与“纵横气”相对的概念。纵横气乃造作之气,是目的驱使下的追逐。净,说的是无染;静,是性的宁定。文人画重视气象的呈现,气象是画家生命境界的呈露,画至于“净”,即荡涤一切遮蔽,让生命真性敞开。如《楞伽经》所说“自性无垢,毕竟清净”,净不是与垢相对的心灵纯净,是毕竟清净,是对净、垢亦即美丑观念的超越。人人都有清净本然之心(佛教称为如来藏清净心),这是人的真性,它是不可染的,染只是对真性的遮蔽,真性是不灭的,人人心中都有这盏不灭的明灯(如石涛所说的“一画”,就是人人心中所有,所谓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文人艺术说“净”,乃在于驱散遮蔽,将心灵中这块美玉的光明——“静”引发出来,由“净”而臻于“静”,归于一真乍露、不生不灭的永恒境界。此谓静寂幽深,此谓静水深流。查升将“净、静”二字与“冲和之度、恬适之情”的心灵境界联系起来,以此来概括吴渔山“静水深流”的艺术追求,南田将“净、静”二字与高逸之境联系起来,来诠释他至上的“逸格”,其意旨都在非生非灭的真性中。

传统艺术讲求静气——静的气象,如金农诗云:“满纸枯毫冷隽诗,白云漠漠日迟迟。飞泉洗净琵琶耳,静气唯应山鬼知。”(《题画绝句》)“山鬼”所知的这“静气”,是不落凡尘的冷幽之气,脱略羁绊的真元之气。清笪重光《画筌》说:“山川之气本静,笔躁动则静气不生。林泉之资本幽,墨粗疏则幽姿顿减。”王石谷、恽南田作注道:“画至神妙处,必有静气。盖扫尽纵横余习,无斧凿痕,方于纸墨间,静气凝结。静气,今人所不讲也。画至于静,其登封矣乎。”在二人的理解中,作为登峰造极、神妙莫测境界的“静气”,显然不是指气氛的安静、心灵的平静,而如南田所说,其中裹孕着宇宙至静至深之理,是一种超越时空的绝对境界,如韦应物《咏声》诗说:“万物自生听,太空恒寂寥。还从静中起,却向静中消。”在至静至深的寂寥中,万物自生听,一切都活泼泼的呈现。前引苏轼所说的“”君看古井水,万象自往还“也当作如是观,古井水,也就是不生不灭的永恒状态。

传统艺术提倡“寂“,就是归复这无生灭的本真境界。明王延相《感兴》诗云:“一琴几上闲,数竹窗外碧。帘户寂无人,春风自吹入。”在一个寂寞宁静的世界里,春风自吹入,生机皆盎然。倪云林的艺术,可谓寂的艺术,其好友张雨就以”云林之淡寂“评其画。云林诗云:“戚欣从妄起,心寂合自然。当识太虚体,心随形影迁。”(《赋瞻云轩》)“心寂合自然”,道出其根本的艺术精神。他的几近生机绝灭的江畔空亭,一切流动,联系的因素似乎都随风飘去,呈现一个“归根曰静”的寂的世界。戴熙所描绘的“崎岸无人,长江不语,荒林古刹,独鸟盘空,薄暮峭帆,使人意豁”(《题画》),也是此“寂”的艺术境界。

传统艺术中追求的“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唐庚《醉眠》)也是此一真乍露之境。艺术家通过这两句诗,体会宇宙般的寂静。沈周有题画诗说:“碧嶂遥隐现,白云自吞吐。空山不逢人,心静自太古。”(题《四景山水》之一)“山静似太古,人情亦澹如。逍遥遣世虑,泉石是安居。”(题《策杖图》)他要在静中追求的“太古意”,是一种永恒寂寞的宇宙精神。

总之,宇宙充满无所不在的运动,何为静寂?依其本然之谓也。此可从“静水流深”四字参之,它是文人艺术的不言之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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