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国平,1945年生于上海,1967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当代著名学者、作家,现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著有:《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守望的距离》、《人生哲思录》、《人与永恒》等。本文节选自《当你学会独处》。
编辑:哲学之路(zhexuezhil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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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提出一个检验的方法,就是看他能不能独处。当你自己一个人待着时,你是感到百无聊赖,难以忍受呢,还是感到一种宁静、充实和满足?对于有“自我”的人来说,独处是人生中的美好时刻和美好体验,虽则有些寂寞,寂寞中却又有一种充实。独处是灵魂生长的必要空间。在独处时,我们从别人和事务中抽身出来,回到了自己。这时候,我们独自面对自己和上帝,开始了与自己的心灵以及与宇宙中的神秘力量的对话。一切严格意义上的灵魂生活都是在独处时展开的。和别人一起谈古说今,引经据典,那是闲聊和讨论;唯有自己沉浸于古往今来大师们的杰作之时,才会有真正的心灵感悟。和别人一起游山玩水,那只是旅游;唯有自己独自面对苍茫的群山和大海之时,才会真正感受到与大自然的沟通。所以,一切注重灵魂生活的人对于卢梭的这话都会发生同感:“我独处时从来不感到厌烦,闲聊才是我一辈子忍受不了的事情。”这种对于独处的爱好与一个人的性格完全无关,爱好独处的人同样可能是一个性格活泼、喜欢朋友的人,只是无论他怎么乐于与别人交往,独处始终是他生活中的必需。在他看来,一种缺乏交往的生活当然是一种缺陷,一种缺乏独处的生活则简直是一种灾难了。当然,人是一种社会性的动物,他需要与他的同类交往,需要爱和被爱,否则就无法生存。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够忍受绝对的孤独。但是,绝对不能忍受孤独的人却是一个灵魂空虚的人。世上正有这样的一些人,他们最怕的就是独处,让他们和自己待一会儿,对于他们简直是一种酷刑。只要闲了下来,他们就必须找个地方去消遣,什么卡拉OK舞厅啦,录像厅啦,电子娱乐厅啦,或者就找人聊天。自个儿待在家里,他们必定会打开电视机,没完没了地看那些粗制滥造的节目。他们的日子表面上过得十分热闹,实际上他们的内心极其空虚。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想方设法避免面对面看见自己。对此我只能有一个解释,就是连他们自己也感觉到了自己的贫乏,和这样贫乏的自己待在一起是顶没有意思的,再无聊的消遣也比这有趣得多。这样做的结果是他们变得越来越贫乏,越来越没有了自己,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我读到泰戈尔的一段意思相似的话,不过他表达得更好。我把他的话归纳和改写如下——接着,泰戈尔举例说,穷人和悲惨的人的心灵空间完全被日常生活的忧虑和身体的痛苦占据了,所以不可能有思想的自由。我想补充指出的是,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类例证,就是忙人。凡心灵空间的被占据,往往是出于逼迫。如果说穷人和悲惨的人是受了贫穷和苦难的逼迫,那么,忙人则是受了名利和责任的逼迫。名利也是一种贫穷,欲壑难填的痛苦同样具有匮乏的特征,而名利场上的角逐同样充满生存斗争式的焦虑。至于说到责任,可分三种情形,一是出自内心的需要,另当别论,二是为了名利而承担的,可以归结为名利,三是既非内心自觉,又非贪图名利,完全是职务或客观情势所强加的,那就与苦难相差无几了。所以,一个忙人很可能是一个心灵上的穷人和悲惨的人。这里我还要说一说那种出自内在责任的忙碌,因为我常常认为我的忙碌属于这一种。一个人真正喜欢一种事业,他的身心完全被这种事业占据了,能不能说他就没有了心灵的自由空间呢?这首先要看在从事这种事业的时候,他是否真正感觉到了创造的快乐。譬如说写作,写作诚然是一种艰苦的劳动,但必定伴随着创造的快乐,如果没有,就有理由怀疑它是否蜕变成了一种强迫性的事务,乃至一种功利性的劳作。当一个人以写作为职业的时候,这样的蜕变是很容易发生的。心灵的自由空间是一个快乐的领域,其中包括创造的快乐,阅读的快乐,欣赏大自然和艺术的快乐,情感体验的快乐,无所事事的闲适和遐想的快乐,等等。所有这些快乐都不是孤立的,而是共生互通的。所以,如果一个人永远只是埋头于写作,不再有工夫和心思享受别的快乐,他创造的快乐和心灵的自由也是大可怀疑的。我的这番思考是对我自己的一个警告,同时也是对所有自愿的忙人的一个提醒。我发现,世界越来越喧闹,而我的日子越来越安静了。我喜欢过安静的日子。当然,安静不是静止,不是封闭,如井中的死水。曾经有一个时代,广大的世界对于我们只是一个无法证实的传说,我们每一个人都被锁定在一个狭小的角落里,如同螺丝钉被拧在一个不变的位置上。那时候,我刚离开学校,被分配到一个边远山区,生活平静而又单调。日子仿佛停止了,不像是一条河,更像是一口井。后来,时代突然改变,人们的日子如同解冻的江河,又在阳光下的大地上纵横交错了。我也像是一条积压了太多能量的河,生命的浪潮在我的河床里奔腾起伏,把我的成年岁月变成了一道动荡不宁的急流。而现在,我又重归于平静了。不过,这是跌宕之后的平静。在经历了许多冲撞和曲折之后,我的生命之河仿佛终于来到一处开阔的谷地,汇蓄成了一片浩淼的湖泊。我曾经流连于阿尔卑斯山麓的湖畔,看雪山、白云和森林的倒影伸展在蔚蓝的神秘之中。我知道,湖中的水仍在流转,是湖的深邃才使得湖面寂静如镜。我的日子真的很安静。每天,我在家里读书和写作,外面各种热闹的圈子和聚会都和我无关。我和妻子女儿一起品尝着普通的人间亲情,外面各种寻欢作乐的场所和玩意儿也都和我无关。我对这样过日子很满意,因为我的心境也是安静的。也许,每一个人在生命中的某个阶段是需要某种热闹的。那时候,饱涨的生命力需要向外奔突,去为自己寻找一条河道,确定一个流向。但是,一个人不能永远停留在这个阶段。托尔斯泰如此自述:“随着年岁增长,我的生命越来越精神化了。”人们或许会把这解释为衰老的征兆,但是,我清楚地知道,即使在老年时,托尔斯泰也比所有的同龄人,甚至比许多年轻人更充满生命力。唯有强大的生命才能逐步朝精神化的方向发展。泰戈尔曾说:“外在世界的运动无穷无尽,证明了其中没有我们可以达到的目标,目标只能在别处,即在精神的内在世界里。在那里,我们最为深切地渴望的,乃是在成就之上的安宁。在那里,我们遇见我们的上帝。”他接着说明:“上帝就是灵魂里永远在休息的情爱。”他所说的情爱应是广义的,指创造的成就,精神的富有,博大的爱心,而这一切都超越于俗世的争斗,处在永久和平之中。这种境界,正是丰富的安静之极致。我并不完全排斥热闹,热闹也可以是有内容的。但是,热闹总归是外部活动的特征,而任何外部活动倘若没有一种精神追求为其动力,没有一种精神价值为其目标,那么,不管表面上多么轰轰烈烈,有声有色,本质上必定是贫乏和空虚的。我对一切太喧嚣的事业和一切太张扬的感情都心存怀疑,它们总是使我想起莎士比亚对生命的嘲讽:“充满了声音和狂热,里面空无一物。”一个周末的早晨,我突然想到这个题目。又是周末了,谁会给我打电话呢?我已经发现,平时的电话总是十分繁忙,周末的电话却比较稀少了。平时来电话的多为编辑、记者之类,为了约稿或采访,属于公事,周末来电话的大抵是朋友,想聊聊天或聚一聚,属于私交。那么,我的朋友越来越少了吗?朋友实在是一个非常笼统的词。一般人所说的朋友,多指熟悉到了一定程度的熟人,遇到需要帮忙的事情,彼此间是求得上的。关于这类朋友,前贤常予苛评。克雷洛夫说:“当你遇到困难时,把朋友们找来,你会得到各种好的忠告。可是,只要你一开口提到实际的援助,你最好的朋友也装聋作哑了。”马克·吐温说:“神圣的友谊如此甜蜜、忠贞、稳固而长久,以至能伴随人的整个一生——如果不要求借钱的话。”亚里士多德说得更干脆:“啊,我的朋友,世上并不存在朋友。”我不愿意把人心想象的这么坏,事实上也没有这么坏。我相信只要我的请求是对方力所能及的,我的大多数熟人一定会酌情相助。只是我这个人比较知趣,非到万不得已之时决不愿求人,而真正万不得已的情形是很少的。为了图清静,我也不喜欢把精力耗费在礼尚往来的应酬上。所以,我和一般人的交往常常难以达到所需要的熟悉程度,够不上在这个意义上称作朋友。与泛泛之交式的友谊相反,另一些人给朋友定的标准极高,如同蒙田所描述的,必须是两个人的心灵完全相融,融合得天衣无缝,犹如两个躯体共有一颗灵魂,因而彼此对于对方都是独一无二的,其间的友谊是不容第三者分享的。据蒙田自己说,他和拉博埃西的友谊便是如此。我不怀疑天地间有这样可歌可泣的友谊,不过,就像可歌可泣的爱情一样,第一,它有赖于罕见的机遇,第二,它多半发生在青年时期。蒙田与拉博埃西就是在青年时期相识的,而且仅仅五年,后者便去世了。一般来说,这种恋情式的友谊往往带有年轻人的理想主义色彩,难以持续终身。当然,并非绝无可能,那便是鲁迅所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的境界了。不过,依我之见,既然忠贞不贰的爱情也只能侥幸得之,忠贞不贰的友谊之难觅就不算什么了不得的缺憾了。总之,至少现在我并不拥有这种独一无二的密友。现在该说到我对朋友的理解了。有时候,这样的朋友会像滚雪球一样聚合,形成一个所谓圈子。圈子容易给人以错觉,误以为圈中人都是朋友。我也有过一个格调似乎很高的圈子,当时颇陶醉于一次次高朋满座的欢谈,并且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永远延续下去。未曾料到,由于生活中的变故,这个圈子对于我已不复存在。我以前读到这话很不以为然,现在才悟出了其中的辛酸。不过,交朋友贵在自然,用不着刻意追求。在寂寞的周末,我心怀感激地想起不多的几位依然互相惦记着的老朋友和新朋友,于是平静地享受了我的寂寞。周国平老师七十六岁了,平时的日子里在书房看书,写作。
回顾这50多年来的研究,周老师总结了哲学的四大作用:
除了世俗意义上的自我,每一个人身上都有一个更高的自我,哲学最大的好处是让更高的自我觉醒。
人终其一生都在追求幸福。在忙碌的生活中,感知幸福是一种能力。身体的无痛苦和灵魂的无烦恼即是幸福。
性爱、道德、婚姻、爱情,这几个可能是人们大部分困惑的来源。但这些本源性的问题,哲学上都有答案。
人生中唯一确定的答案即是死亡。面对这个确定的答案,该怎样度过每一天,可能是我们需要去思考的现实问题。
哲学从来不是为了把人束缚在严肃的世界里,而恰恰是为了让人脱离“严肃性”,去审查自己,不再由社会和他人来束缚自己,去过真正的、好的、自由的、有意义的生活。
现在,中读上线了《周国平哲学私房课》,帮你从以上 4 个方面重新开启思考。
周老师用50多年的研究和积累,完整梳理哲学的主脉络,选择哲学中最贴近生活的核心问题,为我们总结出20堂哲学课,从哲学绪论、幸福论、道德论、生死论四个模块,给你一整套的哲学系统思维。
人生的大问题想明白了,小问题都将迎刃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