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梆子 | 雪小禅最美微刊第六百零二期
河北梆子

她的一生,真像一出河北梆子,也悲亢,也嘹亮,浓墨重彩之外,留白处尽是人生悲欣。
河北梆子


河北梆子像醉酒的汉子,野气得很。是草书,一脸的放纵,是裂帛,“唰”地撕开了,全是地气。
我是河北人,但不喜欢河北梆子。自小,我便喜欢那江南的气候、方言、戏曲,家中听的,多是昆曲、评弹。我生错了地方。自认本是南人。
少时家乡霸州来了唱戏的,《蝴蝶杯》《大登殿》,全是河北梆子,坐在庙会台下,天翻地覆的掌声,仍然不能令我动容——我自小便有超出常人的冷静与无情。但愈是无情便愈有情,如若真对人好,真喜欢一个人,可以和命相连。
那河北梆子在少年心里就是野马的嘶鸣与叫嚣,多年后我写《裴艳玲传》时,六十多岁的裴先生说:“我不喜欢梆子,我爹和梆子叫小梆子儿,我(一九)五九年被调进河北跃进梆子团,没法子才唱梆子,一九九七年我唱回京剧,京剧才是我的……”先生唱了一辈子河北梆子,到老也没喜欢过梆子,像和一个人结婚生子,到老还说:我没喜欢过他一天。
但河北人七成以上喜欢河北梆子。家乡广场每天早晨有三拨唱戏的。一拨评剧,二三十人,也有文武场,一拨京剧,三两人,式微得很,最庞大最隆重的是河北梆子这一拨,乐队几十人,加上观众,足有几百人。有照相的录像的,还有负责鼓掌的,中间那人唱着,他们穿红袄绿裤子,像盛开的大牡丹。
我在京剧这边。三两人,二三枝未免如梅花一样寂寥,但有味,动人。

乡下有红白喜事,多请唱河北梆子的助阵,特别是死了人,那唱梆子的带点儿哭腔,加上些唢呐的声音,让人动容。有个中年男子专门靠唱这个吃饭,唱五个小时六十块钱,唱得嗓子都肿了,要喝胖大海。但他唱河北梆子真好,那高腔甩出来凛凛的,以为他会发了疯。他总穿红球衣。
有一次在中国音乐学院看演出。有一个姓王的男演员,他唱了一段《御碑亭》,我从来没听过那么悲亢的河北梆子,简直要难受得哭了。他就在那里悲悲切切地唱啊唱,那男子又清秀,加上那晚的灯光,河北梆子彻底把我唱醉了,我第一次发现我和它连着筋呢。
父亲淘了一张河北梆子的黑胶唱片。一九六〇年,裴艳玲和齐花坦的《宝莲灯》,裴先生唱沉香,嗓音高亢嘹亮,那时她十四岁,正是少年。我听了却有些难过,裴先生已经六十七岁,患有糖尿病、腿疼……而且多数时候一个人待着。大女儿在新加坡,小女儿在肃宁。她的一生,真像一出河北梆子,也悲亢,也嘹亮,浓墨重彩之外,留白处尽是人生悲欣。
有一次在L城散步,沿河有一男子,在河对面唱着河北梆子,听不清他在唱什么,但暮色中有他一个人对着河面唱,那河中芦苇飘荡在秋风里,那野鸭停下听他唱,我站在河对面,听他忘了时间忘了世界地唱。
他的脸上全是眼泪。
风吹过来,把一腔洒了热血的河北梆子吹到我的耳朵里。
风吹走了我脸上的湿气。

作者简介
雪 小 禅
知名文化学者,生活美学家,跨界艺术家,中国慢生活美学代言人。曾获第六届老舍散文奖、首届孙犁文学奖等多个奖项。“中国青年论坛”北京大学讲座嘉宾。担任中央11、中央10、山西卫视、黑龙江卫视、陕西卫视等多档文化节目电视评委和主持人。代表作:《少年雪白》《惜君如常》《在薄情的世界里深情地活着》《风物人间》
主播简介:吉琳。原保定人民广播电台主任播音员、首席播音员、节目主持人,河北省朗诵协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