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洞山的普利禪寺
一七、洞山的普利禪寺
十月九日,星期三。天晴。
昨天晚上住進南昌市的凱萊大酒店,已經很晚了,晚餐和沐浴更衣之後,已是晚上十一時。今天早上五時三十分起床,六時早餐,七時登上中型巴士,向宜豐縣出發。本來預定三個半小時的車程,由於路況不佳,結果顛簸搖擺地行駛了四個多小時,一路上都好像是在洗衣板上彈跳著前進,很少有兩分鐘的時間能讓我們平穩的休息,彷彿隨時都有可能被拋出座位一樣。我在車上想要喝杯水都很困難,剛把杯子湊到口邊,又被搖晃開了,偶爾喝上半口,也很容易從杯口溢出而濺在身上。
從宜豐進入洞山,還有半個多小時的車程,到了山麓,尚需徒步登山二十至三十分鐘,這也是我們這一趟行程中,需要步行最長的一段路。不過比起我們過去到峨嵋山與九華山的經驗,這就不算什麼了。我們在山下,就見到有三、四位比丘在那兒迎接,最初以為就是洞山的人,但是其中一位三十多歲的法師告訴我說,他名字叫弘化,是當地佛教協會會長,代表宜豐佛教界歡迎我們,接著便一路陪著和扶著我登上洞山。
▲洞山的「晝開夜合」石門。
至於為什麼號稱洞山?因為它是屬於宜豐縣同安鄉的洞山村。雖然入山之後並沒有見到洞,但是因為沿路都是行走在峽谷之中,通風不良,光線不足,樹蔭很密,所以也有點像是穿過洞窟的感覺。不過在山中,沿著山溪,溯流而上,路徑很窄,只容一人,最多兩人並肩而行,不僅是車輛無法進出,就是揹著、扛著、挑著東西進入山區,也不能是太長條、太大件的。我真不知道歷代興建和重建這座寺院的建築材料,是怎麼運上山去的。例如有一處叫做「晝開夜合」的石門處,就相當的狹小。
在登山路上,最讓我嚮往的,就是使得洞山良价禪師悟道的那條溪流。當年他來到洞山,就在涉水過溪的時候,忽然從水面上見到了自己的影子,因此開悟,而寫下了一首開悟詩。那就是:切忌從他覓,迢迢與我疏;我會獨自往,處處得逢渠。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應須恁麼會,方得契如如。
這在禪宗的公案中,是非常有名的一項文獻。因此到了宋哲宗紹聖五年(一○九八年),就在這條溪面上,用石材建了一座精美的「逢渠橋」。現在我們看到的逢渠橋,已經是後代重新整修的,在橋面上加建了欄杆和亭子,因此下雨天也可以在那邊躲雨了。可是橋下的溪中,現在已長滿了雜草,雖然有水,流量也不大,即便我特別站到橋下的水面附近,也無法看到自己的身影。當然,現在任何人就是看到了影子也不會開悟的,那是由於當時的良价禪師,已經連續參訪了南泉普願、溈山靈佑、以及靈巖曇成,後來又見了魯祖寶雲、南源道明等諸大善知識,恰巧這個時候,上了洞山,過水之時才會大悟的。至於他涉水而過處,是不是逢渠橋這個位置,不得而知,也似乎並不重要,不過這個公案,是相當讓我們後人懷念的。
▲在逢渠橋上遙想當年洞山良价禪師悟道情景。
當我們通過了山徑之後,眼前忽然開朗,那是一片很大的盆地,四周環繞著山峰和茂林翠竹,殿堂的修復已有相當的規模。許多的在家信眾正燃放鞭炮,穿海青、搭縵衣,列隊迎接我們。有的合掌念佛,有的或站或跪,有的甚至流著感動的眼淚。在這樣的荒山野嶺,有這麼多的信徒,真不容易,以此也可以想見,現任住持妙忠長老的感化力了。而當地的居民,或者是尋幽攬勝的遊客,他們雖沒有披衣列隊,但也都是群聚在大殿走廊的兩側,熱烈的歡迎我們。
該寺的出家眾很少,可是也有好多位年輕的比丘,捧著香案,搭衣迎接。妙忠長老也是著黃海青、搭紅祖衣,掛著大串的念珠,以大禮在三門樓前迎接。
那是一座新起的牌樓,在門楣上有「曹洞祖庭」四個大金字。進門以後,看到另一個門上,也寫著「曹洞祖庭」四個字。接著在寺內是左右一前一後排列著兩棟佛殿,在左殿前方的一棵羅漢樹,據說是良价禪師手植的,樹齡已有一千多年。傳說他在種這棵樹時,曾經說了這樣的四句話:「長長三尺餘,鬱鬱覆芳草,不知何代人,得見此松老。」此樹的枝幹形狀相當特別,樹身已經不見樹皮,千虬百結、混身長著樹瘤,它的頂端枝葉,還是很有活力。這次到大陸所參訪的寺院,多半總有一、兩棵,千百年來沒有被砍伐的古樹。
在進入大殿的途中,曾經有人告訴我說,這一位妙忠長老的行事作風,頗不同於常人,是一位神異僧及苦行僧,夜間不倒單,白天的飲食無定時、無定量,舉止言行,偶爾也會讓人驚訝。意思是要我留心,不要弄得不好會挨妙忠老和尚的呵斥。對這樣有密行的高僧,我是非常尊敬的,所以客隨主便,進了三門之後,他叫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要我說什麼我就說什麼,一切遵照他的意思,如果還會挨罵,表示我有福報。
從我們預先得到的資料可知,妙忠老和尚現年是九十六歲,四川人,曾經在九華山住過很久。後來被趙樸初居士請到北京的廣濟寺,擔任一個殿堂的殿主。如果是這樣,我在北京,應該也曾和他見過面。但是這次他告訴我,他已經一百三十五歲。可是從背後看,好像只有四、五十歲,因為他頭髮一根也沒有白,即使正面看他,大概也只有六十歲上下,所以當我把他介紹給我們的團員大眾時,幾乎每個人都張開了口,大吃一驚。其實這就是奇人異僧,不能用常情常理來衡量他的。
▲受到普利禪寺方丈妙忠長老熱情接待。
從他的閱歷來說,應該至少是八、九十歲的人了,但是我還是相信他自己說的。其實九十六歲也好,一百三十五歲也好,並沒有什麼意義,主要的是這所普利禪寺,在文革之前就已經破爛得無人居住,文革之後換了幾位住持,也沒有辦法把它復興起來,而他來了才五年,就已經把這座破舊不堪的古寺,整建得頗具規模。雖然採用的材料和建築的工法,跟其他已經恢復的古道場比起來,覺得有些單薄,但這也絕對不是常人能及的。
接著我們請妙忠長老給大眾開示,之後就在寺內過午。難得的是,竟然有一、二百人幫忙招待我們,雖無齋堂餐桌,還是用了一餐還不算差的午餐。先是便當,不夠的還煮了很多的麵,口味相當不錯。我和法師們是有餐桌的,菜式、菜味也都很好。妙忠長老來和我打了個招呼,說是要去佛前上供,就由那幾位年輕比丘陪我。
該寺到目前,留下的古蹟已經不多,洞山禪師的塔和歷代祖師的塔群,算是唯一可以憑弔的遺蹟了。午齋過後,有人問我要不要去禮拜良价祖師的舍利塔,我說這對我是最重要的一樁事。有人說路不好走,是在寺院後面的山坡上,我說既然是來拜祖塔,還怕路不好走嗎?其實我是在山中長大的,出家時的狼山是山,台北的法鼓山是山,美國的象岡也是山,所以對山很有親切感,於是就在弘化法師陪同下,繞道上了寺後的山坡。這時候已經有好多車的團員拜過祖塔正在由坡上往下走,還有許多菩薩陸續往上爬。這條山坡小徑,只能容兩人摩肩而過,大家看到我要上去,上下兩排的菩薩們,只好停下足步,站到小徑外側,合掌讓我通過。走到塔前,我發現它是被許多大樹的樹蔭覆蓋著,不是規模很大的一座石塔,上面的確是寫著良价禪師的名字。石塔前有兩排木板釘製的拜墊,而我是習慣就地禮祖的,這樣一來,也讓我們的信眾團員都跟著在地上禮拜。
在我拜塔右繞之後,有人問我:「洞山良价祖師還在嗎?」我告訴他:「通常都說佛在心中,而普利禪寺禪堂前面的門額上掛著的四個字,是『佛在性中』。祖師在與不在,不是問題,我們能不能體驗到祖師的本心和本性,則是非常重要的。」我又舉出了良价禪師的一段公案,作為回應,玆抄錄如下:
游方首謁南泉(普願),值馬祖諱辰修齋。南泉問眾云:「來日設馬祖齋,未審馬祖還來否?」眾皆無對,師(良价)出對云:「待有伴即來。」南泉云:「此子雖後生,甚堪雕琢。」師云:「和尚莫壓良為賤。」
既然洞山曾說馬祖等待有人做伴時,就來享受普願禪師為他所設的齋供。什麼叫做有伴?其實這是雙關語。一個是相對的,一個是絕對的,所謂相對,你心中既然認為有他來的話,那就有,你認為你心中有他,認為他會來,他就會來;所謂絕對,是指無差別的法性和佛性,本身就是空性,只要你能實證空性,那他根本是無來無去,也是如如不動的如來如去。所以我們禮祖,目的是在緬懷祖師,體驗祖師的大悲願心;感恩祖師給我們留下的智慧遺產。當這則公案發生時,良价禪師已經有了悟境,南泉說他「甚堪雕琢」,他則以為自然現成,哪待雕琢,所以反駁南泉是「壓良為賊」。
在這之前,我只知道洞山在江西,卻不知究竟是什麼樣子?是在江西的什麼方位?因為從歷史資料看到,洞山良价禪師是浙江紹興會稽人,而他在唐宣宗大中(八四七-八五九年)末葉,在新豐山提撕學徒,後移住筠州洞山的普利院,盛弘禪法。筠州究竟是在哪裡?我也不曉得。這次到了宜豐的普利禪寺,才曉得當時的筠州就是現在的宜豐。
根據資料可知,這一座普利禪寺,原來名為「廣福寺」,是由良价禪師所創建。後來他在唐懿宗咸通十年(八六九年)圓寂,追諡為「悟本禪師」。他的肉身舍利就葬在洞山廣福寺的後山,塔名「慧覺」,俗稱「价祖塔」。所以這次能來拜塔,是我企盼已久的事,身歷其境,則跟想像中的完全不一樣。現在雖然看起來有點荒涼、寂寞,但它正邁向復興。
我不僅傳有曹洞宗的法脈,對洞山良价禪師也有特別的感情,在我的著作內和禪修指引中,都用了不少洞山的智慧。譬如在我編的《禪門修證指要》中,相關於曹洞宗旨的文獻就錄了十一頁。而且我還把洞山的《寶鏡三昧歌》譯成英文,又在禪修期中講解了這一首洞山的代表作,後來這些開示被整理成為文字,很早以前就已出版了,即英文版的TheInfiniteMirror,譯為漢文則是《寶鏡三昧歌講錄》。有關於洞山禪師親手所撰的作品,除了《寶鏡三昧歌》,還有〈玄中銘并序〉、〈新豐吟〉、〈五位君臣頌〉、〈功勛五位頌〉等,均可以參考《禪門修證指要》一書。有關他的公案語錄,經常在禪門中被引用的則有「洞山五位」、「洞山三路」、「洞山不安」、「洞山佛麻三斤」、「洞山無寒暑」、「萬里無寸草處」等。
雖然該寺的妙忠長老有一些奇特,但此行我最難忘懷的,就是這位長老對我的接待,使我十分感動。對於我們的到訪,他的確是非常歡喜。因為他有很多的事情要做,除了沒有陪我過午,沒有引導我上塔禮祖,其他時間他一直陪伴著我,攙著我的手,邊走邊介紹這座普利禪寺。除了陪我一起在佛前上香、唱讚、禮佛,還親自去撞大鐘,並且高聲唱誦著自己脫口而出的偈頌,雖然我沒有聽清楚他所唱的偈頌內容,他的心意我卻能體會得到。直到我登車離開時,他還依依不捨,好像多生多劫就是同參道友那樣。
他還不止一次地跟我要求,要我派幾個比丘弟子,來幫忙照顧他的道場。他說我既然承認是曹洞宗的子孫,對於洞山的祖庭不可不管。我聽了以後,感觸良深:第一,我自己也老了;第二,我的弟子要到大陸的意願究竟有沒有;第三,大陸年輕的法師也漸漸在成長,大陸的道場應該是由大陸的僧眾來照顧的。我沒有辦法滿這位長老的願,似乎是欠了一份情,對祖庭也好像沒有盡到一點心,除了慚愧,又能做什麼呢?
▲妙忠長老親自撞鐘,並唱誦偈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