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者讲述 过山
四川大学华西医院 廖志林
这件事有些年头了，但还是记得非常清楚。
因为在四川大学华西医院上班，少不了有家乡人来找我帮忙挂号看病住院什么的。那年元旦刚过，同县李大哥给我打电话，说一个纳西族老乡生了大病，已经送到华西医院急诊科抢救，拜托我关照一下。
从我老家攀枝花盐边县来华西医院，看的都不是小病，特别是经济还不太富裕的人家，几乎都是要过命的病才会来，而且一般都辗转了几家医院。
接了电话后，我到急诊科看望病人。那是个五十多岁的男性，患的是终末期肝病，因此很快就被收到了ICU。进入正常的治疗环节后，其实就用不着我操心了，以华西临床老师的专业水平和敬业精神，自然会尽心竭力。
不曾想，几天后李大哥又给我打电话，说病人病情还稳定，就是医疗费病人家里已经承受不起了，所以很想知道到底能不能治好，大约要花多少钱。
ICU病房是救命的生死战场。医生、护士是战士，医疗设备和药品是武器弹药，而病人家属和他们的经济力量，则是后勤保障。战斗中弹药要消耗多少，是根据需要而不是计划。也许备好充足的弹药，没打两枪战斗就胜利了；也许耗尽弹药战斗还是不能胜利，最后落得人财两空。所以这两个问题都非常难回答。
如果一定要答案的话，标准答案是：有足够的子弹，战斗未见得能取得胜利；但没有子弹的话，战斗肯定不能取得胜利。
由于病人家里并不富裕，前期看病也已经花了不少钱，这次来华西医院看病的钱还是他们村“过山”筹来的。
所谓“过山”就是家乡农村少数民族版的“众筹”，哪家有天大的困难和过不去的火焰山时，村里人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帮助他们克服困难就是“过山”。这次，族人乡里一共筹得5万多元。可在ICU病房，这钱根本顶不了几天。
参加救治和会诊的专家告诉我：这个病治愈的可能性不大，目前最有可能治好的办法是尽快做肝脏移植手术。但在等候的过程中必须要有大量的投入，而且肝移植手术仅费用而言，数以十万计是必须的。手术之后的抗排异维持性治疗，还是个需要终生用药的无底洞。
陪伴病人的家属是他家大女儿，在一所职业技术学院读书，算是他们家见过世面的人。听了我从专家那里打听到的结果后，她身子靠着病房过道的墙一下就瘫软得站不住了，哭着蹲了下去。
但她是这里唯一能拿主意的直系亲人。那天，姑娘通过手机和家里的母亲、族里拿事的长辈商量了很久，最后决定，把他父亲接回老家。病，就治到这里了。
接下来的事，就是帮病人办出院和找车送回去的问题，这事由我和李大哥张罗。预交的几万块钱已经全部用完，还差7000多元，护士长为难地看着我。
我对护士长说：“把出院手续办给她，不够的打个欠条，注明归还时间，我签字做担保。放心，如果他们不来还这个钱，我替他们还。”
家乡的纳西族人我是知道的，他们善良、团结、守信，人口不算太多，比较集中的就几个村，分布在两个乡，一共才几千人。
办完出院手续，我们又到汽车队联系救护车送病人，往返近2000公里，费用是4000多元。李大哥把车费替他们交了。
几天后，我在单位遇到送病人回来的司机，我向他道谢。他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我说：“廖老师，这次送你那个老乡回去，差点出大事。而且亏大了，收那点车费连买车胎的钱都不够。不过还好，你们那里的老乡真的很善良，不仅没有为难我，还送我一些土特产。”
原来，那天下午他们从成都出发，车过汉源泥巴山接近山顶的时候，两个车胎几乎同时爆了，而车上只有一个备胎可换。当时，汽修厂、汽配城无法进行采购。司机迅速联系医院车队总部，总部送病人的救护车立即出发驰援，大约4个多小时后赶到，把病人换到赶来的救护车上后，一行人才继续连夜过山。
寒冬腊月的泥巴山上，气温在零下几度，别说病人，就是健康人也会冻坏。为了保温取暖，司机把救护车的空调一直开着。司机对我说：“万一病人冷死在山上，村里的人还不得把我扣下来不让走啊！”
听了司机的叙述，我才明白司机说那话的意思，同时浑身惊出一身冷汗。
不幸中的万幸是，虽有周折，但病人被安全送达，司机也顺利归来。而我却隐隐担忧：签字担保的那笔病人欠下的医疗费，也许就没有也许了。
春节过后的正月初九，我还没有上班，就接到ICU护士长给我的电话：“廖老师，你担保的那笔欠费，病人家属已经来还了。这是我遇到还欠费最积极的病人。”
很快，我又接到病人女儿的电话。我问她：“还欠款时间不是写的一年以内吗，你怎么这么着急？”
姑娘说：“族里拿事的老辈子说了，不欠菩萨许愿钱，不欠医院救命钱。不能让做好事的人吃亏担心，否则以后就没有人帮忙过山了。”姑娘告诉我，她父亲回去后十天左右就去世了，办完丧事后就是春节，她家春节后第一件事，就是来成都还欠下的医疗费，医疗费是村里族人又一次过山凑的。
关于泥巴山上救护车爆胎事故，姑娘的认识和说法更让我大为震惊，她认为这是他们家遇到了过不去的山后产生的霉运，连累了华西医院救护车和司机大哥：“那座泥巴山就是我家过不了的山啊！”末了，姑娘还问那两个车胎需不需要他们家赔偿。
我说：“不用，这不符合华西医院的规矩，那是我们的车出了意外，和你家的运气无关。”
电话里，姑娘的声音有些激动：“毕竟你们都是在帮我家过山的时候遇到的事故啊。实在是太感谢了，这是我爸和我们家的福气。谢谢！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