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兑一杯酒
我说,山上的树都亲您哩。
老人回答,我更亲它们。
老人的语言如脚下山土,可以生长信念。
月色倾泄山头。
多少年后,我把镜头摇回去,月色盈荡倾覆满山的树和老人。我站在月色外,站在城市的某一角打望远方,心头独存月辉的清香。到过名山胜水,走过城池无数,惟一座山头总耸立旧事的荒原。老人平静地接待我们,吃他们每日吃过的饭,当然桌上多了一份辣椒炒肉,睡他们腾出的床,可闻被子洗刷后的太阳香甜,老人带领我们去看他的山头,以及山坡上种植的药材,还顽童样的引领我们参观一眼小小的瀑布。
山太深。进山来的人显然太少。所谓距离并不全是地理方位的拉开。夜很深,月色倾泄,我摆好采访的架式,膝盖摆放着笔记本。陪同进山的说,您坐,我们说说话。他坐下来,显然不安。月色在他脸上每一条皱纹跌宕,也与他两眼的温和汇合,流泄成更深的慈爱。他像我在另一个山乡荷锄的祖父。我把笔记本抛向远远的小木桌,将坐凳移过去,移动自己处世与存世的方位。细心感受山头一切动静,包括月色的游动,山风的语言,以及衣袂与亲人聚集时的呢喃。老人的祖父做山头第一位山民,不因爱恋,而是可以寻觅树根野果救活妻儿,随后是他的父亲继续做山人,挖山种薯,而不再依赖野果,接下来是他在山头年复一年的栽树,纠正人间某种过错和恢复大山的尊严。老人双手就在前方,我的手在后方。前方与后方的区别不仅是将身骨当作抗击的工事,而是心理的强大与儒弱的对抗厮杀。我趋近老人,把他的手拢在我的视野。山梁沟壑微缩成精诚艺术在老人手心、每根手指和龟裂的手背,酷暑与严寒涂加厚重的油彩。我突然感悟,世间越是粗糙的越是有着细腻不能达到的温情,细腻与苍白总有瓜葛,粗糙只会与慈爱结亲。
几天以后,我坐在自己的书房,月色在我面前稿纸的一个个方格里涌动,伴着山树歌声。轻轻拂开满纸月色,感动感激由笔尖导引。我得到从没有过的写作酣畅。完成这个叫做报告文学的最后一个字,月辉迫不及待地涌向我心野耸立的山头。
穿越喧闹与繁华,香男美女灯红酒绿,和城市寄居者种种小心眼,我们挤进她的家。如果的话,“挤”应该换成“猫窜”。不是因为门户的局促和房子的狭窄,假如在酒店宾馆豪奢的大厅,腰总伸得直直的而头无所顾忌地高昂,进入她家的样子,定格的一瞬名为羞愧。好了,看看她的家。“上帝把阳光匀等地分给我们”,书面语言总有着不确切和公开作伪。我想起来了,从大街转入小巷阳光就开始它的心不在焉,走过长长的小巷已将冷酷做得不露声色。潮湿入侵的旧街房,她的脸上仍然开朗如睛,让我惊慌,她窥见了我们内心发腐的部分?还有她的男人,刚从外面回来,坐在小条凳上,没有一丝我猜测中的哀苦,甚至从他回答我们不成段的话里可探摸他内心深处的平静;还有小女儿,才十一岁,很漂亮的尾随父亲,活泼天真纯洁,多一份不能常见的知礼懂事。几乎所有的孩子成为小皇帝时女孩一年里得到一根冰棍的机会不是很多,过大年,她的爸妈只能切一斤猪肉回家,平时日子就成为奢侈品,她只能认真地读书做学校常常表扬的学生得到拂动心旌的和风。
然而微弱的翅膀总在扇动一点温暖,而不是将自己放进天平让衡器倾斜获得对于世界和生活诅咒的资格。我想象面前的男人做着街道义务收取电费水费以及作义务电工时的快乐,不是我们通常花费若干人民币所获的纯正;面前的女人总是做着一些诸如帮助街邻看护病者和放学后孩子的事,并一笔一画地告诉孩子们把世界的美丽作成图画。
让我简明扼要记下一个家的所有:他们都下岗。一家三口只有四条完整的手臂,男人女人一个缺左臂一个没右臂,机器前后啃嚼了他们的健全,由孩子的两臂为他们演示肉体的完整。生活来源只有女人原来工作的工厂每月寄来的二百元,男人的工厂好久好久没有发出一分钱。他们的居住——房子是一个风雨飘摇的极旧的木架房,山墙明显的倾斜——我们与他们一起谈话的地方——做着夫妻和孩子共用的卧室以及客厅、饭厅和孩子练习羽翼的天空,一侧搭建了一个五平米左右可以挡风雨的东西为厨房并兼浴室。家中的豪华品是一台小小的黑白电视机以及女人的姐姐提供的一台旧的洗衣机。另外是地下不断渗出的潮湿。
我时时抬头看看我们的头顶有些什么出现,其实我是害怕眼睛里伤心的东西爬出来。他们显然不需要我的成分含糊的泪水慰藉,如果当着他们流泪,我想是极不应该的,至少对于孩子是另外的伤害。
我们可以对生活提出许多苛刻的要求,包括不劳而获;另一些人承受生活太多的苦难,包括最低生存需求的缺失。前者伴随无尽的苦恼、烦闷不快以及空虚寂寞满腹的牢骚,永远漂浮苦海找不到上岸的路;而另一部分人拥抱无终结的苦难,从不言苦,远离阳光可总牵手阳光,并永远朝着向阳的方向站立不肯倒下。
夫妻很少说话,陪同来的街道女主任给我铺开从没有温读的人生卷面:对于许多题面我不知道如何作答。对于生活对于世界对于阳光的拥有和感知,我真的缺少最基本的学识和智慧。当我在自己的书房将笔记本打开,我的女儿正幸福地进入梦乡,床头又有她的母亲备好的新衣裳,而我享受着许多恭维虚荣和生活的无忧——我仰望着窗外的夜空,眼泪伴着思考流过我还没有完全麻木的脸。
很安静的夜,温暖的灯色,重翻一叠叠墨香浓郁的旧稿,又一次重访山头老人和独臂夫妇。月色再一次从远山荡漾而来,老人伫立山头而后祖父般的向我走来,而另一时刻,极旧的木架房重重压迫我的良心,一个家庭的平静更为沉重的让我难以喘息——
真想勾兑一杯酒,用山头月色和夫妇牵手的阳光,而后高挚,献给我笔下的主人公——一切叫作老百姓的人们。
用眼里渗出来的混浊的水液——人的另样血浆——勾兑另外一杯酒,留下让我常常地喝一小口,获取警省,不至于忘乎所以地活着。
2004年12月经历两次采访后于益阳写,本文多次刊用、重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