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若/退思园:退守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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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 若 我走的不是寻常路。
在路人的指点下,我右转踏上一条小路,过一座小桥,直行数十米。左转见一牌坊,阴刻“同里新江南”。再右转,是一新凋敝的新兴市场,少有行人。如此右转左转,往复有五六次之多,始见一白墙灰瓦的宅院。那是时间漂洗过的颜色,有岁月的沉淀。后来才知道,路人好心,指的是近路。而走大路,直行右转即可,只是路程稍远些。这条小路算是这个地理三角形的“弦”。这“弦”不直,曲里拐弯,很容易迷路,倒像是当年任兰生的百结愁肠。其时,任兰生革职归隐,建园退思,复又致仕,走的是不是一条寻常路?
公元1884年,安徽人刘铭传率部抗法取得沪尾大捷时,任职安徽凤(阳)颖(州)六(安)泗(州)兵备道的任兰生,却意外遭遇了官场“滑铁卢”。中法战争主战官员、内阁学士周德润弹劾他盘踞利津、营私肥已。这个以铁面无私、敢于参劾腐败官员著称的周德润,可不是个好惹的角色。无论封疆大吏还是朝中权贵,只要被他发现有腐败渎职的情况,他都秉笔直书,大胆上奏。三年前,江西巡抚李文敏、广西巡抚倪文蔚、两广总督张树声等地方政要被他弹劾,全都受到了朝廷惩办。没想到,这一次弹劾任兰生,却让这个刚直不阿的谏官失了一回面子。
翌年正月,任兰生解任候处分,旋因查所勋都不实,部议革职位,落职回乡。这事情看起来十分蹊跷,一个官员被弹劾离任接受调查,等待处分似乎都很正常。让人不解的是,经过查证,弹劾事项根本不属实。明明是子虚乌有的事,任兰生却被革除职位。这似乎有点蹊跷,朝廷如何会做这样的裁定?任兰生当时作何感想,就这样听任处分,没申诉还是申诉不被受理?不得而知。
革职后去向哪里?“指南云以寄欵,望归风而效诚。”任兰生对晋人陆机的《思亲赋》了然于胸,自号“南云”的他无疑具有浓厚的思亲怀乡情结。不用说,他的选择必然是回家乡。波光潋滟的同里向他敞开了水一般柔软的怀抱。本地画家袁龙给他呈上了一幅画,他很满意,用两年左右的时间把这幅画变成了一座园子。取园名,任兰生颇费了一番功夫。他想起了曾经读过的《左传》,想起了战败又复出立功,继而宣布退出政坛的荀林父,想起了那句“进思尽忠,退思补过”的名言,“退思园”的名字就这样诞生了。弟弟任艾生倒是十分了解他这个哥哥,退思固然重要,期补过当然更重要。不然,他怎会写出“题取退思期补过,平泉草木漫同看”这样的诗句来。或许,平泉草木是留给我们这些后来者看的。对任兰生来说,“退”的时候是否就萌生了“进”的念头?这个“期”会是多久,一、二年,三、五年或更长时间?任兰生自己心里也没数。
六月的天气,说热就热起来了。太阳照在粉墙黛瓦上,像被吸收了似的,没有反应。园内游人不多,这给了我从容和安静——外出游玩一般很少有从容和安静。
园子并不大,不足十亩。一改其他园林纵向的架构,采用的是横向布局,折射出任兰生与众不同的心思。西部的宅院倒是按部就班地罗列着,无非厅堂、宅院、楼宇。往东徐行,有一月洞门,门洞上有两块砖刻,书有“得闲小筑”和“云烟锁钥”。字迹不算醒目,却开始有点淡淡的文化韵味了。过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别有一番天地。近处,一个亭子临水而立,称作“水香榭”,是观赏池内游鱼和荷花绝佳之处。进门左转弯有一小楼,称“揽胜阁”。抬头仰望,有两女子临窗而立,凝眸半掩,似在俯瞰全园,眉眼生辉。向东,入四面厅,即到全园中心,称“退思草堂”。草堂朴素淡雅,坐北朝南,隔池与菰雨生凉轩、天桥、辛台和闹红一舸相望。墙上的漏花木窗刻有“清风明月不须一钱买”的诗句,新颖独特,蛮有诗情画意。与草堂相连的是环水池而筑的“九曲回廊”,廊道蜿蜒曲折,倒像是园主人任兰生的“九曲腹肠”。
草堂前有一观景平台,依水而建,视野宽阔。一些人在观望,一些人在游逛,一些人在照相留影。我夹杂在人群中,目光有所寻找。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些许的荷叶慵懒地躺在湖面上,不理会蝉声嘶力竭地鸣叫。多尾红色的、白色的、黄色的鲤鱼缓缓游动,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一会儿向南,一会儿向北,兀自玩耍。
或许,当年任兰生也时常站在这方平台上,观望或静思。观望园子,观望形势,观望朝廷……眼前的水塘倒是给了他回忆的支点——水在他的生命中具有特殊的意义,他想起了水患频仍的寿州,想起了溃堤决坝的安丰塘(也叫芍陂),想起了经常遭受水灾的寿州民众。
“寿春五月半月雨,西北水来势何怒……只见城颓水入城,城中万家同一惊。”这种的情形在寿州的历史上屡见不鲜。连天阴雨,半月不断;白水围城,风急浪高。城外墙倾屋摧,茫茫一片,万家呼号,整个县城像一座飘摇于水中的一叶孤舟……时在任上的任兰生眼见百姓的疾苦心急如焚,他清楚地知道这一切都是安丰塘年久失修造成的。与都江堰、漳河渠、郑国渠并称为我国古代四大水利工程的安丰塘,是由春秋时楚相孙叔敖主持修建的,如今却萎废了,给人民群众带来巨大灾难。水利是它,水患亦是它。只有修浚了安丰塘,水患才有可能得到治理,寿州民众也才能过上安稳的日子。任兰生时常巡查在安丰塘的长堤上,绵延数十里,整天琢磨研究,思考治理方案。他亲自组织、带领民众大兴水利,修堤筑堰,开沟通渠。“光绪三年,候补道任兰生拨款修浚塘堤、桥、闸、沟、坝、水门及孙公祠,用制钱三千一百五十六千四百五十四文”。这是寿州人、与翁同龢同任光绪帝师的孙家鼐记载的。孙家鼐在记述里感叹道:“夫鼐往年告养家居,每晤公谈及芍陂(安丰塘)废驰,慨然有志兴复,既来京二年,乡人以芍陂告成索记于余,余感公之勇于为义而大有造于吾民也,不敢以故陋辞,是为记。”可见,这位光绪帝师对他倾力修建待废的安丰塘工程是激赏的。
修浚安丰塘是一项艰苦繁杂的民生工程,也是任兰生一生可树口碑可立政声的政绩之一。
正当他踌躇满志,准备继续施展才华造福于民时,却不幸被人参劾。尽管所参不实,所劾不当,但朝廷还是顺水推舟,把他头上的顶戴花翎给摘下了。
摘了就回家,修建个园子退思补过。思思,补补,似乎心有不甘。四十七、八岁的年纪,正是一个行政官吏成熟干事的黄金年龄。难道余生就在这小小的园子里,在这片小小的水塘边修身养性,安逸终老?任兰生在这方平台上徘徊,空徘徊,再徘徊。
黄河决堤泛滥当然不是一件好事,却给了任兰生一个复出的机会。是山东巡抚张曜和曾国藩的保举也好——他有才能并有领导欣赏他的才能;是凤颍六泗士绅民众的联名上书也好——他有政绩并有良好的政声得到百姓认可。复职命令来的时候,他仍然在退思草堂前的平台上踱步。“安静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喽!”说完这话没几天,闲居两年多时光的任兰生,简单地收拾好行囊,深情地回望了一眼这座青翠的园子,匆匆忙忙奔赴安徽抗洪第一线。
可惜,天不假年。在一次巡视江岸大堤时,他被惊马掀翻落地,摔伤尾闾,不幸感染毒疮,逝时年仅五十岁。在病榻之上,他仍然牵挂灾情,以手画灾状,无一语言及家事,真可谓是殚精竭虑,不遗余力。如此观照,他确实是一个“进思尽忠”的官员。
我站在天桥上,所有景致尽收眼底。在各个建筑和水的映衬下,整个园子仿如一个“心”字,水香榭、闹红一柯、菰雨生凉轩、眠云亭构成了“心”的卧钩,揽胜阁、退思草堂、琴室就是“心”字的三点。尽管这个园子蕴涵了儒释道等哲学、宗教思想及山水诗、画等传统艺术,可是,没有了园主人任兰生踱步徘徊的退思园,这个“心”字怎么也不够鲜活。
我无意品评任兰生的入世功名之心。只是,这座园子终究没有成为他“退守的江湖”,他复又致仕,走向了更加广阔而有作为的社会舞台。这座园子也一样,在它的园主人去世113年后,成功地被列为世界文化遗产。照此来讲,闲居在家的任兰生与其说是在“退思补过”,毋如说是在润泽打磨一个长久经典的文化艺术园林。
蝉,仍在鸣叫,没有了酷暑的烦燥,却有了些值得回味的咀嚼。
作者简介
阿若,本名张向前,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南省散文学会理事,“河南散文”微信公众号主编、《西南作家》杂志编委。先后在《人民日报》、《人民文学》《中国青年报》、《解放军报》等发表各类作品数百篇。个人作品被收入《2012全国散文精选》、《2013年中国精短美文精选》等各种年度散文。主编《中国散文选粹》一书,被中国国家图书馆收藏。著有长篇小说《难以忘却的空战》,新闻作品集《鞍马尘》,出版个人散文集《屐痕处处》、《秋水长天》,多次获国家及省市文学奖项。
出品/河南省阅读学会
编辑/郑州作家编辑部
主编/李 一
责任编辑/苏小蒙
平台维护:河南阅读学会文化传播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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