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若/回家的路有多长
回家的路有多长
阿 若
腊月二十三,开始祭灶,天上各路神仙开始享供。工作仍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年味儿浓得让人稳不住神,想拔腿就跑。恰在此时,手机铃声响起来了,一看是四川老家小妹的号码。“哥,还在忙呢,还不回家收拾收拾行李,明天就坐车回家了呀?”小妹的话无疑是火上浇油,心都慌了。但嘴上却敷衍着说:“有啥收拾的,收拾好心情就回家。”
余光中说,乡愁是枚小小的邮票,也是一张窄窄的船票。看来他经常给家人写信寄信,或者坐船回家。而我却是坐火车回家,乡愁是一纸薄薄的车票。此刻,我左手捏着薄薄的“乡愁”,右手拉着行李箱,站在车站广场上张望。广场北边的金阳光大酒店,有些年头了。南边的邮政大楼也曾是这个地方的标志性建筑,车站对面的长途汽车站已翻修一新,比原来高大时尚了。这个被火车拉来的城市,被拉来的人们建设着,繁荣着,日新月异而有些面目全非。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蜇居在这个城市偏远而僻静的角落,成不了这个城市的主人,特别是年节的时候,他们成为这个驿站的常客。
喜欢坐火车回家,这已经成为一种习惯。坐飞机太快,来不及调整心情。开车太累,没有闲暇调整心情。坐火车二者可以兼顾,悠哉游哉,既可以调整身心,还能饱餐广袤大地有层次的景色。这个车站建设得很有意味,两栋一模一样的大楼拔地而起,像一道大门。门内是这个繁华的中原城市,门外是远在各处广袤大地的家乡。我究竟该算是在门之外,还是门之内?这座中原城市的名字横亘在两栋大楼之间,鲜艳而醒目。这个造型像是汉字“回”字的声母“H”,也许更像英语“回家”单词 “Home”的第一个字母,让人心生温暖与怀想。
车站就像碉堡,一波又一波,反复不停地被人攻占。攻占的不是全副武装满荷枪弹的战士,而是满心乡愁的返乡游子。一个个候车室就像放干了水的鱼塘,不是鱼头汹涌,而是人头攒动。这中间当然有我,我淹没在人群中,有些手忙脚乱。每年的万千迁徙大军里,或许都有我的身影。尽管我已客居在这个城市,但在中国西南部起伏的丘陵里,有个遥远的乡村一直牵着我的血脉,扎着我的根。写到这里,我又想起了独自生活在遥远乡村的母亲。一种湿热的东西涌上眼眶,又迅即地掉了下去,滴在那张薄薄的“乡愁”上,涸湿了一大片。人说,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父亲天不假年已去,幸好母亲健在,心有所系。
站台,对于很多人来说是分别和缠绵的地方,于我而言,却是片刻不曾停留,马不停蹄地钻进车厢。许多人和我一样,像犯罪后的逃离。一列列长长的火车就这样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卸下乡愁,又装满乡愁,驰骋在两条平行线上,把返乡的游子撒落在白山黑水间。
从这个城市到我的老家要跨越三个省,二千多里地,火车昼夜不停奔驰近三十个小时。这是一趟始发列车,上车的人超多,本来空荡荡的车厢迅即被填满。原先寂寂的车厢里乡音四起,一种地域的亲近认同感油然而生。春运一票难求。我运气还不错,买到了一张下铺。将拉杆箱举上行李架,顺好。从手提袋里取出洗漱用品,放在桌上,就算收拾停当了。
礼貌地与邻铺的乡亲打了个招呼。从交谈中得知,他们一家三口都在郑州打工,男的是搞建筑的,女的在工地上打零工,随身带着六岁多的孩子,虽然辛苦,却也一家团聚在一起,其乐融融。他们在四川西南部,也是回老家探亲的,家中有七十多的父母独自生活,再忙过年也得回去看看老人。于我而言,有钱没钱,带不带什么东西,照样回家过年。对他们来说却不然,物质更实际,或许还比精神层面的东西更重要。他们两个大大的行李厢装得满满当当的,还带着三个手提袋。那里面装的是满满的亲情与孝心。中铺是一个三十岁的青年人。他独自一人在郑州一家公司上班,四川老家有他的妻儿和身体不好的父母。妻子是家里的顶梁柱,要照顾年幼的孩子和生病的老人。一年之中,聚少离多,他顶多只能回去一、二次。回家过年的急迫心情可以想见。
列车徐徐起动,驶离了缠绵多情的站台。车轮与轨道摩擦的轰隆声,对每一个回家的游子来说,都是最美妙不过的音乐,比《欢乐颂》更动听。城市的喧嚣渐次远离,一些山峦、林木、河流像醉汉一样挤过来,在眼前摇晃着后去。远山近水让平时紧绷的神经舒展开来,心如河水一般荡漾。恍惚中,列车空间中穿越地理,也在时光的隧道中逆行,正驶向去年回家过年的某一天。
也是这个时候吧,刚到家门口,却见大门紧闭。
隔壁的李阿婆老远就迎了上来,说今天下午到就今天下午回来了,真神奇?一听这话,我就知道我要回家过年的消息,我妈早已广而告之了。
那当然,早就计划好,订了票的呀!阿婆,我妈呢?
她可能上山割菜去了吧,中午还见她一个人吃饭了呢。
阿婆,你看你都快九十岁,身体还这么好。
也不算好喽,有时也生个病什么的。
……
一会儿,妈背个背兜回来了,背兜里装了一些青菜。
“妈,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我跑过去,接过背兜背起来,就像小时候我割草回来,母亲接过我的背兜一样,高高兴兴回家了。
晚上,母亲早已将煮熟的香肠、腊肉切好,端上桌,再来一小盘泡菜,当然还特地炒了一个青菜。她知道我喜欢吃点青菜。外出多年的我已经不太适应老家的生活习俗了:过年过节,或家里来客,满桌子都是鸡鸭鱼肉,有蒸的、煮的,有烧的、炖的,有熏的,有腌的……应有尽有。特别是腊肉类的,有腊的猪舌头、猪耳朵、猪尾巴、猪肝、猪心,还有腊的鸡肉、鸭肉、鹅肉、兔子肉、狗肉等,光这些腊肉,每样切一盘,都得十个八个盘子。在老家,这可以称为下酒菜。我不喝酒,我妈也不喝,我们按部队原来团级干部的标准——四菜一汤。我和母亲吃着,漫无目的地聊着天。不像蒋大为唱的《北国之春》那样:家兄酷似老父亲,一对沉默寡言人。可曾闲来愁沽酒,偶尔相对饮几盅。我们不喝酒,却不沉默。声音在空气中流动,就像流泻的灯光,明亮而温暖。我有时会转过头去,望望挂在墙上的父亲照片。他微笑地看着我们,陪着我们,从不说话,没有了生前的严肃。离开我们十多年,我一直不相信父亲已走远,他就在我身边,从不曾离去。他听着我和母亲的对话,像上帝一样平和,包容一切。我的眼泪总是止不住就流下来了,充满伤悲。我是一个比较坚强的人,从不服输,却总在父母面前,脆弱无比,像后主刘禅,或者如一摊烂泥,怎么也扶不起来。
乡村的夜比城市的夜睡得踏实,室处一片漆黑。室内孤灯如豆,我和母亲斜坐着,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不觉夜已深。
快凌晨了,母亲才领我去新铺的那架床,配的是新棉被、新枕头和新枕巾,垫的是新绒毯,躺上去暖暖和和的,像小时候在母亲怀里睡觉,温馨而踏实。
翌日清晨,我起了个早床,独自在山坡上漫步。此时,畜未醒,鸟未鸣。大地仍然睡意朦胧,四野空旷无人,只有我陪着这个诗意的世界。每个早晨都是新的开始,意味着宗教般的诞生和虔诚。难怪司汤达说:“人的一生是以许多清晨组成的”。天际高远,一片湛蓝的云衬间,有一些泛白透亮的棉花状停云。停云的四周是冷玉般澄碧的天空,其上天青如海。我打了一个寒噤,算是给这个南方的冬天打了一个招呼。顺着地里的小径,转了几个弯,上了一个坡,我去看望在地下长眠的爷爷。我没有见过他,和他的生命没有交集,他却通过他的儿子直接地影响了我。对他,我唯有心存感恩。听他唯一儿子——我的父亲生前说,他曾是一个地主老财家的管家,权力很大,却从来没有一点私心,始终清白做人。在物欲横流的今天,有些让人不可思议。我敬佩他。他的儿子有点像他,性格宁折不弯。如今,他也离开了这个他热爱并为之奋斗的世界。他和他的母亲——我的奶奶葬在另一片山坡上。每次回家我都会去看看他们,每次在他们的坟前肃立,我都会受到心灵的洗礼,知道了人生的来处和去处,逐渐明白了生命的奥义。我从兜里掏出几块糖,软糖,放在奶奶坟前。这是她的喜好。她的牙齿不好,硬糖她咬不动。在我小的时候,在那个物质溃乏的年代,她把所有好吃的糖都给了她这个唯一的孙子。我还时常撬开她上锁的抽屉,找她存放的所有好吃的东西,然后消灭干净。人性的贪婪和自私,总是在生命的初级阶段展露无遗。她发现了也从不吭声。每每想起这些,我就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和后悔。
母亲还好,七十多岁了,身体硬朗,一个人住在乡下,自给自足。她把我们给的钱省着花,稍有盈余就存进那张发皱的存折,视若珍宝,到处乱藏,有时藏得自己也找不着。我不劝她,劝了也没用,这是她的习惯。她不喜欢在城市生活,她的根系在这块生她养她的土地上。
白天,她干活的时候,我就在旁边陪着她,陪她说说话就行了——她看不上我的劳作,我干活的时候,她经常说“傻儿子”。闲暇的时候,她的最大兴趣是打扑克牌升级。四个七、八十岁的老头、老太太打牌,争吵起来那个任性与疯狂实难描述,远远超过牌技与自尊,比调皮的小孩子们有过之而无不及,经常一场牌下来,有气得七窍生烟的,有把对方说得面红耳赤的,有声音变沙哑的,有两口子吵得回家生闷气的……母亲打牌是其中水平较高的,经常是领袖群伦,兼作评判。我有时实在看下去了,也参与进去评判,那个热闹劲儿,惊天动地掀翻屋顶。那是母亲她们展演的舞台,由她们去吧。
大年初二,大姐、二姐、三姐、小妹等几家人都来了,平素冷清的家突然热闹起来,我一边和姐妹着聊天,一边帮衬着做些活儿,准备中午的饭菜。姐的孩子已经长大了,有的已经结婚成家,有的已经有了孩子了。看着他们,我有些恍惚,母亲健在,我仍然觉得自己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如今我已是爷爷级的人物,外甥的孩子叫我舅公了。我遽然一惊,时光如电,岁月不饶人啊,我的外公、外婆、大姑、大姑夫、二姑、二姑夫……都先后离开了人世。他们就像一茬一茬的庄稼,被时间无情地收割而去了。这个有情的世界在不停地新生,这个无情的世界也在不停地毁灭。回头望望母亲,她手里忙活着,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芒。还好!我真怕哪一天母亲走了,我就成了没娘的孩子……我留不住所有的岁月,岁月却时不时在我心底划下重伤。
轰隆轰隆的车轮声,将我从记忆中拉回现实中来。撩起窗帘,车窗外青山绵延,峰峦起伏,拥绿叠翠。火车沿着河谷依傍着山腰逐渐缠绕盘旋,光线忽明忽暗。到秦岭了。这是中国南北地域的分界线,北面是八百里秦川大地的关中平原,南面就是素有天府之国之称的四川盆地。古时候,要想出川或入川,就必须翻越层层叠叠的崇山峻岭,饱尝行路的磨难艰辛。火车风驰电掣,调皮地钻进了秦岭的肚子里。那些山洞一个套着一个,隧道一个连着一个。有些隧道傍依山崖处开有洞天,一会儿在左边,一会儿在右边。目光射出,望见对面的大山边壁开着一个又一个的天窗,就像一条观景长廊,悬挂在半空中,有些迷离。那些江、河、溪水,渐渐地向下去了,让人有飞升之感。我的心激动起来,翻过秦岭,就是美丽富饶的四川了。
一年一年,我都走在这条回家的路上,从不厌倦。时常有人问我,回家的路有多长?比火车还长,比铁轨还长?是一天一夜的奔波,是二千多里的驰骋,是两地三省的跨越?或许都是,或许都不是。
想想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想想“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的昊天罔极,回家的路,或许就如云中锦带,不知来处,无有尽头。
火车如我心飞驰,过广元、抵江油,北方的旷荡萧条渐次远离,川东北一望无际的田野扑面而来,颜色由苍茫迷蒙过度成了青绿苍翠。家,越来越近了。有腊肉的味道扑鼻而来,是母亲亲手做的么。
只是不知,古稀之年的母亲身体是否安康依旧,屡屡染黑的头发是否又被时间漂白如霜?
阿若,本名张向前,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南省散文学会理事,“河南散文”微信公众号主编、《西南作家》杂志编委。先后在《人民日报》、《人民文学》《中国青年报》、《解放军报》等发表各类作品数百篇。个人作品被收入《2012全国散文精选》、《2013年中国精短美文精选》等各种年度散文。主编《中国散文选粹》一书,被中国国家图书馆收藏。著有长篇小说《难以忘却的空战》,新闻作品集《鞍马尘》,出版个人散文集《屐痕处处》、《秋水长天》,多次获国家及省市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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