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锋 (16)

一个有家口的男人就像站在电线上的麻雀,紧抓着脚下的线唯恐掉落,心里又盼望着能振翅高飞。他忍受着人群,天天吊挂在公交车和地铁的手环上,他时时厌倦了工作,又扒在绩效考核和工资升迁的数字上,他调侃过去,却小心的走在一直以来走的路。他的生活是努力浮出海面,看清周围的泡沫和漂浮的垃圾,不能下沉,暗暗庆幸。

许锋站在下班的地铁里,地铁到站,蜂拥而入的人们推着挤着,他几乎站立不稳,旁边两个女人晃动着,最后终于贴着他站稳了,一个女人五十来岁,一边胳膊压着皮包,另一手从人群缝隙中挤过来抓住车杆,她眼皮浮肿,挂着两只大眼袋,脸色疲惫,张开了嘴打哈欠,她没有费力抽手去捂嘴,许锋个子高,一低头看到她嘴里补过的后槽牙和嘴边扯深的法令纹,他转开眼,看到一个年轻女人染成栗色的头发,女人带着耳机,脸色冷漠,尽量从四周的拥挤和噪声中逃到耳机音乐的小空间里。

许锋垂下眼,他越来越觉得女人是种异类的生物,在工作中她们好像很正常,和男人一样争先恐后或者圆滑怠工,但是在生活中她们经常不能理喻。晓兰怀孕了,她妈因为要帮她姐姐看孩子不能过来,又担心她身体弱,没人照顾会出差错,晓兰本来不想让许锋妈妈来北京,但被自己妈唠叨了几次就没了主意,许锋顺势就把妈妈接来了。

他本来想的容易,一个是自己妈妈,一个是自己老婆,两个人都不是急脾气,他们夫妻俩不算高收入,但是过日子还是绰绰有余的,有啥问题呢?但是这两个女人偏偏为鸡毛蒜皮的小事经常闹别扭。

昨天他回家的时候,晓兰坐在房间里,许锋一看她脸色就知道她又在生气,他本来懒得问,但想到她怀孕,又打起精神哄她,晓兰愤愤不平的告诉他,他妈为了省钱,舍不得买土鸡,买了超市打折的肉鸡炖汤,她一喝就知道味道不对!她靠在他身上,委屈的说:那些养鸡场激素催大的鸡怎么能给孕妇吃呢? 许锋劝她:算了,今天就吃点其他的,我会跟我妈说以后买土鸡。他又到厨房找他妈,妈妈正站在水槽前拉着脸摘菜,许锋犹豫了一下,又开口说:妈,你以后到菜场买土鸡炖汤。他妈也不看他,说:我不识字,不知道哪个是土鸡,哪个是肉鸡。许锋说:那你看价格嘛,土鸡价格贵。他妈说:好多店拿养鸡场出来的鸡当土鸡卖,价格贵也不一定是土鸡。许锋觉得烦,说:晓兰就想吃土鸡,你不要替我省钱嘛!妈妈不说话,打开煤气灶哗啦哗啦的炒菜,然后一家三口闷闷的吃了一顿饭,妈妈吃完饭就躺到房间里了,许锋洗了碗,陪晓兰出去散步回来,妈妈已经关了灯,睡了,他想和她说点什么,也来不及。

许锋想到这些事就觉得烦,几个月来,他回家就面对这样那样的小口角,他想女人们怎么心胸这样狭窄,生活把她们一个个从珍珠变成了鱼眼睛,晓兰现在基本不读诗了,她买了厚厚一摞孕妇必读和育儿经典,经常像一只搁浅的鲸鱼一样靠在床上沙发上,念叨着怎么囤积奶粉尿片,而妈妈呢,好像这么多年没有生活在一起,和自己隔阂很深,有话总藏在心里,要自己去猜,许锋要是猜不到,她就暗含怨气,行动说话无精打采。

唉,许锋叹口气。到站了,许锋随着人群挤下站,他走出地铁,往家的方向走了几步,又回头去生鲜超市,买了鸡鸭鱼肉,沉甸甸的拎在手里,往家走。

推开门,还好今天好像没事,晓兰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妈妈坐在餐桌前摘豆角,顺便也看看电视,两个女人脸色都还温和,看到他回来,晓兰叫:“老公,你快来看电视,现在孩子上幼儿园都要面试呢!”他妈走过来,接过他手里的东西,说:“饿了吧,我去炒菜。”许锋一边说:“妈,你把那盒虾仁趁新鲜今晚炒掉。”一边坐到晓兰旁边,摸摸她的肚子,问:“今天还好吧?“

晓兰预产期就在这几天,已经请假在家歇着了,她握他的手,神色担忧的说:“你看,现在教育竞争这么激烈,咱们孩子出生了,要早点启蒙。“

许锋安慰她:”现在担心这些太早了,再说,凭我们两个人的智商,孩子也不会笨。“

晓兰说:“这可说不准,后天环境和先天遗传一样重要。咱们这个房子对口哪个小学啊?”

许锋说了学校名字,晓兰扶着腰起来,“我去查查这个学校排名怎么样。”

许锋拉住她:“别烦神了,你先安心把孩子生了。”

“不行,我想到这个就坐不住。”晓兰挪着浮肿的腿,撇着八字步,走到卧室打开电脑。

许锋把电视换了个台,随便看看,看着看着,脑袋垂下来,一点一点,最后歪着睡着了。

他今年接了一个大单私活,一个熟人在一家节能应用产品的公司做副总,知道他技术好,又在电力行业里,请他参与产品改装设计,再帮忙把产品销售给电力行业的企业。他熬夜查资料,改设计,晚上开电话会议,周末去做产品测试,又在单位请采购部门和生产部门的人吃饭套关系,他在单位工作了九年多,也算是有了一些人脉,领导们也知道他业务扎实,在酒席上也磨练出来了,懂人情世故又可靠,得了好处,也愿意帮他一把。

这个项目做好了,以后还会有类似的机会,家里的收入就开了新源,孩子生下来后各种花销也就不必精打细算了。许大姐和许锋说过:家庭问题绝大部分都能用钱解决。这句话很有智慧,如果一家人挤在一套小房子,经常为各种费用闹心,难免心气不顺,闹矛盾。

不过许大姐自己的生活却碰到了钱不能解决的问题,她老公去年有外遇,感觉人生只有这最后一春了,铁了心要和她离婚。许大姐在工会做了二十年别人的感情顾问,自己的婚姻却摆不平,和老公离婚后,心情很低落,单位还有人说她闲话,说她爱和年轻男同事近乎,怪不得和老公过不好。许锋知道这些闲话,有意和秦大姐疏远了些,总是和一群同事在一起,不给她单独和自己说话的机会。不过,昨天还是在电梯里碰到了许大姐,她还是打扮的大红大紫,不过脸色黄了,脸颊也瘪了一些,说话的时候靠近了许锋,可能想向他诉苦,许锋闻到她嘴里的一股酸臭味,奇怪的想女人走下坡路,一下子好像各种问题都有了,以前许大姐神态生动活泼,身材胖,但还有一种丰满的韵致,让男人愿意和她亲近,现在看到她,许锋心里竟然不自觉地有点厌恶。他不动声色的离她远点,说起了其他不痛不痒的话题,许大姐不知道有没有觉察到,但是没有和他诉苦,两个人分开去不同办公室的时候,她还是像以前那样挺热乎的告了别。

许锋在沙发上打盹,好像还做了个梦,梦里又听到许大姐说:钱能解决绝大部分家庭问题。有人推醒他,“小锋,吃饭了。“

晓兰已经坐在桌前,端着碗吃饭。妈妈给他装了一碗汤,他坐下来,一家人吃饭。饭后,晓兰照旧等他一起散步,许锋要出门,他换鞋的时候,妈妈站在旁边小声问:“小锋,你大伯看病的事你给联系了吗?”

晓兰站在门外。

许锋说:“妈,大伯的病在南京看也一样的,不用到北京来。晓兰就要生了,大伯来,我们也照顾不了他。”

妈妈苦着脸说:“你大妈给我打电话,求我呢,他一家都老实八交的,出门看病,有个事都不知道找谁商量,她说到北京来,不用住在你家,就请你介绍一个比较好的医院,要是做检查动手术,也可以请你参谋参谋。”

许锋皱眉:“真的不是我不愿意帮忙,全国的人都到北京来看病,北的床位紧张的不得了,在南京看病,离老家近,不是更方便吗?”

妈妈叹气,“唉,好吧,我告诉你大妈。家里的田和房子都请他们帮忙看着,过年回去,也不知道他们怎么讲我们。“

晓兰在门外催许锋:“你快点儿呀!“

许锋低声和妈妈说:“我给大伯寄两千块钱,不用他们还,但是我实在没办法帮他们在北京找医生。你告诉他们。”

他转身,带上门,和晓兰一起走,晓兰拉住他的胳膊,问:”你妈和你说什么悄悄话?“

许锋说:“老家的大伯可能得了癌症。“

晓兰张口:“啊呀,怎么会这样啊?“

她又问:“你妈想让你干嘛?“她看他的脸色,猜测:”不是借钱吧?还是要到北京看病?“

前两年老家有个堂叔到北京看病,在许锋家住了三天,许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给他在医院找到了床位,但就那三天,晓兰已经受不了堂叔和他儿子了,说他们举止粗鲁,不爱卫生,她躲在单位,很晚才回家,回来后冷着脸,亲戚们也知道自己不受欢迎,在联系到床位前,主动住到小旅馆里去了。许锋也还记得这件事,知道再安排亲戚住家里,晓兰一定会和他闹,他自己也不耐烦招待亲戚,家里和工作上这么多事,哪来精力照顾其他人?

他安抚晓兰:“他们不来北京,不过我们肯定要借点钱给他们。“

晓兰不吭声,许锋的亲戚们借钱都不说什么时候还,好在许锋知道顾家,借的也不多,如果还不了,只能算了。

当天夜里,晓兰肚子疼,要临产,许锋和妈妈赶快把她送到医院。

晓兰进产房的时候,拉住许锋呻吟:“老公,我怕。”

许锋握紧她的手:“没事,晓兰,别怕,我就在外面等你。”

许锋在产房外等,站起来又坐下,把耳朵贴到门上听里面的声音,听到晓兰在里面哭喊还有医生说话的声音,他急得直跳,想看上面的玻璃窗。他妈让他别急,他看妈妈脸色很差,赶快让她回去休息,他妈撑不住,还要回去煲汤,就先回去了。

早上十点多,产房门开了,许锋立刻进去,他闻到一股血腥气,看到晓兰脸色苍白的躺在产床上,对着他微笑,一个红彤彤的小脸贴在她的胸口。

许锋眼眶红了,他抚摸晓兰汗湿的额发:“晓兰,你辛苦了,我爱你。”

医生抱起孩子,递给他:“快抱抱你女儿。”

他小心翼翼地托住,这个襁褓里的小东西一只眼睛眯着,一只眼睛又黑又亮,娇嫩的小手蜷在脸边,捏着小拳头,小指还弯着兰花指。许锋想笑又想哭,不好意思的忍着。

助产士笑眯眯的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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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院后,许锋家里忙翻了天,许锋丈母娘也来了,和许锋妈妈一起照顾晓兰月子,奶瓶、尿片、锅碗瓢盆,换洗的衣服、婴儿的玩具、推车、小床堆满家里,许锋从来没觉得这样累过,他夜里给孩子换尿片,把孩子抱给晓兰喂奶,觉得刚睡下,天又亮了,挣扎着起来去上班。他妈心疼他,要夜里换他,晓兰不同意,不愿意和她一起睡,丈母娘也觉得应该让许锋尽做丈夫和做爸爸的义务。

等晓兰出了月子,丈母娘回去了,许锋长出了一口气,夹在三个女人,哦,不,还有女儿,四个女人中,他觉得费劲极了,一切事情,从吃什么,到怎么喂奶,怎么抱孩子,女人们都有不同意见,不是这个生气,就是那个抱怨,他居中调停,有的时候想撒手不管了,还得耐着性子说服其中一个让步。烦的时候,他会抱着囡囡,悄悄地对她说:“你以后要和爸爸一条心。”囡囡戴着顶小帽子,睁着黑溜溜的小眼睛,天真的凝视着他,粉红的小嘴吐个奶泡。他伸出食指,让她的小手攥住,感觉她的小手很有力的紧紧抓住他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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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后,许锋在外面接的项目进行的很顺利,产品通过了性能和生产测试,在他的协助下,熟人的企业拿到了订单。那个熟人,李总请他吃饭,酒足饭饱,李总又说请他去唱歌,许锋犹豫了一下,想到这两天妈妈和晓兰又在闹别扭,他不太想回去,而且他也想交李总这个朋友,就上了他的车。

李总把一个漂亮的女孩子送到他怀里的时候,他有点手足无措。李总搂着另一个女孩在对唱罗大佑的《滚滚红尘》,许锋有点僵,女孩双手搭住他的肩,细腻的皮肤蹭在他的胳膊上。他不自在的动了动,女孩眼波荡漾,笑着问:“帅哥,第一次来吗?”

许锋不愿意被她小看,装作很镇定的举杯喝酒,女孩聘婷的站起来,等他喝完,弯腰给他又斟满了一杯,黑色紧身裙里雪白的胸脯晃动,许锋只觉得喉头发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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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锋醉熏熏的打开家门,家里大小三个女人都睡了,他摇晃着去洗手间吐了一通,洗了洗脸,清醒点了,扶着墙,走到客厅,跌坐在餐椅上,头脑里空空的。他独自坐了一会儿,撑起身体,走到卧室里,晓兰侧身睡着,头发散落在脸上,碎花睡衣皱巴巴的团在身上,旁边的小床里,睡着囡囡,他扒在小床栏杆上看她,囡囡的小脸睡得红扑扑的,长睫毛盖在了小眼睛,圆鼓鼓的小胳膊伸在小毯子外面。他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囡囡,倒在大床上,把晓兰往里推了推,然后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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