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不知道的灰姑娘。
这是属于我们的时间,就我和你。
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故事的女主角叫灰姑娘。她悲剧的一生正如自己的名字一样。
从前,每一个悲剧的诞生都会有一段悠远漫长的从前。
从前,春风十里,从前,满目锦绣,从前,莺飞草长。
从前,她被孤父亲昵地唤作伊芙琳,视为掌中宝,眼中玉,像人间所有相依为命,惺惺相惜的父女两人那样。
父亲给予她完全的自由,任她如风中蔷薇烂漫生长,在天地下纵情地笑;
她却偏爱独自潜入庄园后的茅草垛,看鸡鸭成群,以怪异而令人捧腹的姿态游走;
看蚂蚁遍地,勤勤恳恳,脆弱的生命,一指之下,粉身碎骨;
看蜂蝶乱舞,逗引春光,一处翩跹,另一处流连。
她用充满探索的眼,看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浮华万千。
一日,她穿着父亲自小镇上购回的白裙子,蓬蓬丝带随风乱舞;搬一把小木椅,一边读一本薄薄的北欧神话,一边安静地呆在门前等着自己的父亲。
书里的插图,各种张牙舞爪的怪兽,引她遐思。
正走神间,忽然不远处两只公鸡相互挑衅,尘烟四起。
她满目惊疑,见它们剑拔弩张,瘦瘦的颈子此刻尽其所能地鼓胀着,双翅抽动,极凶险态;尖尖的喙使得羽毛四处散落,一片狼藉;彼此遍体鳞伤,红迹斑斑,一片颓唐。
然而,终于分出胜败。
胜利者耀武扬威,原地盘旋一阵,仍不忘逞威风,所得所求不过不远处一团模糊的昆虫尸骸;落难者逃到一定距离,浑身瑟缩,目光恹恹。
不知何故,小伊芙琳鼻酸,泪光莹然,开始抽泣,为着这不明就里的硝烟四起,为着这脆弱生灵的自相残杀。
趁着夕阳打马归来的父亲满目怜惜,将她轻轻抱起,问她为何哭泣。
伊芙琳抽抽噎噎一番,父亲终于会意。
既如释重负,心头轻舒一口气却又若有所思,想着是否要给善良的女儿一次教益。
“亲爱的伊芙琳,活在这世界上的生灵,都有自己要追求的东西。你能做的,只是迎接它,靠近它,直到最终得到它。总免不了必要的牺牲。我要你坚强勇敢,追随并最终得到你所要的。你不会懂我说的话,但你的眼神已告示我,你会深深记得。你会记得,伊芙琳。”
她记住了,并记得那样深远持久,化为心上一点朱砂,灼灼的,烙在心口。
她的幸福岁月蔓延而终结在那个高高瘦瘦鹰钩鼻一脸凶相的女人出现的那一个午后。
午眠的伊芙琳梦见喷出汹涌烈焰的火龙在天空中纵横声势,她躲在深深幽暗的树洞瑟缩。
一梦醒来,父亲的温柔手掌在她的侧脸做最后一次停留。
自父亲望向女人的灼热眼波里伊芙琳窥见梦里的余烬。
那女人望向她佯装亲切的生硬眼神里透着森冷气息。
何况,她身畔还站着另外两个入侵者。
她们却并不自认为唐突地四处探索,似从未见过这样场面;肆无忌惮触碰她的纱裙,粗野翻弄她视之如珍宝的袖珍藏书,尖声刺耳的笑声一点不收敛地展览自己粗鄙的喜悦。
她终于不再是父亲生命里的女主角,被取而代之,日久生嫌,沦为陪衬般的女仆;受尽屈辱,做尽农活。
自第几个公元时起,她便渐渐淡忘刚出炉的鲜奶蛋糕是什么味道。
就这样,她独自寂寞得消瘦下去。
体力不支,时常昏晕;日以继夜,仿佛有无数的脏衣鞋袜,永久剥不完的豌豆,永久听不完的侮辱言语,看也看不尽的丑恶嘴脸,幸灾乐祸。
种种这般,在她及早看清冷酷现实,过早沧桑的心里结出一层一层挥之不去厚厚的痂。
但她束手无策,除了咬咬牙接受。
春夏秋冬,眨眼便过。
但其实每一分每一秒,都是苦痛难言,冷暖自知。
十六岁的少女伊芙琳靠隐忍与沉湎回忆艰难度日。
她对人生最沉痛的领悟来自她的父亲。
原来一个人的爱会不知不觉无影无踪,似人间蒸发,都来不及细细整理收藏。
最绝望的时候,她一人潜进幽暗的艳阳照射不进的密林深处,躺在参天古树巨大壮硕裸露在外的树根旁悠悠入眠,仍不免噩梦缠身。
一日,却被不期然属于实实在在人类的温暖唤醒。
一双苍老沟壑纵横的手附在她的额头,是慈爱笑容里潜藏欲望流动,永恒不忿的老妇人。
“伊芙琳,谁让你白日里也这样睡不安稳,谁将你置身苦海仿佛与幸福绝缘,谁谋杀了从前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伊芙琳,说出你心里爱着的,恨着的人的名字。上帝会听到你的心迹。上帝会赐予你幸福。上帝会在夜里十二点蹑足你的床前,导引你走向爱你的人的怀抱里安稳入眠。”
老人句句恳切,印在伊芙琳心里如声声幻咒。
她仿佛深陷迷雾丛生泥沼,抽身不得,云烟遮眼,令她终于不能再看清这个世界哪怕一分一毫。
老人手掌的温暖却真实深切,悠远绵长,带领她魂归尘世。
她莫非遇见圣经书上恩泽绵长的上帝。
“说吧,伊芙琳,说出你恨之人的名字。上帝会惩罚他们,让他们孤独终老。你会遇到你梦寐以求的幸福。天地间你们是最登对的一双人。他会引你入场,受水晶红酒如血灯光照耀,长夜漫漫呢喃哄你入眠,弥补这么些年父亲未尽的职责与爱。他会是世间独一无二,绝无仅有的高大伟岸男子,庇佑你,擦拭你灵魂深处绵延不绝的噩梦。使你灵魂洁净,如获新生。”
伊芙琳目眩神迷,忽然心生莫名恐惧。
她只顾逃离,身后老妇人沧桑而笃定的言语如宣誓如诅咒如谶语。
“你不会拒绝,你永远无法欺骗自己的心。你会来,伊芙琳。”
风雨如晦,电光幻影。
单薄被单如何抵挡寒夜威力侵袭。
谁令她今日落魄至此瑟瑟发抖如离巢之燕。
咔嚓霹雳声声不绝,其间夹杂仿佛老妇人纵情欢笑。
她开始确信那人是神。
唯有神才会这般安于欣赏人间苦难轮番上演无动于衷;看世人受尽蹂躏折磨自作自受有时还应景给予几声冷笑。
她的眼她的心她的唇在森森黑夜被窗外乍现的闪电照亮,如凛凛然丧失精气的白骨。
“碧薇!萝拉!碧薇!萝拉!莱多娜!”
她知道老妇人在自己头顶不远的上空,俯视睥睨着自己的脆弱,荒凉与不堪。
她知道老妇人会听到。
这不正是自己恨着的人们。
十二点。
教堂的钟声隔着寥远的夜空声声传来。
远远地,来了一团暖暖的光与热。
金银雕琢的四轮马车,成群的银鼠,芬芳四溢的南瓜,似迎接新嫁娘吹着簧管敲着鼓,送来仿若月光织就轻若薄雾的纱衣、玲珑剔透淌着泪光的水晶鞋。
一身银装后,相差何止云泥。
坐在南瓜马车里,丝毫没有颠簸,她的发流成锦缎,她的眼满溢波光,她的手掌,不,依旧是满目疮痍,蔓延老茧。
不!上帝也犯错误!竟忘记换掉这双丑陋不堪的手。
她的悲剧劳苦仿佛烙印在周身百骸不得洗脱。
她仿佛深陷一场为命运早早安排设计好的荒唐闹剧中无法自拔。
圆舞曲悠扬,森严宫殿门前花团锦簇;满眼光彩弥漫,不及想,紧紧攥着手掌,似欲掐出乌血;步履刻意迟迟。
全场焦点是她。即便她不想,如老妇人所言,她的良人会径自走向她,无须她跋山涉水,引她入场,共赏这尘世好风光。
她周身投来的眼神,探究的,艳羡的,欲望的,嫉恨的,凉凉而含着冰丝的。
她一一不予理睬。
他来了,似情景前世已预设排演,此刻只须践行,并无太多曲折前奏。
他执她的手,环住她细细不堪紧握的腰肢跳完一场一场华尔兹。
凌晨一点钟声敲响,她急需离开,马车只为她停留一个小时。
王子弯下腰,亲吻她老茧遍布的手掌,不问一句多余的话语。
她仿佛重获新生,尘世间待她这样亲厚,赐予她无比青睐的男子,再无第二人。
她脱下脚上的水晶鞋,轻轻放在他宽厚手掌,笑着离场;赤着脚,她想纵声大笑,响彻天地,笑给上帝听到。
“这是你赐我的喜乐,我假手于人。”
仿佛终于命运也能受自己全权掌控,而不必只如拉线木偶,连喜怒哀乐表情都受人左右。
纵使明朝醒来依然有成堆成堆如山的脏衣物要洗,纵使挤奶锄草剥豆子的活计仍旧压在自己的肩头,她仿佛从此有了坦然面对尘世万千苦难的信心与豪勇。
原来,她并非那样不足被人爱护的那一位。
他爱她的人,也一并愿意正视并且承担她背后的重重苦难,如此得天独厚的情意。
后来呢?
后来?对。
凡是人间故事总得有一个结尾,且常常叫人大跌眼镜,俯首叹息,总不能酣畅淋漓至善始善终。
后来她得偿所愿,像所有童话故事描写的那样与王子相守终生。
欣慰之余不无叹息。
夜阑梦回,王子不会忘记舞会上她的光芒闪耀、熠熠生辉,常常忘记她不过是一个遭亲人冷落的可怜孤女,拥有与生俱来的农家女子的乡野气息。
纵使受皇家香火日日浸润氤氲也难能摆脱。
做惯农活便轻易不肯假手于人,时时亲自待劳,否则三五日不接触便恐慌失去生存意义与价值。
她的人生早已定格囚禁在彼时彼地。
别人忘记,她也永不会忘记,随她的名姓繁衍生息。
见惯粉妆玉砌、金枝玉叶的王子起初为之深深沉醉心动,以为玉人鹤立鸡群,新鲜感一过便一任她平凡的躯体拖着贵重而沉重的包装过活度日。
多少人爱着一种得之为幸失之为命的新鲜感,还自欺欺人爱着爱情,或者甚至声称爱着某个人。
故事的结局,灰姑娘伊芙琳在一片纸醉金迷金碧辉煌里安安宁宁地做她的农家女。
脱下盘金乱玉的绫罗绸缎,鲸鱼骨大蓬裙,扯掉错综复杂,层层复层层的流苏锦缎;
摘下镶嵌在锁骨间的猫眼石,银质王冠,卸下烟霞红,翡翠绿,曜石黑,精致考究的妆容;
脱下水晶鞋,退出流光溢彩,灯火辉煌的舞会。
她依旧不过是苍白憔悴,瘦弱无比的灰姑娘。
闻一个平日华袍加身,呼风唤雨,颐指气使,一手遮天的王嘴里的洋葱蒜蓉怪味;
听他在夜阑珊处扯着一阵紧追着一阵,如潮如浪的鼾声;
看他金玉掩盖下,一年年的圆滚耷拉下去的肚皮,虚弱衰萎的肉身……
她会公诸天下吗?当然不会,于她又有什么好处。
余生她惟一的期望,不过是每一次出席晚宴,自己的手指,修剪得整整齐齐,蔻丹一定鲜艳明媚,举着红酒杯的手,一定不能情不自禁地颤抖。
倾国倾城的人儿,往往不过如此。
伊芙琳只得报流年以苍凉荼蘼般一笑。
午夜梦回,想起森林里的老妇人,似布满铁锈遍生青苔的尘封小径,神秘幽寂。
她的姐姐们各自成家立业,沦为一个个穷形极相被岁月摧折枯枝散叶的怨怒女子。
年轻时如此许多乘在手掌心托在心尖顶的良辰美景,到头来完全不如想象;
自云端跌落谷底,各自听着梦想破碎的声音,似早些年耐心妥帖珍藏的水晶玻璃瓶一朝跌堕在地面粉身碎骨化为一片惨不忍睹的狼籍。
人人难逃此般命运。
故事里的咒语未曾应验。
故事本来就只是故事,一一深究活该自讨没趣。
灰姑娘伊芙琳至死都记得那一晚被王子温柔亲吻在手掌。
年轻时的故事仿佛总只是那样琐碎的小故事小细节,良久在记忆里繁花似锦,绚烂一整个流年,永不萎败。
怎样的一生都只是一生。
伊芙琳丝毫不敢妄自菲薄,更加畏惧得寸进尺,得着便宜卖乖。
在人前,她不会抽丝剥茧,细细耐心道出现实种种,故事真相。
故事在她心里,她独自消受,独自知道,已经足够。
红颜弹指老。
一杯红茶,一本各地风物志已能平淡度过一寸一寸繁琐的日子。
她已许久不再染指童话书。
童话里,她有另一个名字,灰姑娘。
灰,一抔一抔,风吹云散。
灰,终究不似红,灿烂一如始终。
她的幸运是,拥有过锦衣华服,水晶鞋,与一场万众瞩目的婚礼,以及一个,金碧辉煌,不足为外人道也的金丝笼。
单单为着这些,许多女子做尽半生美梦,亦不可得。
比如,她的削足适履,耍尽心机,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姐姐”们,比如,她的可恨,可怜,而又可哀的继母。
她们千方百计,处心积虑向往的种种,不过如此。
伊芙琳苍凉一笑。
她们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当初以至如今为着这双水晶玻璃鞋,牺牲过什么。
水晶玻璃,多么美好纯洁的残忍与荒芜。
空无一物。
她的幸福安稳,永远只定格在天真烂熳的少年时,惊鸟飞,听风鸣,光脚踩在庄园的草地上,等着遥远处,父亲缓缓归来,带回一枝花的香。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雾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中国佛经里的句子。
懂得并非真切,但那空寂意味却是苍凉入心的。
亲爱的人 ,故事永远不会如你想象的那样。